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事实证明,天算子所言丝毫不错,来年七月,天子在热河行宫病危,不久驾崩。
新帝继位,莫倾杯也跟着加官进爵,累迁内阁学士。
要操的心更多了,不得不多变出几条皱纹,莫大人干脆扔了房间里的镜子,眼不见为净。
大寒之日,剑阁。
“我这人设崩塌得稀碎。”莫倾杯拿着一只鸡毛掸子,在阁楼里忙上忙下,“只想混吃等死,无意报效朝廷,可惜时不我待——赶鸭子上架也不带这样的。”
画不成御剑而坐,飘在半空喝茶,“莫大人辛苦。”
“既知我辛苦,过来搭把手如何?”
剑阁上下堆满了书,层层叠叠,浩如烟海,从底层一直摞到楼顶。
莫倾杯腰间抄着两只抹布,将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正在进行大扫除。
他之前从文渊阁偷运走的四库全书全被送到了剑阁,半年多来白鹤全家老小致力于来往运书,脖子动辄就捆上好大一摞包袱,个个都患上了颈椎病,如今全都歪着脖子瘫在外面晒太阳。
“我这把老腰哎。”莫倾杯腰酸背痛,“昨天写奏折写到半夜,今天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还得给你做苦力。”
“你居然也有熬夜写折子的时候。”画不成笑道:“倒是难得。”
莫倾杯一甩抹布,开始擦地,“今年朝廷新设京师同文馆,属总理衙门,这是个大事。”
“看来你教了个好学生,刚即位就帮老师办学堂。”
“你是不知道我被骂成什么样了,那叫一个狗血淋头。”莫倾杯连连摇头,“这是国内第一所新式学堂,朝廷那帮老夫子都炸了锅,崇洋媚外,居然拜洋人为师,简直是丧心病狂,我那好学生往龙椅上一坐,推出我这把老骨头帮他挡锅。”
画不成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岂不正好,莫大人牙尖嘴利,当年在蓬莱,连掌勺的厨娘师姐都说不过你。”
“别提了,前几天我才气病了一位大人,当朝吐血,险些没归西。”莫倾杯连连摆手,“我不过就说了几句,谁知道他那老胳膊老腿,心肺太脆。太后一下朝就敲打我,让我注意言行。”
“世事催人老。”莫倾杯唉声叹气,“连我这不肖孽徒都有为人师表的一天,真是岂有此理。”
他发完了牢骚,又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砚台,反手扔给画不成,“今年没空出门溜达,只给你带了这个。”
画不成接住,是一方很普通的石砚,雕工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糙。
“这是你雕的?”
“居然被你看出来了。”莫倾杯道:“老皇帝当日仓皇出逃,跑去行宫住了一整年,今年新帝摆驾返京,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圆明园。”
“那园子不是烧了么?”
莫倾杯提起这个就牙疼,“别提了,新帝继位,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想溜也溜不出去,抱着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去圆明园,害得我大半夜进宫偷小孩儿。”
说着叹了口气,“太监还能半夜陪着皇帝逛后宫,做臣子的就只能半夜陪着皇帝逛废墟。”
那日深夜,他带着刚刚即位的小皇帝偷偷出宫,一路披星戴月,赶往城郊。
目之所及,满眼断壁残垣。
小皇帝在夜幕下站立良久,终于明白了那一日,他向先生发问,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
而莫倾杯带他来了圆明园。
这青苔碧瓦堆,也曾睡过风流觉,把兴亡看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殿下,想哭就哭吧。”莫倾杯提着灯笼,打了个呵欠,“这里没别人,您可以暂时不做陛下。”
小皇帝吸吸鼻子,“朕不能哭。”
“那您怕是忘了白天是谁和臣撒泼了。”莫倾杯淡淡道:“万园之园,值得九五之尊洒泪相祭,不丢人。”
事实证明,莫倾杯一点也不善于哄小孩。
他看着水边嚎啕不止的小皇帝,心生惆怅:我干嘛非得惹他哭呢?
现在可好,想打个瞌睡也睡不着。
小皇帝哭的脚软,莫大人不得不背着人慢慢走回宫,夜黑风高,小皇帝怕鬼,莫倾杯哄劝道:“您是九五之尊,有紫微星相护,神鬼难侵。”
小皇帝满脸鼻涕泡,在莫倾杯的衣服上蹭了蹭,“真的吗?”
莫倾杯睁眼说瞎话,“臣什么时候骗过您。”
“可他们都说,如今帝星衰微,国运不济。”
这确实是个月黑风高夜,头顶连个星星影子都找不着。
莫倾杯叹了口气,心说自己上课也没教过星象,不知小皇帝又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别看星星了,星宿子乱世不出,他才管不了您。”
小皇帝没听懂,只觉得事情很严重,哽咽道:“那怎么办?”
莫倾杯想了想,道:“您贵为天子,身边肯定有神仙相伴。”
他委婉地说了句实话:“神仙会管,您就放心睡吧。”
次日,御书房的桌案上多了一块青砖。
说是青砖,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石头,小皇帝死活不让扔,搞得宫人众说纷纭,以为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宝,让万岁爷这么宝贝。
莫倾杯一看就明白了,估计是前一天晚上从圆明园捡回来的。
怪不得背着那么沉。
书房案头放块破石头实在有碍观瞻,莫倾杯去上课的时候带了把榔头,一边监督小皇帝做功课一边敲敲打打,一天下来,凿成了两块砚台。
然而卖相实在是不敢恭维,还被他顺手抄走一块,充作工钱。
莫倾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朝画不成抬抬下巴,“先放在你这儿,等几十年后升值,当我下辈子的本钱。”
他嘴里的下辈子就是下一个身份,画不成道:“干一行爱一行,既入朝为官,好歹敬业一些,别光想着金蝉脱壳。”
“我都想好了,现在皇帝年纪还小,熬到他亲政,我就驾鹤归去。”莫倾杯道:“对了,问你个事儿,外面那群白毛畜生会迷路吗?”
