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三十一章 番狗(两更合一更)
第1245章 番狗(两更合一更)
韩忠彦作为奉辽使陪同萧德让前往辽国上京城。
辽使萧德让所经之处,地方州府长官都有迎送,按照澶渊之盟后的规矩若地方官员迎送不合辽使心意,必遭弹劾问责。
从澶渊之盟起,两国正旦皇帝生辰太后生辰,皇帝即位或皇帝皇太后逝世都要相互派遣使节往来,这被称为常使。
宋辽双方这般打交道八十年,都已是奠定了良好的互动基础。
而似萧德让这般的泛使,则是突发处理事件,这时候沿途宋朝州县官员更得加倍用心,否则耽误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辽国接待宋使这边也是对等规格,但因岁币和失地之故,出使辽国的宋朝使臣都有一等忍辱负重之感。
韩忠彦想起出使前章越的再三交代。章越告诉他认为有时候要离敌人距离,要比离朋友更近,要通过不断地打交道观察了解对方的想法。
犹自下棋般,你一步我一步,必须又打又拉。只要利益恩怨纠葛着越深,双方越不容易彻底翻脸。
除非两方有一方实力悬殊。
所以韩忠彦出使也是身负摸清契丹上下意图的任务。
而使辽出行的副使则是在熙河路屡立战功的童贯,这一次回朝述职正好被官家调来,陪同韩忠彦出行。
而历代奉辽使都背负相似的使命,他们一路观辽国山川大漠,风土人情,还有其君臣性情,回朝之后都一一密奏给朝廷。一代又一代的奉辽使积攒下大量的手札和记录,帮助大宋现在的君臣了解辽国这个劲敌。
韩忠彦,萧德让抵达雄州后,经过白沟驿抵新城县,再至涿州,良乡抵至幽州也是辽国的南京,伪号燕京城。
燕京乃汉唐失地,早有无数使节记载了,这一次辽国对使者们防备森严,竟不许他们入城。
韩忠彦远远望了一眼,却见燕京城楼城墙都有匠人在修葺,莫非辽国也担心宋军北上收复幽燕故提前防备。
不过据韩忠彦所知,朝廷高层还真有这么一等论调。
……
之后再从幽州北行过高粱河,长城顺州,最后抵至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分野古北口。
以往汉唐都在此设重镇以防止游牧民族南下,此又古称奚关。现在韩忠彦行了这么大一段路,方才抵达此处,有等坐井观天之感,这才感到汉唐疆域之广,顿有些子孙守业无能之叹。
韩忠彦看古北口两崖壁立,中间仅有一条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道路,道路下方是深涧。
一共四十里都是这等险绝之道。
这样的天险沦丧至胡虏之手,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若河北平原上有这样的天险,哪要日夜思得以兵为城,决战畿内。
过了古北口就完全是草原景色,一路又经过多个驿馆,最后至抵至辽国中京大定府。
韩忠彦抵达后四处观望,所谓的中京城确实城垒低矮狭小,城中居住的人也不多,道路两旁都建着城垣,以坊门约束着百姓出入。坊门附近站着凶狠的契丹官吏持廷杖殴打驱赶平民百姓。
虽说人丁稀少,在过市坊之处骆驼车马商队却是无数。
坊市四面都建有高大市楼,契丹士卒在市楼持弓巡弋。乍见市坊制随行使团的汉人还有些新鲜,却不知是汉唐旧制。
……
不过此行不是韩忠彦此行终点,辽国五京上京是临潢府是辽国最早建都之处,后迁至中京大定府。
从这里又是一路跋涉,经过饶州,也是当初唐朝置契丹之地。一行人途径大黑馆,突遭大风,又行了数日,又是尘土飞扬沙暴降落,驿路上都是黄沙遮道,几乎看不清道路的痕迹。
