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取一瓢
六、
这一日上午, 顾思远坐在龙椅上,翻看着近日来的奏本,主要是关于皖南一片赈灾情况、以及荆地的吴家准备造反。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下面的奏折送上来之后, 原身基本看都不看一眼, 都是由魏正平票拟意见, 然后朱批下发。
但是此次,宋国公借着送修女名册的名义,经常来勤政殿,借机哄着他、盯着他亲自批奏折。
顾思远自然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魏正平对此自然大大不满, 这明明白白是在分化自己的权力。
但如今宋国公盯得太紧,他想找个名义让这小皇帝病一会、休息一阵都不方便。
顾思远将最后一本奏折看完, 伸手往旁边一模,却摸了个空。
他微微蹙眉道:“茶呢?”
“茶、茶来了。”大太监王坛立刻带着人端了茶水过来,斟好递到他手边。
顾思远接过, 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王坛这家伙伺候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不管吃用都很尽心, 虽人有时候脑子不清楚,有些神神叨叨。
正这么想着,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时,余光就瞄见那家伙站在一旁,又是一脸欲言又止、鬼鬼祟祟的表情。
顾思远:“……”
果真是夸不得。
他挑了挑眉:“做什么, 有话就直说?”
王坛立刻谄媚一笑:“陛下,午膳之后, 便要去储秀宫选秀女了。”
顾思远抬眸:“嗯, 然后呢?”
王坛十分体贴道:“您看, 您是不是该把那位神秘的美人娘娘安置在哪个宫里,然后请太医去为娘娘诊一下平安脉?”
“……”顾思远沉默,然后疑惑:“神秘的美人娘娘?”
王坛十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陛下,您这一个月都没入后宫,不都是那位美人娘娘伺候着吗,而且您也一直没有赐下补药去,娘娘肚子里说不得此时已经有了龙子凤孙。”
顾思远大概明白了一点他的脑回路,继续道:“所以呢,为什么要安置在宫里?”
王坛不赞同地看他一眼:“陛下,娘娘这些天一直享受着陛下的三千恩宠尽在一身,但现在,马上大批新人就要进宫了,娘娘心里自然会有些许不平,万一生了些许忧郁之心,危及到肚里的龙胎……”
“……”顾思远。
他抬起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三千恩宠在一身?还有龙胎?”
王坛点点头:“对啊,陛下,奴才得劝您一句,这偷偷摸摸的吧,虽然别有一番情趣,但要是危及到了龙胎,那可就……还是请太医诊治一番为好。”
顾思远盯着他。
聪明的王同志,你这脑袋,不去写话本,可真是浪费了。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出去!”
王坛身体一哆嗦:“是,奴才这就走……”
说着,一溜烟钻出了勤政殿,还顺手关上了门。
殿外,小太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师傅,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王坛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陛下这次啊,不是生气。
陛下这是民间说得惧内、妻管严呢……
陛下荒唐了小十几年,这会难得碰到一个中意的,自然要哄着捧着了。
哎,也是他太过心急了,陛下正兴头上呢,他去多什么嘴。
王坛叹一口气。
……
金陵行宫,原本是前朝的皇宫改制。
先帝当年立大周朝之后,最初也是以金陵作为国都,在此住过一段时间,后因军事方面的考虑,又将国都迁至北方,金陵便作为南直隶。
因此,金陵行宫的规模,与真正的皇宫其实无什区别,该有的规制全部都有。
午膳之后,顾思远乘坐御撵,浩浩荡荡地去往储秀宫。
他习武之后,便颇为耳聪目明。
因此,御撵刚靠近储秀宫宫墙之外时,他便闻得墙内传来数道笑语之声。
“姐姐,好高的个子!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我们江南地方,竟也能有这般高挑的女儿,比之男子也不差呢!”
“虽然听闻陛下自来爱娇软的江南女儿,但姐姐别有一番风姿,说不定也能另辟蹊径呢?”
……
说着,那些女孩儿们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顾思远:“……”
感情今日这选秀女,是选了个夸父进来吗?
