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十)
宝瓶洲中部,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制巨宅,大渎长春侯府,碧霄宫。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还有林鹿书院那边送来的神京屏翰。
就连大骊陪都旧礼部尚书柳清风,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赠送了一幅墨宝,是那“晴耕雨读”榜书四字,写得极有气势。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被文庙封侯的杨花,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花。
没办法,这位大渎女子侯爷,是个顶会较真的,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陈平安跨上台阶,走向门房那边。
听说杨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许登门道贺,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连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如今都还没见过杨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在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河婆们,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边,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
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寄给了杨花一封书信,相信以杨花的心细如发,如果没有意外,杨花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而且多半是那种微服私访。相信以窦山神的喜欢多管闲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杨花可能未必会如何惊喜,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沧海遗珠”,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穿一件据说是出自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老门房依旧神色和蔼,主动出门待客,听到那个客人,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
老修士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谁?!”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颇为失态了,以老门房的经验老道,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对方是孑然一身,单独登门侯府,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的前兆,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剑仙姿态。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
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着头皮说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或是陈剑仙,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规矩重,老门房最近几年内,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 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前来登门议事,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觉得怎么都该放行,无需通报,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你怎么如此拎不清。
陈平安点头笑道:“按规矩走就是了。”
老门房心中惴惴,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
当下有些好奇,不晓得自家侯府,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
这是大骊君主、藩王才有的礼遇,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
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难得登门,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
好像于公于私,侯府好像都该打开仪门的。
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是礼制司二把手,以及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长春侯并未亲自露面,只是这么个事,就让门房有几分愧疚,愈发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语。
由此可见,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水落石出,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陈平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与陈平安行礼,再施了个万福,歉意道:“陈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还望陈山主体谅。”
陈平安笑道:“理当如此。仓促拜访贵府,没有事先通报,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们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还是不太像,准确说来,是太不像了。
结果一行三人,穿廊过道,走到半路,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看那官补子,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二把手。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凑巧路过,然后顺路,可以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方才得到门房禀报,自己离开衙署前,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还是如此儿戏?!
那位印玺司神女,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沉声道:“来就来了,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
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那边差不多,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缘故,所以女官数量众多,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大门或是窗户那边,少不了探头探脑,只是还算鸦雀无声,没敢大肆喧哗。
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容貌了。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掌印神女轻声道:“还需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侯爷先前说了,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功夫,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
有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她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某座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到门道,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因为山头不同,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泥土分量轻重、粘性,都会不一样,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就会千变万化,外行看不出差异,内行却是一眼明,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低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呐。
掌印神女给那“丫鬟”使了好几次眼色,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
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那边,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喝茶,意态闲适,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等到杨花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内两位女官,赶紧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脚步轻轻,迅速退出此地。
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今天登门,又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又”字,与杨花说明来意。
见杨花有些犹豫,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为难,我喝完茶就走。”
一语双关。
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来猜忌。
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
只是这种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站起身。
杨花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无问题。”
陈平安颇为意外,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
杨花难得有个笑脸,还礼道:“互惠互利的事,陈山主何必道谢。”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期间见着自己,还坐那儿端着茶杯翘二郎腿,都算极有礼数了。
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着急赶路,等下我出了官厅,直接御风离去,侯君不会介意吧?”
杨花不明就里,只说无妨。
官厅廊道中,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
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一声花痴。
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落在船头。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笑道:“就是个巧合,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侯府。”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便差点跌境。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满,梅花重开,山水气象一新。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过后,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
看得出来,南塘湖三位,都万分紧张。
人的名树的影。
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虚握拳,轻放膝盖上,目不斜视,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
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可以的话,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
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轻轻跺脚,这都能被自己赶上?
