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才出了皇宫准备歇息一会，何瑾就收到尚书令府上的邀请，他刚发了脾气，实际上不大想离开府邸。不过通传的人急，他也倒怕陈皓那性子上来真难为了人家，收拾了下就跟着小厮赴了陈皓的请。
何瑾不愿意见他。
理由是每一次都要被他气个半死。
无论再怎么动情，都不似从前那般，如今二人的关系，倒是有那么些许互相比着较劲的感觉，谁也不肯服谁，平心而论，对于感情的问题，自己和陈皓都十分幼稚。
他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没有关上的门。
陈皓连头也不抬，只是一阵箜篌声，忽现眼前的大漠飞沙。
“在想什么？”陈皓站起身子，看着何瑾站在门口发愣的样子轻笑道，“是被我迷上了，还是被我的箜篌迷上了？”
何瑾没理他，直接进了门，“你叫我做什么。”
“急什么。”他把桌子上的茶盏递给房间里坐着绣花的女孩子，“宝姐姐，沏盏茶，就不必送进来了，敲敲门放在外面就好。”
“今个早晨娘还叫我去随她出去，便是你叫我，我也不陪你。”她接过茶盏笑笑，“放在门口那我就不在家了，夫君你晚上且自个照顾自个了。”
“哎，好。”陈皓点点头。
到她离开了，他这才与何瑾说话。
那女人本是他的妾室，是陈皓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去了乐府遇见的姑娘，后来硬是买了她回来，生生比陈皓大了十岁。他原夫人出身高贵，瞧不上陈皓亲娘秦云欢同样出身乐府，因此不招她喜欢。偏陈皓亲娘又是个有手段的，霸了陈太尉许久，到现在还迷的神魂颠倒，不曾纳妾。就看她四十几岁的人像是二十八的，走一块陈皓就成了她小弟，怎么看也怎么不像儿子。这一来二去，那原配夫人再如何，也不过是何涉母家的女孩，常年没个孩子，日日被婆婆拿来挖心，闹得陈皓极烦，索性休了回家，扶正了本就有情的宝儿。与亲娘都是乐府头牌，宝儿年纪不小，料想是注定无子，却还是惹了陈皓娘的喜欢。
“秦云欢？疯起来连我都能打个半死。再好看有什么用？日日养的倒是好，媚态风流，也不知道是什么妖精。”
这句话是陈皓的原话。
何瑾只是忽然想了起来。
“我听说你去找过明彧了？”陈皓的指节声声叩着桌面，“还是去找他闹，说他伤了你的人，我没记错吧。”
“他这么快就和你告密了？那你们关系不错啊，通报来往，还真让人意外。这女人…能让你娶了还能叫你夫君，看来也是不一般咯？”即便何瑾努力压制，可话里还是透着股酸气。
“我和你看点东西如何。”陈皓看似宠溺的点点何瑾眉心，从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何瑾。
他打开，却只看到鲜血染红的白绢。
“这是？”何瑾不明所以的问道，那白绢上的鲜血竟还未干，湿漉漉的，让何瑾有些不太舒服。
“你还记不记得，我怎么按着你的头让你给我认错？”陈皓挑眉一笑，“这是你的两个小探子，我私自做主，给他们快活下。都廿八的人了，比我还大上一岁，日日让我来说教你，是不是很开心？我瞧着你挺在意，就暂时把他们养在我这，就看你想不想救了。”
何瑾咬咬牙，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我府上找的人？你也太大胆了！”
“哦？”陈皓摸摸他露在发间的一点耳朵，“那你便不大胆了？抽皇帝耳光这种事你也做的上来？就是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去抓了。我是尚书令嘛，你也不用很好奇到底我怎么带回来的，我说他们想刺杀皇帝，那就是想刺杀皇帝咯。”
“你想如何？我能不能见见他们。”何瑾的手垂在身侧，紧紧的抓着袖子。
“那不太好。若是让你见了，怕是要…和我闹的。真打起来，我是打不过你的吧…唉…不过不管你在不在意他们两个孩子，就是这件事我告诉了别人，你说说看，这条命到底保不保得住呢…”陈皓把目光转到别处去，懒洋洋的说道。
“你想如何？”何瑾咬牙切齿的问。
“跟我进宫去。具体如何，等到了我再告诉你。”他倒是不慌不忙，理着自己身上的玉佩。
何瑾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
刚进了何文泽的房门，他还在拈着毛笔扫落在桌上的一点药粉，不知道在研究什么，陈皓低眸对他颔首致礼后，在何瑾耳畔小声说道，“跪下，和他认错。”
他从前只当陈皓为人无情而已。
不必多说，何瑾也知道，想救人就必然这么做。他慢慢跪了下来，倒是吓了何文泽一惊。
“您这是做什么？”何文泽有点搞不清，他仔细的把药粉包好放在手边，起身绕过桌案去扶自己叔叔。
“刚刚多有失礼…冒犯了您…还请您，请您责罚…”何瑾小幅度的甩开他的手，念书一般的说道。
何文泽纳闷的看看一边的陈皓，其实也明白了个大半。是自己与他告了状，这样的举动也是正经。只是非要向来傲气的何瑾与自己下跪，怕不是他又要记仇。何瑾治国果断优秀，论比心术是连自己也比不过多少，何提陈皓？他家素来市侩，倒不是说别的什么，只是何文泽也自知经历不足，该多学些才好。
“这无碍无碍，我做了错的，您为阿叔，便是该教训的。”何文泽赶忙把他扶了起来，“看着天色也晚了，叔叔令君要不一起留下来，我与您也许久未在一起欢饮了。”
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纠结事情，三个人吃的都不怎么痛快，最后还是何瑾借不愿打扰何文泽休息的理由，这才算是结束了一场十分尴尬的体面宴席。
“看到他对你的态度了？”陈皓扯着何瑾的手腕快步往前，边走边说道，“他都能对你那么温顺，你怎么就不行？”