正这么想着,御撵拐过了朱红墙角,走上了储秀宫正门前的宽阔甬道。
“皇上驾到——”
那守卫在宫门口的两个內监,一眼看见御驾降临,立刻仰着脖子大声传唱道。
墙内的盈盈笑语,便也在一瞬间消失。
所有秀女在宫里嬷嬷的指挥下,站成笔直整齐的两排,分列于中庭两侧,屈身颔首,端庄温柔:“皇上万福金安!”
有人行礼后,忍不住偷偷抬眼。
于是,她们便见着一到身穿华贵金线玄衣、头戴十二旒冠冕的高大身影,自眼前阔步走过。
午间风过,骄阳自云间探头而下,正投在那冠冕前垂着的白玉珠之上,一瞬间,她们只觉陛下龙颜似是笼在了璨璨金阳之中,恍若天神威严,叫人不敢逼视。
但心脏却不受控地砰砰跳动起来,面红耳赤。
储秀宫的大殿前廊下,已经摆了三张椅子,居中的乃是九龙金座,也就是顾思远的位置。
右侧的椅子上坐着魏正平,左侧则坐着一身盔甲的宋国公。
他一个皇帝选秀,要两位朝臣在旁边监督,也算是千古未有之事。
两人起身见礼。
顾思远挥手免礼后,在龙椅上坐下,半阖着眼,随意地往不远处庭院中看去。
方才路过之时,他全程目不斜视。
这一抬眼,果见两边屈身颔首行礼的纤细背影之中,确实有一人身形格外的鹤立鸡群。
顾思远眯了眯眼。
他在现代世界之时,对于人类学这门学科,有过些许研究。
因此,虽然这位秀女恭敬地低着头,身形骨骼望之也较为纤细瘦长,甚至还垫了胸部和屁股,但是毫无疑问,这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男人假扮的。
而且,看其站姿,只怕还有一定功夫在身。
呵呵……
这倒是巧了。
在来此地之前,他还颇为忧心。
月前,他为了将赈灾之银顺利交至宋国公手中,从而顺水推舟,答应了这莫名其妙的选秀。
但是,选秀之后,这些美人又该如何?
他自是没有后宫三千的兴趣。
可若是不选一人,必然引起魏正平和宋国公的怀疑;但若是真选了,岂非耽误这些年轻女孩儿的大好人生。
如今,既然有个男人,管他什么企图,是刺客还是间谍,能应付过去便罢。
宋国公见他盯着外间,连忙呈情道:“陛下,经过几轮甄选,此次入宫者总计三十余人,陛下可择赏心悦目者留下……”
他说完之后,见顾思远依然没有反应,目光一直停留在外面中庭中,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笑意。
当即忍不住抽了抽眼角,陛下这贪欢好色的本性,终究是改不了啊。
他挣扎半晌,终是道:“陛下若是喜欢,全……全部留下也可……”
但是,任谁也可见他语调里的痛心之意。
“……”顾思远看他一眼。
他刚刚还在愁该拿这些秀女怎么办呢?
你倒好,还全推过来了。
不过,很快有人怼了回去。
魏正平坐在一旁,听了宋国公的话,便是不大高兴。
他最近这段时间,忙着收服武林中的势力,以及寻找那旷世奇书《先天乾坤功》,又以为这小皇帝必然跳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便没有多花精力在宫内。
谁知道……
宋国公这个一直以来浓眉大眼的重臣,倒是一改往日作风,居然学会了利用美人来笼络这昏君的心,把这昏君给哄得团团转,什么都听他的,甚至连奏折都开始主动看起来了。
如今,若是再选这么多美人进宫,那围在小皇帝身边的,岂不尽是宋国公这老匹夫的人了。
魏正平连忙对着顾思远劝诫道:“陛下,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为君者,岂可轻易沉溺于美色之中,陛下,万不可听宋国公之言。”
“……”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模模糊糊抬头往天上看一眼,恍然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魏正平这当朝第一大奸佞,居然告诉皇帝不可沉溺美色?
宋国公愣了好一会,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魏公公,本官着实是对你钦佩之至,这么说来,京城里的酒池肉林,竟是另一同名之人为陛下修建的?”