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问道:“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马癯仙?”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邵云岩是个识货的,笑问道:“这是?”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头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呐。
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好气道:“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记住了,是请。”
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来,见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早早等着她登门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内那颗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后,如逢故人,如见旧主,宝光熠熠,光射满屋。
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只是如此凑巧,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
秦湖君听说过后,死活不愿收取那笔功德,只说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够物归原处,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别说是那举手之劳,点燃一炷心香,南塘湖便是为隐官大人建造一处生祠、供奉神主都是应该的。
她这一番诚心言语,说得一旁酡颜夫人心情复杂,不曾想这个闷葫芦女子湖君,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说话,就这么落魄山。
等到那位年轻隐官离开渡船,邵云岩笑着提醒道:“秦湖君,听我一句劝,建造生祠一事,还是算了,也别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隐官大人怎么说也是一位儒家弟子,于礼不合。”
秦湖君双手端着那只白碗,一直没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说道:“按文庙例,我作为一湖水君,准许开府,是可以就近与书院请来一部儒家文庙祭祀礼器的,那我如果与观湖书院开口,讨要文圣老爷的某本圣贤书籍,总不会给隐官大人惹麻烦吧?”
邵云岩露出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此事可行。”
酡颜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过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经正式改名为老鱼湖。
旧河伯岑文倩,也顺利晋升两级,升迁为一地湖君,与河水正神同品秩,刚刚得了个正七品官身。
因为之前岑文倩跟随女子侯君杨花,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渎疏浚、以及某些“合龙”等事,建言颇多,并且被大骊朝廷判定为优评,如今岑文倩甚至还兼着一个陪都水部员外郎的临时官职,每隔一段时日,还需要去陪都那边“点卯”当差值班。并且经由杨花亲自举荐,大骊朝廷礼部勘验,升任湖君一事,顺利通过,事情不少,关节颇多,但是速度极快。
这让岑文倩感慨万千,同样的事情,若是在故国官场,别说不到一个月功夫,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磨蹭,都休想达成。
见到了那个青衫剑仙,相互间作揖行礼,然后相视一笑,某些事情,既然双方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那我就不留陈先生了。”
不曾想陈平安笑道:“喝几杯酒的功夫,还是有的。”
岑文倩问道:“那就去叠云岭打秋风去?”
叠云岭山神府的自酿酒水,名气不小。
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慕名前来,一为跳波河的鱼,二为叠云岭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鱼,便是一绝。
陈平安点头道:“吃狗大户,就当劫富济贫好了。”
到了叠云岭山神祠那边,庙祝赶忙准备了一处僻静屋舍,窦淹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脸色那叫一个谄媚,“这不是陈剑仙嘛,我就说今儿翻黄历,怎么就既宜远游又宜待客了,原来是陈剑仙赏脸,给咱小小祠庙一个待客的机会,走,里边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来,不像话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边,送两尾大鱼过来,我今天就亲自下厨,为陈剑仙做一桌子家常菜。”
帮着自己的叠云岭,与那碧霄宫搭上线,侯君杨花亲临此山,窦淹算是在侯君那边好歹混了个熟脸,尤其是还帮着老友岑文倩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桩祸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晓得与那位侯府“眉来眼去”了,别说喊一声陈剑仙,就算让窦淹低头哈腰,学那些官场上的马屁精,喊陈大爷陈老爷都没问题。
一般的年轻人,哪里晓得求人办事的难,人穷夏日彻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剑,能够一辈子都不懂这些个老理儿,大概就是真正的幸运人了。
原本窦淹已经做好了亲自下河捕鱼的准备,那岑文倩兴许是走了几趟大渎侯府和大骊陪都,一下子便榆木疙瘩开窍了,竟是让他们稍等,然后亲自去捞鱼了。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窦淹摘了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确确是自己亲自下厨。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正是那跳波河独有的杏花鲈,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吃鱼喝酒,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隐匿在某处的青同,只得小声提醒道:“继续逗留下去,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陈平安滞留在光阴长河的梦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损一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买卖,图个什么?”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不就是图个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请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只得继续耐心等着。
先前在那女子侯君府邸喝茶时,也没见你如此气概豪迈啊。
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在心中絮叨了几句,看架势,都要与那个久久不肯露面的杨花记账了。
窦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竟然有创立下宗的打算,便开始打探消息,笑问道:“那边真要学咱们宝瓶洲,开辟出一条崭新渎水?真要开工,真能成吗?”