这倒是问住了画不成,“据我所知,蓬莱白鹤没有迷过路。”他有些奇怪,“为什么问这个?”
莫倾杯拧干抹布,拍了拍手,“将来或许会有使团出国,此去漂洋过海,要是白鹤不认得路,我得想点别的办法给你寄信。”
“这个好办。”画不成道:“方壶洞天那边我记得有位善于符咒的长老,去求几张引路符即可,到时候附在信里。”
莫倾杯听完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行。”
“为何?”
“方壶胜境在瑶台边,是蓬莱最热闹的地方。”莫倾杯道:“我是被逐之人,你又不出阁,谁去求符?”
他倒也难得把对方问住一次。
最后还是莫倾杯想法子搞来了引路符,朝政纷繁,莫大人越来越忙,寄给画不成的信也越来越多。
按理说公务堆积如山,莫大人本该没空写信,但事实刚好相反——工作越多,越想摸鱼。
朝廷剿粤贼大胜,好一通封赏,你是没看见那大宴功臣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洋人全被赶出了华夏。
不过小殿下近日有长进,记得留几道好菜给他先生。
御宴的那一道糖醋樱桃肉实在是相当美味。
粤贼作乱多年,把朝廷折腾得焦头烂额,如今得胜,我这学生也难得睡个好觉。小小年纪操心太多,天天上朝还带个大帽子,我看他怕是难长高。
虽是叛逆,但粤贼前几年有几场仗打得还挺能看,想拿出来给他讲讲,又怕他撒泼。
汇丰银行在上海开设分行,国内白银外流多年,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我居然在银行里碰见了一位乌先生,职位不低,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果是阴阳家人,那倒省了我的周折,有什么麻烦让诸子们头疼去。
在上海停留一月,算术功夫突飞猛进,现在我能用算盘打出一首十八摸。
今年江南设制造局,这件事终于办下来了,我去看厂的时候瞧见四尊铜制开花炮,总办大人养了条哈巴狗,成色很好,叫声也清亮,估计值不少钱。
查账的时候看见了试造开花炮的成本,看起来水分不少,不知道这一门炮到底值多少条哈巴狗。
还有个问题我最近琢磨了很久,这一炮打出去,可有你一剑之威?
朝廷派使团出访国外,这是诸位大人们第一次亲自踏出国门,史书上应有一笔。
不瞒你说,其实当初刚下山那会儿,我曾御剑跨过南海。
不过是因为迷路,最后不得不坐船偷渡回来。
在普鲁士得赠一副眼镜,不过应该是给老年人用的,考虑是回山送给师父还是给自己变一双老花眼。
对了,我最近发现家里这群蠢鸟听不懂西洋话,以后可以用英语骂它们了。
眼镜我还是自己留着用了,你说得对,师父应该没有老花眼,拿给他纯属找骂。
我这学生看见我带着眼镜,他还来了劲,最近开始送我各种拐杖和补品。
我真是差点顺手把他扔到房顶上去。
前阵子太后派他去祈雨,要是去了又不下雨,估计这孩子内心要崩,得帮他想个法子。
话说你知道龙王家的地址吗?
今年估计小殿下会大婚,想起来之前和他一同爬房顶听墙角的年月,风水轮流转,如今三宫六院都是他的了。
看完老子的八卦看儿子的,活的久就是好。
凡人成亲是个大事,帝王家也一样,两宫太后对皇后的人选意见不和,四九城都快翻了天,我问他中意哪个媳妇,真是长大了,居然撬不出实话。
等他亲政,或许真的该称他陛下了。
记得那年我去帮你扫剑阁,说过等陛下亲政,我就驾鹤归西。
你却说干一行爱一行,既在其位,便要敬业。
有时候你的话真是听不得。
陛下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刚亲政几个月,居然想要重修圆明园——修园耗资甚巨,国库哪来的钱?
当初就不该替他雕那块砚。本想让他留个念想发愤图强,可没让他当成童年阴影长大圆梦。
气的我骑着鹤在天上飞了一圈,陛下不听劝,这白毛畜生也要造反,居然把我丢了下去。
摔断了腿,御不了剑,归西暂缓。
陛下最后还是决定下旨修园,枉我白费苦心在门口守了一天一夜。
管不了他了,刚好今年外调,眼不见为净。
陛下才刚亲政一年,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臣年迈,不可能一直帮他遮蔽风雨。
好吧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蓬莱的人都属王八,能活。
不过当先生毕竟不是当妈,陛下他妈管的够严,我这个先生就让他松口气吧,就像师父当年把我踹下山也没多犹豫。
小孩子还是独立了才会长大。
莫倾杯外调这一年,事务清闲,摸鱼的机会也减少,连带着寄回蓬莱的书信也少了许多。
木葛生看得叹了口气,“打工人打工魂,师父这是魂不附体了。”
柴束薪突然道:“这一代皇帝在位多少年?”
木葛生想了想,猛地一惊。
十月三十日未刻,少帝偶感风寒,遂患病。
同年十二月,帝忽得痘症,不能临朝。
十二月初五日酉刻,驾崩。
在位十三载,享年十九岁。
那一年大寒,莫倾杯没有回剑阁。
画不成独自在湖中垂钓,落雪纷飞,白鹤长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天算子告诫莫倾杯的那句话。
仙人入世太深,不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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