听精通契丹语的官员,听辽国随人言这样大风大沙的天气,在辽国一年至少有百余日。
韩忠彦自思以往使辽官员记载辽国沿途风景甚好,即便有风沙天也不过数日,岂有这般频繁。
韩忠彦不懂原因,只待回京后再禀告章越。
途中还有一件趣事。快抵达上京时,途中突遇到一只猛虎,伏于山上。
韩忠彦视之吃了一惊,怎辽地的老虎也比汉地大了如许。
猛虎远去后,韩忠彦身旁正好有一画师当场将猛虎神态画出,左右辽人对汉人的画技无不佩服的五体投地。
行至中京韩忠彦用了二十日,到了上京又用近二十余日,最后才到了上京神恩泊的辽主帐前。
这里已是辽主夏捺钵之处。辽主耶律洪基刚在鸭子河凿冰钓鱼,放飞海东青捕杀禽鸟,吃过头鱼宴见过了女真五国部等领袖后才移帐至此。
上京地界气候已是好了许多,
韩忠彦见原野上有不少营帐毡包,再远处既有砂砾,也有野泽。不少辽人在泽边射猎野鸭野鹅。
这时数百骑野打扮的契丹骑兵在近处出没,从山后出现并围住近处一片树林。
辽国骑兵一圈一圈地包围着林子,然后将猎物驱赶而出放箭射之,最后勇士下马上前手持长矛搏杀。其中除了麋鹿,亦不乏熊虎这样的猛兽。
但契丹骑兵弓马娴熟,即便打猎布阵也是极有章法。
韩忠彦看向一旁的童贯问道:“熙河路的精兵可否胜之!”
童贯立即道:“当然!”
旋即又摸着下巴几根短须道了句:“或许吧!”
契丹人最早居住并不是草原大漠,而是辽泽之中。这辽泽曾给隋唐征讨高句丽的大军都制造了很大的麻烦。现在辽国皇帝捺钵也喜安在沼泽附近,逐水草而居。
与一般毡营不同,这里无数旌旗旄节之物高耸竖立,一看就知是单于庭所在。
韩忠彦言道沿途不少车马抵此,既有南北两院的官员,也有各个附庸国之国主或羁縻下的首领。
车马往来不断,除了各色土贡还有美貌女子,以及虎豹猛犬等物。
整个上京府临潢府却没见到燕京和中京那般的城池,放眼全是营帐,确实是辽主的捺钵地。
抵达此处宋使就地安置,而辽使萧德让去见驻跸此处的辽主耶律洪基及北院枢密使耶律颇的。
韩忠彦获准走出帐外,远处便是辽主所在的王庭。
韩忠彦回到帐中,数名穿着紫衣的辽人端着大锅入内,里面都是炮制好的羊肉。
辽人从鼎中取肉切好了置于银盘中奉上。
韩忠彦,童贯都是入乡随俗,取刀割肉来食。二人吃了半斤肉。
不久辽人又端来一盆稻米饭,一碗伴着蜂蜜的蔬果入内,二人就酒来吃。韩忠彦心底有事只吃了一杯便欲起身,一旁辽人以为待客不周着急着又是抓耳又是抓头,连忙又是劝饮。
韩忠彦见此大笑,倒也觉得契丹人性子朴直好客。
不久辽国官员入内告诉韩忠彦辽主明日会亲自接见。
韩忠彦这夜早早睡了。
他在躺在毡帐里记起这次出使前章越的吩咐。
这是他出使任命还未下达前,章越对他道:“辽国已是半游牧半农耕,又有大宋岁贡,边地的榷场,足以自给自足维持王朝的稳定。辽国对宋朝八十年没有交兵,保持相对稳定的边界和太平。同时宋朝对辽国虽有文化上的落差,但差别不大,双方还有良好的沟通。故宋辽之战,要么缓战小战,要么急战大战!”
“对宋辽而言不到你死我活,不会有那等大战。”
“若是小战都是政治的延伸,就是谈判上陷入僵局了,要通过其他法子拿来。”
章越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当然宋辽不能大战,是我说的,奈何满朝上下都不信。陛下也是不信!”
“我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你此去就要试探出辽主的意图,辽国君臣上下的底线。”
“如何试探?”韩忠彦问道。
章越轻描淡写道:“激怒辽主,甚至不惜一死!”
韩忠彦一愣。
章越问道:“你敢不敢?”