浩然九洲,文庙三位正副教主,连同三大学宫祭酒、司业,先后各自赶赴各洲,总计封正了十六条大渎。
北俱芦洲和宝瓶洲各有一条,桐叶洲一条都没有,所以那场桃叶之盟,其中一事,就是商议合力开辟大渎,重新疏浚旧渎水道,
将那条埋河作为主干,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计也有这份考量,才愿意掺和那些山上事。
当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称呼为“渎”的。
就像那桐叶洲的燐河,加上支流,长达万里,就连河神的品秩才从七品,但是些水脉长不过三四千里,也能成为大渎。
而文庙关于江河改名,如何升迁,如何获得“渎”字后缀,从未对外公布具体的评定之法。
陈平安点头笑道:“是有这个打算,但是具体实施起来,比较难,一来各方利益,极难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这里边的坑坑洼洼。再者桐叶洲那边,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书院的山长,谁都不敢点这个头,此举可行与否,就算是某种暗示,书院那边肯定都不会给的。一旦大渎有了主干河道的雏形,合龙的合龙,分流的分道,改路的改道,结果最后文庙那边通不过,导致这条大水始终无法获得大渎称号,那么对于参与此事的大泉姚氏,北边的金顶观,以及蒲山云草堂,这些所有参与其中的王朝、小国和山上仙府来说,可就不是几十颗几百颗谷雨钱的损失了,一不小心就是总计多达上万颗谷雨钱的烂账、糊涂账,然后狼狈不堪,各回各家,再要想填平各自的财库窟窿,估计会让各国户部尚书和山上的财神爷们一气之下,全部辞职卸任了事,反正没啥盼头了。”
窦淹叹了口气。
陈平安举起酒碗,与窦山神轻轻磕碰一下,笑问道:“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边那个桐叶洲有无一条大渎,与你窦淹这个山神能有什么关系,便调侃一句,“当着芝麻绿豆官,操着首辅尚书的心。”
好友之间,往往以相互拆台为乐。
窦淹一仰头,碗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就照实说了,“这不桐叶洲那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山上门派,是桃叶之盟的山上势力之一,一路托关系,找到了咱们宝瓶洲,然后我一个山神好友,不知怎么就掺和其中了,这家伙觉得有机可乘,是发财的路数,就问我要不要参加,可以凑一笔钱,事成之后,至多两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每天躺着分账数钱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以持续七八百年,按照那个朋友的说法,粗略算下来,至少可以有翻两番的利润。”
岑文倩气笑道:“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如今文庙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得感谢三个人。
皑皑洲韦赦。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亚圣一脉的元雱,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一个是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由于韦赦并未参加文庙议事,但是传言韦赦旧事重提,给三位文庙教主都寄了一封信。
而那崔瀺,倒是一言不发,甚至从未与文庙打交道,就只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就将事情做成了。
齐渡的出现,成了一个最好的正面例子,证明一洲山河拥有一条大渎,用来聚拢水运,利大于弊。
之后才是元雱,在文庙议事期间,正式提出此事。
事实上,陈平安还知道一件密事,在那条夜航船之上,陈平安曾与元雱,龙虎山小天师,少年僧人这一行人碰过面,而他们除了勘验浩然天下最新的几种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确实还曾专程走完一条齐渡,算是重点考察对象之一。
窦淹又给自己倒满酒,朝某人举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剑仙,岑文倩你一个小湖君,先一边凉快去。
隐官大人,不如你老人家给句准话?
不成,我就劝那好友千万别用神仙钱打水漂去了。成,那我叠云岭可就要砸锅卖铁凑钱了。
陈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啧啧道:“这叠云岭酒水,价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窦淹别得寸进尺,瞪眼道:“窦大山神,陈先生已经说了那么多,这都没听懂,当久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了?”
因为岑文倩却可以断定,只要不出意外,桐叶洲休想重开大渎,方才陈剑仙那番言语,已经道破天机,算是给此事一锤定音了。
一场桃叶之盟,就那么几个山上山下势力,哪有本事做成这么一项壮举,所谓的议程之一,就是个表面功夫,用来凝聚人心的。
只有一种可能,才有希望为桐叶洲打造出一条大渎,那就是由玉圭宗领衔,而且必须是韦滢亲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门的功德,再拉上皑皑洲刘氏这样财大气粗的过江龙,然后可能还要拉上大骊朝廷这个北边的盟友,一起坐地分账,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不光是窦老哥,岑先生如果手头有点闲钱的话,可以算上一份。”
岑文倩愣了愣,这位新任湖君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窦山神,你得给我个保证,与人各处借钱,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你那个同僚好友那边,也别多说半句,就算扛不住对方追问,你就敷衍一句,只说是路边听来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信与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绝对不能那天喝高了,就将咱们今儿这顿酒的拉家常,与任何人和盘托出。”
窦淹点头如捣蒜,大笑道:“要是这点官场规矩都不懂,我就白当这个叠云岭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问道:“这是?”