魏正平经历多少风雨的人,对这点言语,自是面不改色。
他当即细这着声音反驳道:“彼时陛下年幼,难免耽于玩乐,这会已经及冠,自然要关心政事,不可再如此沉溺下去。”
宋国公冷笑一声:“如果本官没有老糊涂,那酒池肉林也就是两年前修建的吧,这陛下从年幼到成年,竟是眨眼之事吗?”
魏正平继续大言不惭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所谓成长,一日千里也未可知,岂是我等庸碌凡人能够擅自揣测?”
“……”宋国公惊了。
这人怎么能这般面不改色地拍马屁?
顾思远也心下了然,难怪这老太监能历经三朝而登高,光这脸皮,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想着,他故意不耐烦地冷喝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若是不说清楚,朕还疑惑,今日到底是朕选美人,还是二位卿家选?”
魏正平和宋国公忙低头请罪:“臣等失礼。”
顾思远懒得再看他们,对着站在旁边的王坛一挥手道:“开始吧!”
“遵旨。”
王坛应了一声,便往廊下走去,对着诸位秀女朗声道:“都抬起头来。”
于是,瞬息之后,便只闻清浅的簌簌之声,那是珠玉轻碰和锦衣摩擦。
真可谓是‘三千佳丽已罗列,争先鸾鉴匀娥眉。’
然后,然后顾思远就沉默了。
顾思远:“……”
顾思远盯着那诸位美人中间最醒目的那位,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
王坛瞧了瞧自家主子,又看了眼秀女们,暗道:陛下不是向来都只喜欢娇媚柔软的美人吗,这会怎么盯着个这般……这般硬朗、高挑的不转眼?
场间一片沉默,不管是帝王,还是秀女们都仿佛被禁了声。
不过,王坛不愧是顾思远身边第一得意的大太监,此时此景,还只能靠他来打破,他微躬身,凑到顾思远耳边:“陛下,不如将这位秀女叫到面前来,看得仔细些?”
半晌,顾思远没回应。
在王坛眼里,主子不说话,那自然就是默认的意思。
他当即拿过一旁的花名册,对着翻找到了那位高挑秀女的画像和名册,朗声道:“滁州籍秀女谢云,上前一步。”
闻声,谢沉云迈着步子往前走去,但心情一时之间却是颇为复杂。
哎……
果然如此。
这昏君方才一在龙椅上坐下,便直直盯着自己看,大约是因为爱自己至深,所以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而这会,这昏君更是完全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将自己叫上前去看。
……看来自己受教中所派,来到这行宫选秀顺便卧底,恐怕是要让这昏君高兴地昏头了。
谢沉云脑中已然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副凌然模样,走到廊下距离那坐着的三人几步之外,微微屈身行礼:“民女见过陛下!”
王坛连忙提醒还在愣神的顾思远道:“陛下……”
顾思远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熟悉面孔,一时间,心情何止复杂二字能言。
虽然,他早打定了主意就将这高个子的家伙选进宫,但是,这个惊喜也实在是……
想着,他瞪了身边的王坛一眼。
一定是这个家伙,没事就在他面前念叨那什么美人美人的,这下,真把人给念叨进来了。
一旁魏正平看着顾思远的反应,又看向谢沉云,冷笑一声:“宋国公,咱家当你选秀选了一个月,选出个什么绝代美人来了,就这资质,跟陛下站一起,还以为是两男人呢……”
宋国公不屑道:“魏公公,你能知道什么是漂亮女人?所谓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温柔小意是美人,英武矫健也是美人,只要陛下喜欢就行。”
顾思远深深看了宋国公一眼,漠然道:“爱卿言之有理,朕以为,此女甚美,万中无一。”
宋国公满意点头。
魏正平不高兴地轻哼一声。
谢沉云微垂着脑袋,轻轻咬了咬嘴角。
这昏君真够不要脸的,当着他的面,就故意说这么腻歪人的话。
真是……真是……
顾思远眼皮微阖,一眼看见站在下方的谢沉云手指微抖。
难道是听到将其形容成女子,所以生气了?
