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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浔阳


  薛河如此激动,不是因为陈长生让自己离了苦狱以及起复之事,而是感激在此之前他为兄长收殓尸身、参加祭奠,对他寡嫂和侄儿侄女照顾有加,还保全了葱州城上下——数年时间过去,葱州军府已经回复了当年薛醒川在时的荣光,与拥蓝关、拥雪关同列为大周最重要的军府,便是因为他有那些旧部下属帮助。

  陈长生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薛河知道他的性情,起身示意夫人带着孩子离开。

  离开前,小薛夫人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不用准备饭席?二位圣人会不会不高兴?

  薛河没注意到夫人的神情,注意力全部在陈长生牵着的火云麟上。

  “有人让我把它带给你,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能骑着它杀进雪老城。”

  陈长生说道:“那一天,我想薛醒川神将会非常高兴。”

  薛河接过缰绳,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料它。”

  火云麟极有灵性,已经认出来了他是谁,低头轻触他的脸颊。

  薛河有些感动,想着火云麟应该是陛下请教宗大人带过来的,又有些不安。

  他对陈长生认真说道:“我只知道它是您赐给我的。”

  这句话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耿耿忠心。

  他让家人现身专门给陈长生磕个头,也是这个意思。

  虽然是皇帝陛下起用他出任葱州军府神将,但他非常清楚谁才薛家真正的恩人。

  薛家,是陈长生的追随者。

  无论是葱州这个薛家,还是京都太平道上的那个薛家。

  只要薛家还存在,只要他还活着,葱州军府便只会唯离宫马首是瞻。

  哪怕将来朝廷与国教再起纷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数万大军站在陈长生的身后。

  虽然眼下看起来,陛下与教宗情深意重,师兄弟胜似亲兄弟,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太祖皇帝带兵出天凉郡的时候,那几位年轻的王爷难道能想到几十年后百草园里会流那么多的血?

  陈长生知道薛河弄错了,说道:“这应该是洛阳那边的意思。”

  听完这句话,薛河沉默了很长时间。

  东都洛阳这些年来一直沉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还是有很多视线一直注视着那里。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里有座长春观。

  现在世人提到洛阳,如果不加别的说明,那指的就是长春观,指的就是长春观里那位年老的道人。

  如果火云麟真是洛阳长春观送过来的,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末将不敢有任何怨怼之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河的语速很慢,但语气非常认真。

  既然下定了决心,他就不想教宗大人认为自己还有保留。

  虽然说出这句话,让他非常的不痛快,或者说不甘心。

  “想什么是无法控制的事情,爱憎皆是,而且你有道理恨,那么谁有资格让你不去恨?”

  陈长生说道:“但在攻下雪老城之前,我们可能需要暂时忘记那些。”

  这一次的战争,薛河带领的葱州军府,当然会是绝对主力。

  洛阳那位把火云麟还给薛河,未有只言片语,却自有深意。

  就是陈长生说的这个意思。

  ……

  ……

  暮色渐浓,陈长生与徐有容没有留在神将府用饭,选择了直接离开。

  现在他们两个人必须共乘一鹤。

  以前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白鹤也早就已经习惯,但它敏感地察觉到今天情形有异。

  暮色苍茫,原野无垠。

  徐有容神情专注地看着风景,陈长生与她说话,四五句她才会回一句,显得有些冷淡。

  白鹤想起了肖张说的那句话,心想难道这两个人之间真的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再如何迟钝,也早就感受到了徐有容的冷淡,知道真的出了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问题从何而来,想问她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寒冷的风扑打在脸上,没能让他更加清醒,反而让他更加糊涂。

  白鹤向着西南飞去,没用多久便进了天凉郡。

  看着地面那些熟悉的荒原景色,和前方那座熟悉的城市,陈长生想起当年与苏离万里逃亡的画面,不禁有些怀念。

  按照他的指令,白鹤落在城外的一片树林里。从天空下降的过程里,陈长生注意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不禁有些纳闷,心想难道梁王孙离开了?为何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白鹤飞入暮色,陈长生与徐有容从官道旁的密林里走出。

  浔阳城乃是一座古城,南面的这座城门看着却有些新,至少没有什么古意。

  “当年你老师轰开的就是这座城门,观星客和朱洛被打的很惨。”

  陈长生想着当年的事情,依然有些激动,又有些惭愧于自己不会讲故事,心想如果换作唐三十六来讲肯定会精彩的多。

  浔阳城一夜风雨的故事早已传遍整个大陆,徐有容早就知道所有的细节,根本不需要陈长生讲解。

  看着城门,想着老师,她的唇角现出一丝微笑。

  陈长生有些欣慰,心想这个安排果然没有错。

  走进浔阳城,他们直接去了梁王府。

  梁王府大门紧闭。

  他们用神识一扫,确认里面确实没有人。

  陈长生与徐有容对视一眼,有些不解,心想究竟发生了何事,梁王孙竟然把府中下人尽数遣散了。

  进入王府里,看到那座著名的大辇,二人找到了梁王孙留下来的信。

  梁王孙对北方的修道界以及百姓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宫里几次下旨想要请他入朝都被他拒绝。