结果对方笑着给出一个答案。
“我会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滞无言,只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只是不得不信。
这位年轻剑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三位书院山长都不敢点头的事,我可以。
岑文倩沉默许久,结果这位湖君一开口,就让窦淹差点没把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先生,我囊中羞涩久矣,你得借我点钱,当然是谷雨钱。”
陈平安刚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悬在半空,满脸无奈道:“这盘鱼也真心不便宜。”
最后等到陈平安离开叠云岭后。
窦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么我总有一种错觉,好没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却是恍若隔世?”
窦淹一拍桌子,“一语中的!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文倩,咱俩该不会是做梦吧?”
岑文倩笑问道:“想要验证此事真假,简单得很,把脸伸过来,我打你一耳光。”
窦淹笑骂几句,收敛笑意后,轻声问道:“咱俩有这么些好事,都是因为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吧?”
岑文倩点点头。
窦淹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好话,“这个姓陈的,倒也十分念旧。”
————
书简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这对辖境囊括整座书简湖的真境宗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不单单是被分取一杯羹的事情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在卧榻之侧,又多出了一张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庙最新的金玉谱牒品秩划分,是从三品的高位,与那大骊铁符江水神、旧钱塘长品秩相当。
在这件事上,再看热闹的宝瓶洲本土谱牒修士,对真境宗也是报以几分同情的,大骊朝廷,确实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了。
据说一手促成此事的,是那个已经病逝于任上的老尚书柳清风。
就是不知道现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宫柳岛的刘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
玉圭宗那边,会不会为此而心生怨怼,就此与大骊宋氏生出些间隙。
反正最近几个月来,真境宗地界,书简湖周边城池,气氛都有几分诡谲,好像一张张酒桌上划拳都小声了许多。
鹘落山地界,有个新建立没几年的小门派,掌门是个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张掖。
书简湖的变动,就像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谁家门户大,庭院多,雨点落地就多,门户小的,反而也就无所谓了。
几乎每年,都会有个老朋友,来这边探望张掖。
素鳞岛女子岛主,作为刘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书简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来了这边,只是与师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为所见之人,是章靥。
青峡岛一众修士当中,担任钓鱼房主事的章靥,是最早跟随刘志茂的“从龙之臣”,甚至没有什么之一。
没有谱牒修士出身的章靥,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截江真君,就更没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
章靥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边,与故主刘志茂和田湖君,三人围坐在一只火盆旁,章靥喝着一碗池水城的乌啼酒,这种仙酿,价格死贵,不是贵客登门,不会轻易拿出来待客,小门小户的,处处都需要花钱,由不得他这个掌门,大手大脚开销,那些弟子们的修行,作为本命物的灵器,日常药膳,以及偶尔给鹘落山邻居仙府的人情往来……哪里不需要神仙钱,
虽然略显寒酸,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章靥甚至不觉得是什么苦中作乐。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这种心境的生活,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刚刚认识刘志茂。
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志向高远,两个白手起家的穷光蛋,会一起憧憬未来。
章靥端着酒碗,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好奇道:“这位新晋湖君,是什么来头、背景,怎么一点官场消息都没有的。”
刘志茂讥笑道:“琅嬛派的掌门张掖,早年青峡岛的二把手,书简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修章靥,到头来,在鹘落山给个龙门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买了一块屁大地盘,张掌门你自己说说看,有什么官场门路?如今那些个山水邸报,都是与鹘落山修士们借阅的吧?”