韩忠彦怫然道:“三郎,你莫用激将法!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若重于泰山……无妨,但我这一死引起宋辽交兵,岂不是轻于鸿毛?”
章越失笑道:“不会的,你若死了,便是朝廷功臣。你韩家也会万世不易,得到天下百姓的敬仰。”
“不过你有什么好怕的。乾坤从不陷吉人,虎豹丛也可立身!”
“我教你一个字诀,保你可全身而退!”
“何字诀?”韩忠彦问道。
“浑字诀!”
章越道:“你出使辽国据理力争便是,但说话要浑,小处上不要耍小聪明,占人便宜;与人争执,不要只看到自己道理,将话说绝;无论辽人如何诈巧刻薄蛮横而来,你只管以诚愚,浑含应之!“
“没听说过世上浑直之人遭遇不测,反是那些玩弄心机的聪明人弄巧成拙。”
……
歇息一夜,韩忠彦拜见辽主耶律洪基。
辽主耶律洪基的王庭不过是没有台阶的毡屋,地上铺好了毡毯,韩忠彦入内后引至西南角,在使者的带领下向辽主耶律洪基献上国书。
韩忠彦看向耶律洪基,但见对方身穿紫色皂衣外罩一件窄紫袍,身材高大,左右候着几十名番汉官员。
耶律洪基将国书放在一旁,打量韩忠彦了一番,然后韩忠彦在使者引礼下向耶律洪基敬了一盏酒。
之后韩忠彦入座,片刻后一名身穿紫黑色貂裘的男子入内,帐内辽人除了耶律洪基外皆向对方行拜礼。
韩忠彦识得对方,正是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颇的,乃辽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韩忠彦从未见过耶律颇的的面,不过对方有参加当年的宋辽划界谈判,宋朝有专门画师将辽国重要人物的肖像都暗中绘下秘密存档。
耶律颇的入座后向韩忠彦道:“南人之中似你这般身材高大者不多。“
韩忠彦道:“吾乡之中,比比皆是。”
耶律颇的问道:“贵使哪里人?”
韩忠彦闻言暗怒,奉辽使一进入辽国境内,便要书写自己姓名籍贯给辽国国主知道。
耶律颇的此举乃明知故问,显然没将你韩忠彦放在眼底。
韩忠彦想起章越的话按捺下向辽主道:“外臣乃相州人士。”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
耶律颇的笑道:“相州!嗯,这地方我知道。”
帐内众大臣们都是点头会意。
澶渊之役时,辽军曾打到相州城下,那地方自是熟悉。
言语之间先杀一杀宋使的威风!
韩忠彦故作不知。
耶律洪基将国书递给耶律颇的,耶律颇的看过后道:“国书所言不过草草,听闻贵国丞相章度之乃当世名臣,不知比吕夷简如何?”
韩忠彦未答,耶律颇的又道:“吕夷简虽了得,但庆历中亦求和于本朝。”
韩忠彦道:“启禀国主,吕文靖乃外臣之妻的祖父。但外臣不讳言,吕文靖乃宰相之有才者,然趣操不正,不如章丞相多矣。”
耶律颇的道:“古之难事在于好谋而能听者,好谋不难,难在能听言。能听言不难,难在自己全无谋断。”
“章丞相既好谋能断,有良平之谋,却为何不能听吾主一国之言,使日后两家免遭生灵涂炭呢?”
韩忠彦正色道:“党项羌屡次寇边,罪在不赦。贵国却屡遣使劝和,当待其降伏,方可副贵国劝和之意。”
“此事非章丞相一人决之。而是朝野上下之公论!”
耶律颇得道:“待南朝退还凉州城,吾主自可劝党项降伏!”
韩忠彦道:“贵国要本朝退还凉州,却可忘了昔日贵国与党项羌不睦,亦尝取其唐隆镇,今还之乎?””
韩忠彦此言一出,帐内辽臣无不大怒。
唐隆镇本来是党项之地,后来辽兴宗伐党项时被辽国攻占。之后党项数次讨要,但辽国吃进肚子里,压根就没想过还给党项,装作不知道就是不还。
你辽国说我大宋占了党项凉州城,我还替党项主持公道,说你辽国占了党项的唐隆镇。
你们自己都不还,凭什么要我们还?
