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百姓家
桂花今年十三岁, 家里是开砖窑的,积累到爷爷这辈,已经盖起了大屋, 青砖铺地,在镇上也小有家底。
她出生的时候, 家里已有四个哥哥,因此虽是女孩,也很得家人宠爱。
不过,虽有家人爱护, 可她自小身子骨弱, 一年到头总要病两回。最凶险的一回是五岁得了百日咳,几乎咳昏过去, 娘亲急得要命, 四处求医,听说惠元寺免费赈药, 抱着她坐了半天骡车, 背到山上求了药, 这才好起来。
娘亲许了愿,说只要她好了,今后年年拜佛, 于是, 从有记忆起,桂花每年都要去惠元寺参拜。
桂花不讨厌佛寺的檀香气,可也不太喜欢僧人。每次拜佛, 娘都要添一笔不菲的香油钱, 多的三四两, 少则五六钱, 哪怕他们家还算宽裕,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尤其这两年,四个哥哥陆续娶妻有了嫂子,对娘亲这么礼佛舍钱,多少有些不满意,私底下还说,与其把钱都舍给佛祖,不如给她做嫁妆。
桂花也觉得拜佛用处不大,但她知道,娘亲求神拜佛不独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爹和哥哥,还有侄子们。
所以,纵然不喜欢,她还是每次都陪娘过来。
兴许佛祖也知道母亲诚心,前两天,僧人们下山化缘,专门绕到她们镇上,说明儿宫里派人赈药,为皇子祈福,让他们过去试试。
桂花十三了还没来月事,说不了亲,娘亲着急她的身子,一大早就带着她来了。
刚到没多久,果然看见一列华贵的车驾,后头跟着青幔马车,好多人。
桂花长在京城,见过不少富贵人家出行的大场面,却还是觉得稀奇:“比以前都多。”
娘亲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闭嘴。
不多时,就有小僧人前来引路:“请女施主和小施主随小僧来。”
娘亲拉住桂花,随着人流涌向后院。
后院的样子已经和过往大不相同,厢房的门朝外开着,里头是穿青色圆领袍的男人。看着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几二十岁。
桂花已经大了,知道害羞,立马缩到娘亲背后。
娘亲也停住脚步:“大夫在哪儿?”
惠元寺义诊过许多次,基本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这回怎么都是年轻男人?他们怎么能给姑娘家看病呢。
“女施主,这些都是宫里的人,不妨碍的。”小僧人解释。
娘亲知道什么是宫里人,表情舒缓下来,倒是桂花还半懂不懂,扯着母亲的衣袖想回去。
“小师傅,有没有看诊的大夫?”娘亲问,“我女儿有些不舒服。”
小僧人回答:“左边第一间专门给药,人丹、大蒜胶丸、金疮药之类的都有,右边第一间专看妇人,是女医。其他四间都是种痘。”
跟在她们后头的一位老妇人问:“什么豆?扁豆豌豆?”
“是牛痘,扎一针就不会得天花了。”小僧人抻着脖子张望,抓住正好出门的小和尚,“师兄,你种好了?”
“种好了,不疼。”大一点的小和尚撩起袖子,展示伤口,“割破点皮,涂上去就好。说是过五到七天就会长痘了。”
桂花胆子大,探出头道:“长痘多难看啊。”
“难看是难看,可不会得病了。”小和尚推了师弟一把,“我来和大家说,你去种。”
小僧人皱皱鼻子,知道他不做,其他人也不敢,只好按捺下害怕,走到屋里:“这位公公,小僧来种痘。”
内侍笑眯眯道:“好,把袖子撩起来。”
小僧人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细瘦的手臂。
内侍先拿湿布给他擦了擦胳膊,再用酒精棉球涂两遍,这才拿起刀片在蜡烛火苗上舔了舔,割出一个井字。
小僧人痛苦地皱起眉。
“马上好了。”内侍去掉瓷瓶口的蜡末,拿出一支棉签,沾了脓液画圈涂抹,“好了。”
小僧人如释重负,合十道谢。
旁边的小内侍在竹筐里抓了十文钱给他。
小僧人忙道:“出家人只化缘,香油钱要放进功德箱。”
小内侍拍拍脑袋:“瞧我,给你这个。”他打开另一个攒盒,抓起里头米纸包着的麦芽糖,“这是宫里娘娘赏的。”
小僧人这才收下,跑出去和师兄说:“一点都不疼。”
师兄笑了笑,告诉围观的百姓:“今天是为皇子祈福,种痘能拿十文钱,香油钱也由娘娘一起捐了。”
十文钱不多也不少,够吃两个肉包子,够买几条红头绳,于百姓的诱惑力就好比现代的一篮鸡蛋,普通人家并不舍得放弃。
再者,惠元寺的僧人身体力行,证明了没有什么风险,好几个妇人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下,就准备赚这份钱。
桂花看见娘亲面露犹豫,忙拽她:“娘,我不要种,看着就疼。”
“笨丫头。”桂花娘戳她脑门,“你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天花多可怕。走,咱们也去种,二十文钱呢。”
桂花不乐意,趁母亲排队,自己扭身跑了。
香客越来越多,她汇入人流,一下就没了踪影。桂花娘气坏了,可见后头的人不断往前挤,不甘丢掉靠前的位置,决定暂时不去找。
反正惠元寺来过很多次了,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没那么娇气,出门打油、买菜都是常事,不怕见人。
桂花就这么顺利地挤开人群,跑到了偏殿。
这里供奉着她最熟悉的药王菩萨,每年都要磕好几个头。
但今天,桂花发现殿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两个女人。
她们穿着桂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衣料,轻薄得像是蝉的翅膀,金银丝线在肩袖穿插交织,勾勒出缠枝莲的花纹,头上戴着金狄髻,插满了珠光宝气的头面,仿佛佛画中的天女。
桂花如同遇见女仙的凡人,怔怔看着,移不开目光。
她们正在交谈,没有注意到门背后的影子。
“我们娘娘早就想见见夫人了,当年在山西,多亏您伸手襄助。”圆脸的宫人客气道,“这份恩情,娘娘一直铭记于心。”
鹅蛋脸的女人说:“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就算没有我,也一样吉人天相。”
“您是娘娘命里的贵人。”宫人恭维道,“这回的事也要多谢夫人挂心,娘娘感激不尽。”
程丹若笑笑,不置可否。
皇帝求自己心安,可他的情绪好坏,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产妇,轻则产前抑郁,重则流产,需要好好呵护。
让娴嫔的人到现场看一看,回去和产妇说一说,她多少会有些欣慰。
“这是陛下的恩典,娘娘的恩赐,”她不紧不慢道,“我不过略尽绵力。”
宫人见她始终谦逊如初,不好再说什么,转移了话题:“听说夫人是山西人?”