而此时此刻,旁边那个傻逼兮兮的王坛,还在兴致颇高地催促着:“陛下,可要问这秀女些什么,比如琴棋书画……针线女红?”
针线女红?
“……”顾思远沉默。
要是这位谢美人突然暴起,一剑向你头上砍过去,你就舒服了。
不过,鉴于王坛这个胆小鬼,这些日子伺候地还算不错。
顾思远暂时决定救他一命,酝酿片刻,打了个圆场,对着谢沉云慢慢吐出几个字:“你……可会什么才艺?不论什么,都可以。”
谢沉云看了上方的帝王一眼。
这昏君倒是颇为贴心。
只是……若能把这体贴他的心思,花一分在政事上,那就更好了。
想罢,谢沉云十分干脆地应道:“民女会舞剑。”
顾思远挑眉。
啧,语气多梆硬。
果然是生气了。
王坛胖胖的脸蛋皱了起来。
这是选秀,不是选武将啊,这美人是不是硬朗过头了?
他又看一眼陛下面不改色,似乎并不介意,甚至还一副兴味颇浓的模样。
王坛犹豫问道:“陛下,可要留牌子?”
闻言,旁边的魏正平首先不屑冷笑一声:“这等资质的秀女,哪里有资格伺候陛下龙体?陛下,微臣观今日之秀女,全是些粗劣品质,不如他日,由微臣再奉上些许……”
却见这时,顾思远突然轻笑一声,人已经从龙椅上站起,往谢沉云所在处走去,一把牵过那如冷玉般的细白手掌,道:“留牌子,就只留她一人即可,其他人都厚赏后遣回原籍吧,弱水三千,朕只要这一瓢足以。”
说完,便直接牵着人,大步往储秀宫外走去。
“……”众人呆住。
只一人?
这还是以往那个纵情酒色的帝王吗?
魏正平甚至都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小皇帝这次好新鲜,选了这么个资质的,恐怕过不了几日便厌烦了。
到时,自己再呈上一堆国色天香的美人,还怕小皇帝再被宋国公这老匹夫继续笼络过去吗?
宋国公心里也颇为高兴,小皇帝到底没昏庸到头,居然如此克制,不错,说不得日后这贪花的毛病就能改掉了。
而被牵着走的谢沉云,则是心里一片清明。
呵……他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留牌子,毕竟这昏君那目光何止是赤-裸裸。
从第一次见面之时,他便绞尽脑汁对自己各种觊觎了。
只是没想到,这昏君竟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一改往日贪花本色,甚至说出了‘弱水三千’那样的话来。
……倒真是叫人有些刮目相看,也叫人的心里不禁有些微微乱。
“参见陛下!”
储秀宫门外,侍卫齐齐行礼。
顾思远一抬手:“起吧。”
说完,他又侧首对谢沉云道:“美人,与朕同乘一撵。”
谢沉云神色更复杂了。
但对上面前人期待的神色,他终究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随后赶过来的王坛,看着先后进入御撵的两道身影,面色微变,忍不住感叹:陛下的心思啊,就是这么善变,上午的时候,还对那位神秘美人娘娘一副矢志不渝的模样呢,现在对这位新宠又可称是捧在掌心了。
只是,可怜那位神秘美人娘娘,一个多月来连番侍寝,却连明路的身份都还没过呢……
若是有了小皇子、小公主,那就更可怜了。
哎……
车内的顾思远和谢沉云,绝对不知道,自己两人已经被编排了这么大一出--虐恋情深、冷宫弃妃带球跑的故事。
两人相对坐在御撵之上,顾思远正欲开口询问他为何会突然回到金陵?
一抬眸间,却见谢沉云微侧纤长白皙的脖子,目不转睛盯着某处。
他随之看了过去,却见是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掌。
“……”顾思远。
他抬头,想解释一下。
他刚刚在想事情,一时根本没注意到这。
谢沉云叹口气:“陛下,放开吧。”
虽然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只是想趁机牵牵摸摸,但是要适可而止。
“……”顾思远。
为什么感觉这表情和这语气怪怪的?
……他是不是解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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