连耶律洪基也觉得对方言语无礼,命人将韩忠彦逐出帐去。
韩忠彦被几名侍从推出帐外后,片刻一名内侍出帐道:“宋使跪受国书!”
韩忠彦道:“外臣并非大辽臣子,引故事不跪!”
几名内侍上前斥道:“大胆宋臣不怕死乎!竟敢无礼!”
韩忠彦坚决不从,啐道:“番狗!”
韩忠彦这一句‘番狗’,令帐外内侍无不色变,只好回帐禀告耶律洪基。
其实辽主耶律洪基虽在帐内但对这一句‘番狗’也听得清楚,韩忠彦哪里是骂对方,简直是骂这帐内帐外之人,也包括他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勃然而起道:“大宋,吾兄弟之邦也;臣,吾臣;今辱我左右,如同辱我!”
“当杀之!”
耶律颇的闻此大惊与汉相梁颖一并拜在耶律洪基面前道:“陛下不可啊!”
“为何?”
梁颖道:“两国往来不斩来使!还请陛下念在宋辽两国百年之盟好啊!”
“此使者一杀,两国定然断交,刀兵往来,不如逐回宋廷。让南朝官家处置!”
耶律洪基怒气未息,左右侍臣闻之亦一同拜倒劝谏,有人甚至痛哭流涕一并苦谏。
耶律颇的道:“陛下,若是杀了宋使便是中了章三郎之计了!”
“此话怎讲?”
耶律颇的道:“宋使不过是颟顸罢了。若是陛下大怒之下,杀了此人,宋辽交兵必成定局。敢问如此对宋朝何人最有利呢?”
梁颖道:“不错,南朝本就惧我大辽,不肯河北沦遇兵灾。杀了宋使,河北上下必是同仇敌忾。此人是韩琦之子,父子皆是河北人士,在当地有着莫大威望。若杀了他,激起河北士民拼死之意。”
耶律洪基会意过来道:“不错,杀了此糊涂宋使,还遂了其意,成了他的名声!”
耶律洪基知道章越的了得,他还有对方一副手迹。这些年自己常看这幅字,一是他喜爱书法,二是想从这幅字看出对方性格来。
这些年大宋无论攻兰州,还是取凉州都如摧枯拉朽一般。一向骁勇善战的党项竟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实令他暗暗震惊。
听得耶律洪基此语,耶律颇的与梁颖都浑身大汗,终于把台阶递了过去,将话给圆回来了。
耶律颇的趁机道:“陛下,如今宋朝有章三为相君明相贤,又整兵经武,还在京畿辅地新设三军,其志不小,或有远图,实不可轻取之!”
“但章三有取凉州之功,既有震主之权,又有震主之威,还有震主之功,相位岂能久乎?”
“不如好辞答之,再借此事兴师问罪,若南朝还敢有狂妄之意,再出兵讨伐不迟。”
梁颖道:“陛下,凉州倒在其次,但耶律乙辛必须擒拿回国。”
“若让此人生根大宋,其知我虚实,实为心腹之患。”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
以为必死的韩忠彦住在营帐之内,结果也不见辽国处置。
不过三日之内,辽国没给他一顿饭食,饮水里面也是混了泥土。
韩忠彦见此自知自己性命无碍。此刻他虽说有些后怕,但想起在辽主帐外那一句‘番狗’仍觉得痛快,心道契丹每年拿着我五十万岁币,还不容许我骂一句番狗了。
三日之后韩忠彦携国书南归,辽国取消了对宋使一切馈赠燕行之礼。
不过随从无一人不高兴,大家都以为小命不保了,哪知竟逃得了性命。
韩忠彦一路南归回到宋境后,立即书报章越。
章越接到韩忠彦书报后,弹纸笑道:“此子真是命大!”
章越看着书报心道,尔契丹从今往后与我大宋打交道,当好生掂量掂量了。
想到这里章越拿起桌案上的笔墨亲自起草熟状。
章越已是很少动笔写字,日常都是由左右代劳,而这一次却不同。
但见熟状上书一行。
擢韩忠彦为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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