“嘁，你要觉得他好，那你就陪着他去好了？”何瑾甩开陈皓的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近来因为陈皓脾气越发长了，只是心里认为，还轮不到他来指责。
陈皓没理会他的不满和反抗，“你在说什么胡话？这样吧，看你认错态度不错，那我给你说个信，让你仔细看看，我到底帮的是谁。”
“你别耽误事，快点带我回去看看他们，如果你愿意说，那你就路上说。”何瑾示意道，这并不算说话的好地方。
直到出了宫门，二人同乘一车的时候，陈皓才悠悠开了口，“这几日的事，也有明彧处理的，你认为怎么样。”
“嘁，不过那般就是了，要想治国，怕还得再几年。”何瑾先是不屑的说道，而后却紧跟着补了句，“但认真地说的话，他确实勤奋，不懂的事情，就算是问我，也要问个明明白白的，要真说来，也确实聪明，说过一遍的事，下次再做虽有些粗略，不过倒算是可用，真要按他这般初理政事的来说，是上乘之举。”
“那我与你说。时丞相家的那孩子前两日就到了祁山，他有所防范，我也没有能力去跟着他，毕竟他是奉了命出去的。但是丞相那边，近来无事，他就携着夫人去了山里找名士们玩去，相府大大咧咧本就疏于防备，这一走就更甚，我便派人去看过，目前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但…我找到了他们家里负责掌管信件的人住处，那人平日里常常不在，所以想加进去一两张也不是难事。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了，你与我说好，我便去写信和打点事宜。支持明彧的人本就不多，除了那群何涉的亲卫，也就是时笙本人。要想搞垮了明彧在朝中的依靠，那就是先从时家下手了。”陈皓缓缓说道，“但我近来发现，明彧那孩子也在背地里勾结了我们这边的人，本偏于你的，现下中立不少，而他的亲卫也多有与他交集，所以说，我让你谨慎行事，你从不听我的。他有了处理政务的权利，理所应当的，就会能接触到不少官员。尤其是…时家那个小孩子…我倒是小看他了…权术用的，着实不错…”
何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一次就多谢你吧。”
一路上陈皓就没再说话，直到了何瑾府上，他才在车上说道，“你的人我会给你送回去的，不过得辛苦你，好好养着了。这一次我说话算话，还给你。但下一次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待他们这般好，就不是一点伤的事了。这会是我这段时间最后一次送你回来，目前在明彧耳目刚刚增多了些的情况下，我们不便常常来往。”
“嗯，我知道。”何瑾仰头看着他的车说道。
“现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的那两个小孩子，就让他们好好歇着吧。”陈皓偏偏头，忽然莞尔道，“你身边有我就够了。”
“不然你和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有多少把柄在我手里，你知道的吧。”
何瑾就知道他不会多温柔的和自己讲话。
他宁愿温柔与何文泽说话。
何瑾没理他，转身进了府让人把门拍上。
夜里自己的两个小探子果真被他送了回来，只是手腕上的一道刀伤，他便知道陈皓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那白绢染的那样鲜红。小孩子们笑着安慰自己说没事，可满身鞭伤与棍棒淤青，实在让何瑾不忍看下去，他让人安顿好了孩子，自己亲自为他们上了药。
自己就没想过那么多，只是随手接济的孤儿，让他弄成了这个样子。
从始至终，何瑾都只是想做到一次，比自己兄长强，就算是在他儿子身上争，他也想有那么一次证明的机会。
这权利，自己比他与他的儿子，更适合。
何瑾知道，陈皓是真的因为这些事与自己生了气。
那么…他还在意吗…
关于我…
待到夜深，孤灯挑尽，何文泽依旧在分析着宇文怜寄来的那份药方，越是往深了便越是局蹐。药方后的秘密，他竟有那么点不敢面对。
只是到最后，那药方里的许多药材，不是疯癫致死便是掏空身子的元气。
何涉也懂医术，他不会不知道。
一切只等时笙回来，看看能不能再找出什么关键的。
何文泽拭去眼角的泪水，多年来三更梦回，母亲遗憾，也大概快能解开了。
今日三更，梦却忽然冷冽。
梦里蝶翩翩，飞向河山深处。
“小无忧！你看！”阿九蹦跶着就跑到无忧眼前，手里似乎拢着什么。
无忧看着他，把手里的笔放好，却没有搭话。
“小蝴蝶！”阿九张开手，一只蝴蝶翩然而出，在空中似片花瓣零落，“我废了好大劲抓来的！好看吗！”
“…无聊。”无忧冷声抗拒着他的幼稚行为，又把笔拿了起来。可是他微微的低头，还是被阿九看在了眼里。
“说着无聊，你在笑什么！”阿九凑到他脸底下，恰巧捕捉到他不愿让人看到的那一抹笑，虽然转瞬即逝，但阿九还是很自豪，自己看到了他的笑。
“谁笑。别烦我。”无忧的耳畔都羞红了起来，他狠狠的把笔一甩，那墨汁便甩在了阿九脸上。
阿九坐在他身边，笑着随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墨汁，“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来两天，公主在和小烨儿生气，他也没什么空来找我的事。我大概可以和你出去玩了，就今天，好不好？看你的决定，我等你。”
这一刻的风也无声。
万里江山，幸能共见。
无忧手里的笔一顿。
原来…自己的意见，也可以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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