程丹若不奇怪娴嫔打探这些,产妇打听医生也是图个心安:“祖籍大同。”
“夫人的口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来。”
“我少时离家,乡音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平静地回答。
“我们娘娘也是晋人,总是惦记着家乡的风味。”宫人半含半露,“宫里的醋和山西的比,总是少了点滋味。”
程丹若忖度,酸儿辣女,这是在说娴嫔自觉怀的是儿子?
她道:“酒醋面局备有各种醋,只要太医说无妨,想吃什么都可以吃,不必多忌口——母亲吃得舒心,才能滋养孩子。”
宫人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忽而瞥见外头出现了细长的影子。
程丹若也看见了,走到外头一看:“你是谁家的孩子?”
桂花没想到被逮个正着,嗫嚅道:“我、我随便走走……”
程丹若见她穿戴简朴,便知晓是百姓家的孩子:“是来种痘的?”
桂花赶忙点头。
“你走错地方了。”程丹若扶住她的肩膀,“我带你过去。”
桂花明明十分怕痛,可被她这么轻轻按住肩头,却浑然生不起反抗之意,只觉紧张又新奇。
这位夫人看起来好生和气,居然不骂她!她们镇子上的秀才娘子,有几次被孩童拦了轿子,可是让下人拿木棍揍的。
她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到了后院,被眼尖的娘亲逮住:“你跑去哪里了?”
桂花娘刚想教训两句,忽然瞧见程丹若,慌忙蹲身:“夫人万福。”
“不必多礼。”程丹若笑了笑,问道,“你姑娘迷路了,我带她过来,我看她年纪还小,还没定亲吧?”
桂花娘剜了女儿一眼,忙不迭道:“是,才十三。”
“种痘有伤,会留疤痕,你们介不介意?”程丹若问。
桂花娘迟疑片时,还是实话实说:“只有富贵人家才讲究这些,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丫头磕着碰着都是常有的事情,没这么精贵。”
京城脚下的百姓总有几分胆量,她稍微想了想,大着胆子补充,“听我说娘,老人有句俗话,‘人有百岁,不免于痘’,谁都要轮到一回。我小时候京城就出过一次天花,当时最好说亲的姑娘,不是长得漂亮的,是脸上有痘斑的,这样就不会白娶一个媳妇。”
程丹若:“……”
很好,老百姓的思路果然一如既往地现实。
“那就好。”她笑着点了点头,在桂花娘期待的目光中,递给她两颗金锞子,“宫里娘娘赏的,沾沾福气。”
桂花娘喜出望外,双手捧过:“多谢夫人赏赐。”
桂花看见金子,立马放弃溜走的念头,乖乖坐到椅子上,局促地撩起衣袖,让内侍给她种痘。
对方的手全程没有碰到她,可小姑娘还是有些害羞,后了就躲在了娘亲背后,还小声问:“给爹知道了,不会凶我吧?”
“傻丫头,他们不算是男人。”桂花娘含糊了声,又拉她去女医的屋子。
看诊的是红参,她听说小姑娘才十三岁,马上笑了:“她还小呢,有的人月事来得晚,十五六岁才有,不必急。平日里多吃些肉和鸡蛋,长大就好了。”
桂花娘如释重负,拉着女儿往偏殿走:“走,来都来了,再拜拜菩萨。”
桂花苦着脸:“看了大夫还要拜菩萨?”
“大夫管现在,菩萨管以后,当然要拜了。”桂花娘自有一番道理,“改天娘再带你去天仙庙求一桩姻缘,保佑娘的桂花嫁个好人家。”
桂花舍不得香油钱,嘀咕道:“还不如给我买支银簪子戴。”
“你懂什么。”当娘的无情驳斥。
“娘,你都拿了金……”桂花放轻了声音,撒娇道,“给我买支簪子吧。嫂子们都有银簪子,就我没有。”
桂花娘捏捏袖子里的金锞子,却还是狠下心肠:“不行,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给你压箱底。”
说着,狠狠瞪女儿,“不许和你嫂子们说,不然可就没你的份了。”
桂花惊喜:“都给我?”
“想什么呢,一个给你大嫂,一个给你。”
那也行,桂花立马开心了起来:“谢谢娘。”
桂花娘拉紧了闺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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