  做为前朝皇族的后人,他对陈氏皇族恨之入骨,怎么会愿意出手相助。

  他们来浔阳城是想要说服他,当初梁王孙进京帮天海圣后主持皇舆图,应该对徐有容的观感不错。

  谁想到梁王孙收到京都传来的消息后,直接带着王府的老老少少离开了浔阳城,竟是连见面都不肯。

  不过梁王孙在信里说得很清楚——帮朝廷做事不可能,真需要他时,他自然会出现。

  有这样一句话就够了,更何况信纸上还有一个人名。

  陈长生与徐有容离了王府,来到街上。

  很多军士行色匆匆走过,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各州郡的厢军正在调防,同时也在拉练。

  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但谁都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要死多少人。

  负责驻守皇宫的羽林军都在时刻准备北进,更不要说他们。

  在战场上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前仆后继会是经常出现的词语。

  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还是觉得有些惘然。

  为了他的想法,成千上万的人将会死去。

  有时候他会想幸亏自己是教宗,不是皇帝,不然那些旨意与征兵令都要通过自己的手。

  接着,他又会觉得这样想很对不起师兄。

  他知道师兄会把这些事情做的非常好,但和他一样,师兄也非常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梁王府后的那条街叫做四季青,是浔阳城西城最直的一条街,两侧没有店铺,是一水儿的青石墙。

  长街安静,不知何处庭院里飘出乐声,听着似乎有人在唱戏。

  陈长生与徐有容循声而去,穿过一道横巷,来到一座府门前,看着两列红灯笼。

  那灯笼用的纸极红,颜色极重,仿佛带着湿意,被里面的牛烛照透,看着竟像是血一般,有些刺眼。

  徐有容看了那灯笼一眼,秀眉微蹙,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

  曲声从府里传来,陈长生与徐有容走了进去,却是无人拦阻。

  进府便是一片极大的石坪,大块青石铺就,未经琢磨,并不精致,加上四周燃烧的火把,颇有几分荒原战场的意思。

  前方是一座戏台,台上燃着儿臂粗的牛烛,火焰照着白纸糊好的背墙,炽白一片,仿佛白昼。

  一位男子正在唱戏,身着红裙,妆容极艳。

  他没有用高领的衣服刻意遮住咽喉,也没有刻意压扁声线,咿咿呀呀的唱着,微显沙哑又极细腻,颇为动人。

  毫无征兆,曲声戛然而止。

  那男人望向后方的陈长生说道:“您觉得我的戏如何?”

  今夜前来听戏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位,在戏台前散淡地坐着,看打扮气质,应该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这时候听着戏台上那位男人发话,众人转身望去,才看到陈长生与徐有容,不禁有些吃惊。

  梁红妆今天在府里唱戏自娱,请的还是兰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唱的还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个娇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兴起,眉飞眼柔之际,忽瞧着那对年轻男女从府外走了进来,心想终是到了。

  “我没怎么听过戏,但觉得很不错。”

  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说道:“与京都的戏似乎有些不同。”

  “我小时候去庐陵府学过戏,他们的唱腔有些怪,但好听。”

  梁红妆说道:“听说是大西洲那边传过来的唱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在场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看着陈长生与徐有容的模样,尤其是后者,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茶几倒地,椅子翻掉。

  在浔阳城守与大主教的带领下,众人认真行礼。

  陈长生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却没有与他们说话的意思,于是众人只好敬立在旁,不敢出声。

  “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梁府死人无数,父亲也死了,大兄离家出走,那段日子我过的很苦,朝廷不喜欢我们家,自然就没人喜欢,现在没有长辈护着,谁还会对我客气?最苦的时候,饭都没得吃,心想得找个法子养活自己,父亲喜欢听戏,我也喜欢听,对这行当熟,所以就走上这条路,当时不走也不行,你们刚才去过王府?那时候连王府被人占了……”

  听着梁红妆的话,那些浔阳城的大人物们脸色微变,心想难道今夜要出事?

  接下来梁红妆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说。

  当时出事的时候,夺了梁王府权势与财富的人就在眼前,就是这些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

  如果不是梁王孙天赋出众,年纪轻轻便成为逍遥榜上的强者,又与宫里搭上了关系,这些人岂会低头认输?即便如此,这些人还仗着与朝廷对梁王府的警惕以及天海家的权势,压着梁王府没法报复。

  真正占了梁王府的不是这些人,对大人物们来说那样吃相会显得太难看。

  想着三年后回去时府里凌乱的景象,梁红妆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扔给了陈长生。

  匣子里是梁王府的一半家产,可以做军费。

  “我要喝酒。”

  梁红妆忽然说道。

  片刻后,一个妇人端着碗酒走上戏台,脚步匆匆。

  梁红妆接过碗一饮而尽,把酒碗掷到地上,啪的一声,摔成粉碎。

  他斜斜望了眼天,说不出的轻蔑与悲怆,走下戏台,踢掉云靴,扔了头巾,便往夜色里走去。

  那妇人着急喊道:“三少爷你要去哪里?”

  ……

  ……

  (向大家道歉,给大家添麻烦了,给大家添堵了,我认错,我认怂,我认打,只是烦请大家移步微博批评教育,毕竟书评区是讨论书的地方,麻烦了,谢谢您。梁红妆与那个妇人之间是有故事的大概类似于范闲与冬儿,只不过前者是悲剧,然后这章里很多描写梁红妆的词语是我从他第一次出场的时候照搬过来的,很喜欢那一章里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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