章靥从盘子里拿起几张米粿,分别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炉上边的铁网上边烤着,“我这叫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再说了,我这门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于山水邸报这些开销,能省则省,跟人借来翻看,邸报上边又不会少掉几个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与那金甲洲的鸳鸯福地,都是名动浩然九洲的极佳去处。
只是捡了个大漏,得以取名为琅嬛派,却意味着章靥的这个门派,以后就别想跻身宗门了,除非临时改名。
最近这么些年,章靥每次去书简湖,就两个地方,去见那个算是自己“带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当年淳朴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靥带着离开茅月岛,到了青峡岛,遇见了那个账房先生,才有后边的所有机缘和境遇。还有就是那处昔年横波岛遗址,其实如今就只是一处水面而已。
反正章靥都会刻意绕过青峡岛,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与过往划清界线了。
刘志茂说道:“新任湖君夏繁,是头鬼物,听说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生前曾经立下不小的战功,带队袭杀过一头元婴境妖族,此次赴任后,在外露面次数不多,暂时还不知真正的性格,总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头笑面虎。尤其是他身边还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幕僚,叫什么吴观棋,也没个道号,听说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骊谍子出身的阴狠货色,听刘老成说过一嘴,夏繁能够从一众英灵当中脱颖而出,补了这么个天大实缺,好像那位大骊太后,暗中出力不小。”
章靥笑道:“这种云里来雾里去的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只在岸边浅水处吃食的小杂鱼,看看热闹就好了。”
刘志茂笑呵呵道:“确实比我自在多了。”
这么些年,刘志茂一直反复劝说章靥重返书简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边担任谱牒仙师,在青峡岛横波府的那些藩属岛屿当中,随便挑选一个,跟田湖君差不多,捞个岛主当当,不一样能够开山立派?总好过在这边隐姓埋名,领着一帮堪堪有点修行资质的年轻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鸡屎狗粪打交道,像话吗?
若是换个人,如此不识趣,半点好歹都不知道的货色,刘志茂早就一巴掌怕死了。
不过听说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盘,最早是那个人举荐的。
又因为章靥为自己的门派取了这么个名字,刘志茂私底下曾经请一位地师来这边勘验地理,却也没能看出半点门道。
以刘志茂早年一贯的行事风格,鹘落山就可以更换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变,得厚道些,花点钱就是了。只是对方敢开高价?
千万别把一座宗字头门派的首席供奉不当回事。
刘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说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还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这边屋子里,真是连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里惹来师尊的不开心,然后与自己新账旧账一起算。
听到刘志茂这句暗藏杀机的言语,田湖君瞬间脸色惨白。
师尊所谓的那个“人家”,当然就是如今那位隐官了。
章靥摇头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难道如今连金丹地仙都不值钱了吗?”
刘志茂嗤笑一声,“在桐叶洲那边,就老值钱了。咱们田地仙要是去了那边,开山立派都不难。”
章靥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田湖君,其实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够坚韧罢了,要说害人之心,其实不多,在以前的书简湖,这种修士空有境界,不够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难长远立足的,只是时过境迁,变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谱牒修士,无非是个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斗角,无需与谁凶险厮杀,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这就如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话,今天之人难说明日之事。
在这之后,还有句肺腑之言:倘若一觉醒来,今天依旧无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章靥收敛些许心绪,玩笑道:“你们真境宗,屁本事没有,就属频繁更换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换人,下任宗主,怎么都该轮到你了吧。”
姜尚真,韦滢,刘老成,祖师堂的头把交椅,椅子还没坐热,就要换人了。
刘志茂在老友这边,没有如何藏掖,笑道:“刘老成倒是私底下与我提过一茬,问我有没有这份心思,如果愿意,他现在就会开始谋划此事了,时机一到,刘老成就会跟上宗举荐,免得临时抱佛脚,会很难在玉圭宗那边通过,毕竟那个韦滢不是吃素的,他肯定会有自己的布局,只说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个新主人了。不过此事,我没答应。”
说实话,玉圭宗的前后三任宗主,从荀渊,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韦滢,随便一个,都是手腕极厉害的角色。
章靥有些意外,递给刘志茂一张烤成金黄色的米粿,再给了田湖君一张,“为何不答应下来?当一把手与二把手,此间滋味,天壤之别。”
刘志茂接过米粿,低头啃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这个谱牒身份,就是一件传上去就脱不下来的衣服,别人看着保暖,自己穿着嫌热,想要硬脱下来不穿了,就得连衣服带一层皮肉一起脱掉。我要还只是个首席供奉,以后说不得还有条退路,可要是继任宗主,这辈子就算等于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当那随心所欲的山泽野修,行事肆无忌惮,位高权就重,手握生杀大权。
当年的书简湖,谁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一条血路才行,试想当年,任何一位岛主,甭管大小,谁脚下没些尸骨当那垫脚石?
如今呢。
一种是修士自身境界说了算。
再就是靠门路和师传了。
总之,宗字头里边的修士境界,别太当回事。
就说那个宫柳岛上边,一个叫周采真的小丫头片子,她有什么修行资质,结果呢?不说李芙蕖把她视为己出,比嫡传还嫡传,便是宗主刘老成见着了她,那也是要和颜悦色几分的。
还有李芙蕖那个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还曾是个半吊子的纯粹武夫,完全是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三境练气士,将来能够 洞府境,李芙蕖当真愿意收他当嫡传?无非是姜尚真丢过来的一个烂摊子,李芙蕖丝毫不敢怠慢罢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样的道理,身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边屁都不敢放一个,在真境宗一般祖师堂成员那边,她随便与人几句旁敲侧击,又有谁敢不当回事?
再说那个傻人有傻福的曾掖,当年是从哪儿得来那本秘籍,又如何会被旁人誉为“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矣”?
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倒也勉强能算,毕竟确实是姜尚真随手丢给曾掖的,然后曾掖路边散步,就捡到手了。
章靥看了眼老友,点点头,“明白了。”
刘志茂眼角余光瞥见那大弟子,她还在那儿开开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个半点不开窍的废物。
把咱们截江真君气了个半死,差点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脸上摔过去。
其实刘志茂这些言语,藏着两个意思。
刘老成,跻身仙人境没几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层楼,求一求那个传说中的飞升境!
不然刘老成何必与刘志茂如此示好?还不就是以后想当个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刘志茂所谓的一条后路,田湖君听不懂,章靥却是一点就明,是说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
刘志茂极有可能,要去那边开宗立派!自己当那宗门的开山鼻祖。而不是什么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与玉圭宗撕破脸,少了一个下宗的首席供奉,却多了一个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山上盟友。虽说下次开门再关门,想要跨越两座天下,非飞升境无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说不准的。比如万一真被刘志茂侥幸跻身了飞升境?又比如文庙那边,突然改变主意了,要与五彩天下长长久久互通有无?就像世俗王朝边境线上的那种茶马交易?
田湖君显然察觉到了师尊的不悦情绪,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一时间气闷不已,她只觉得凄苦至极,又不敢流露出丝毫,只得低头啃那米粿,味同嚼蜡。
章靥想起一桩趣事,笑道:“听说那个在池水城浪荡多年的奇人异士,如今已经成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来头,莫非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来了个道行深浅不定的外乡奇人,能吹铁笛,性情古怪,时而穿大袖红衫,如膏粱华族子弟,头顶簪花,睥睨独行,时而衣衫褴褛如贫家乞儿,逢人便当街乞讨,只要有人愿意给钱,就帮忙算卦,不管对方答应与否,都会追着给出几句类似谶语的言语。
刘志茂嗤笑一声,“就是个老金丹,会点粗浅相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骗贩夫走卒还行。面子上不拘小节,骨子里就是那种你生平最讨厌的酸儒,讲究一个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来,若是身边人与那田间种地的,茅坑扒粪的,拱手作揖,便会来一句‘连我脸上也无光了’。”
说到这里,刘志茂灌了一口酒,“你们这些个读过几本书的,甭管骂自己骂别人,说话就是能够恶心人。”
章靥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壶,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后一碗酒水,没来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读书赏画,眼见画中崇山峻岭,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犹如诗句中苦雨穷愁,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听着别扭。”
刘志茂点头道:“章靥,说真的,你一辈子都是个谱牒修士,哪怕当年跟着我,一起创建了青峡岛,有了一份偌大家业,但是你其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山泽野修。”
章靥笑着反问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门的首席供奉,有当过一天的谱牒仙师吗?”
刘志茂哑口无言。
章靥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间无穷事,且尽身前有限杯。”
刘志茂与之轻轻磕碰,“老小子拽酸文还拽上瘾了。”
章靥仰头喝完酒水,问道:“就不回青峡岛横波府,吃顿年夜饭?难不成还要陪着我在这边守夜?”
刘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靥摆摆手,“免了,我这边还有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有你们俩在场蹭吃蹭喝,估计就没年味了。”
刘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离去。
确实,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饭,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就在此刻,门口那边,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斜靠房门,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刘首席志向高远啊,这会儿就想着去五彩天下了,当真是深谋远虑,好志向,好布局。”
章靥不过是抬起头,有个真诚的笑脸。
但是刘志茂却是一瞬间便汗流浃背,既是忌惮背后那个人,更是忌惮那个人,竟然能够在屋外悄无声息站那么久。
这要是一剑递出,岂不是万事皆休?
田湖君无法掩饰的脸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颤。
不过刘志茂很快就恢复如常,转头望向门外那个老熟人。
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边奔波劳碌的小蝼蚁,踩死还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对方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在青峡岛寄人篱下,才算勉强与自己平起平坐喝顿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阳山,双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已经能够将自己牵着鼻子走了。
至于今天。
兴许对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门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只蝼蚁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峡岛的账房先生。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城头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与别人还有些不同。
因为最让田湖君忌惮万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身份,而是一件估计没几个人知晓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开所有身份、壮举不去说。
他依旧是一个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顾璨一耳光、顾璨都会诚心诚意笑脸相向的人。
刘志茂站起身,再转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见过隐官!”
章靥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这边门派创建,给落魄山书信一封,结果还是没能请来陈账房,等会儿得自罚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稳住道心,轻声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伸出手掌虚按几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气什么。”
结果就算是章靥,还是等到陈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别提刘首席与田地仙了。
“那会儿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么请,真不是我摆谱,与谁摆谱,都摆不到章老哥这边。”
陈平安还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这池水城乌啼酒,除了贵没话说。”
之后与章靥问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陈平安作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边答应下来,以后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游历,都可以去落魄山那边逛逛,如果有资质不错的纯粹武夫,只要章靥愿意,还可以放在落魄山那边,待上个两三年都是没问题的,期间自会有人帮忙教拳喂拳。
刘志茂无奈道:“本来想着隐官大人帮我劝他几句,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陈平安笑道:“有一种强者,就是能够把苦日子过得认认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靥摆摆手,“只是清贫生活,衣食无忧,算不得什么苦日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刘志茂却是大笑起来。
章靥也自嘲一笑,举起酒碗,“说不过你,喝酒喝酒。”
某个道理,就像一条江河,另外一个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实只是那条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过后,用心认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来。
一时间她便愈发自惭形秽,一屋子人,好像就数自己脑子最不灵光的感觉,实在糟糕。
一个人的不合群,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鹤立鸡群,一种是鸡立鹤群。
刘志茂试探性问道:“是打算见一见新任湖君?”
陈平安点头道:“放心,无需刘首席代为引荐了。”
又喝过了一碗酒,陈平安就起身告辞,只让章靥送到了门口。
章靥以心声说道:“刘志茂稍后如果请你帮忙,看在我那点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帮就帮,至于不能帮的就算了。”
这个老修士临了补上一句,“至少,至少恳请你别与这家伙翻旧账。”
陈平安笑着心声一句,“以前很难讲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那个道理就小了,现在很容易讲清楚同一个道理,也不是那个道理就大了。”
章靥闻弦知雅意,点头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声,不是我架子大,实在是经常外出,未必会留在山上。”
章靥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最后打趣一句,“你这个一派掌门,倒是清闲。”
章靥笑了起来,如今虽说有了个所谓的山上门派,但是事无巨细,都得精打细算,说句大实话,门派里边租赁了多少亩良田,在外买下了几栋宅子,都需要章靥亲自过目,每逢秋收时节,章靥甚至乐得亲自下田地劳作,那副场景,可不就是田垄间,白发老农如鹤立。
果然如章靥所料,离开屋子没多久,刘志茂便以心声问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陈平安摇头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见对方不愿多说,刘志茂也无可奈何,其实也就是想要问一问,现在那边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当然,要是能够与飞升城攀上点关系,准确说来,就是飞升城内的那座避暑行宫结个善缘,更是求之不得。现在看来,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这个年轻隐官暗地里下绊子穿小鞋,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笑着拱手抱拳,身形一闪而逝。
刘志茂便随之隐匿身形,带着田湖君一同御风返回青峡岛。
俯瞰书简湖,其中一座岛屿,水边杨柳弱袅袅,恰似邻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于书简湖一处水底深处,山根水脉皆佳,同样是“依山而建”的连绵建筑,虽不豪奢,却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几座岛屿,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岛,新建了湖君祠庙,真境宗算是极有诚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与那幕僚吴观棋,此刻正在一处亭内弈棋。
年轻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此举不算僭越。
与之对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折扇,一手捻子。
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问道:“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
吴观棋点头道:“当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过急,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韦滢,气魄不小。再者刘老成怎么都是一位仙人,还是野修出身,气运在身,不容小觑。欲想破开大局面,其实无需用大力气,切入一点,轻巧即可。”
夏繁笑道:“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
自己一赴任,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岛屿。
夏繁继而又问道:“吴先生有无机会,与那刘志茂接触,拉拢一二?”
吴观棋摇头道:“湖君府根本给不了刘志茂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给那位截江真君当个笑话看。”
之后一局棋,夏繁数次陷入长考,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
只是下棋双方,并不知道棋盘一旁,就站着那么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为何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只是双手负后,看着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着急,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吧。”
又各自下了十几手,
陈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个吴观棋手中折扇,先前此人说那韦滢气魄不小,其实他也不差了,折扇一面写有八个字。
“百花丛中,吾为东君。”
刹那之间,涟漪阵阵,吴观棋先于湖君夏繁开口询问。
“谁?!”
“我。”
吴观棋脸色微变,看来被气得不轻。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临危不乱,还饶有兴致,望向那个渐渐显出身形与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见隐官。”
吴观棋微微一笑,合拢折扇,低头拱手道:“见过陈剑仙。”
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说道:“当下局面,来之不易,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着点头道:“在其位谋其政,是题中之义。”
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谋主吴观棋,都是聪明人不假,尤其是后者,可谓心思缜密。
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尤其是那档案房,秘录颇多,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谍报收集一事,可谓不遗余力,而且收获颇丰。
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是两个极端了。
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这边也有不少记录。册子上边,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看档案上边的墨迹,是后边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与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够推断出,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是北俱芦洲。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吴观棋作为水府幕僚,职责所在,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陈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家乡籍贯,沙场履历,都是一清二楚。至于吴观棋,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
陈平安转头看向那个吴观棋,“心中不以为然?”
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不敢。”
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
“我觉得你敢。”
吴观棋冷笑道:“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
陈平安笑道:“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够高,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原本就是奔着‘用心’去的。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账房先生的。”
吴观棋默然不语。
陈平安笑呵呵道:“何况万一哪天,我一不小心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到时候专门为你开个先例,你怎么办,岂不是尴尬至极?丢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捡起来,可是一些个说出去的话,怎么吃回肚子去,对吧?”
吴观棋欲言又止,气势显然弱了许多。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说啊,年轻人不要太锋芒毕露,就像大白天提灯笼走路,有那招摇过市的嫌疑,要学会秉烛夜游。”
被一个年轻人称为“年轻人”的吴观棋,脸色紧绷,估计再这么聊下去,就要脸色铁青了。
所幸那个不速之客,告辞一声,便不见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虚设。
池水城里边,有条长达数里、店铺林立的猿哭街。
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几乎全部关门了,陈平安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曾经在这边,买了一把名为“大仿渠黄”的青铜古剑。
再走出约莫五六十步,在两间铺子中间的台阶上,陈平安缓缓坐下。
曾经有个乔装成中年相貌的外乡游侠儿,也曾在这里坐了坐,然后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现身,依旧是头戴幂篱,不见真容。
不知为何,青同觉得这位剑修,好像有些伤感,不多不少,倒是谈不上如何伤心。
就像一个没钱买酒的馋嘴酒鬼,只得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站起身。
青同问道:“不是催促,就是随便问问。接下来还要去几个地方?”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道:“快了。”
少年气盛一时两三件事,浮数大白。山河壮观不朽千秋万载,风流何在。
是不是剑修,反正都是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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