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化危机为转机
皇宫之内的中书西厅。
除了轮值的官吏都已经离开。
章越,薛向,蔡京三人仍是在商量对策。
解盐盐池被淹没,导致明年解盐很可能无出。
解盐盐钞一年朝廷得利在五百万贯,其中盐货实出在三百多万贯,虚估近两百万贯。
也就是说,章越用解盐一年三百万贯的产量,却卖出五百万贯的收入。可眼下一旦每年三百万贯的解盐没有产出,导致五百万贯都要亏空。
这对于章越而言,是一个政治上的巨大打击。
蔡京上策的打算,就是用发行新钞废旧钞的办法,逼迫手持旧钞的商人,拿着现钱补贴。然后用不断废旧钞,发新钞,逼迫不肯损失沉没成本的商人,不断拿钱继续投入。
这样确实解除了章越的燃眉之急,但也坑坏了无数手持盐钞的商人。
商业最讲究是信誉,没了信誉啥都没了。
特别是交引所,这是一只不断下金蛋的母鸡,一旦盐钞信誉破产,也会带动交子信誉破产,最后至交引所一起完蛋。
且不说交引所是章越心血,当年章家和吴家当初从内部和市面上买了大量的交引所股票,如今靠着稳定的分红,每年都有大把大把的收入。
这是比放贷更一本万利的收入。
而据章越所知蔡京也持有大量交引所的股份。
若是换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蔡京,会使出这等杀鸡取卵的办法,但这个时空却肯定不会。
所以蔡京是在玩套路,把自己和薛向也算计进去了。
蔡京用的是排除法,下面的下策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
但见蔡京犹豫了片刻道:“京的下策着实难办,那就是废除官运官卖,罢天下各路官卖,任由商户以兑换的盐钞到各路以钞请盐。”
章越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果真如此,蔡京真没让自己失望。
原来盐钞的锚定物是解盐和漳盐,商人手中拿着盐钞去解州或熙河的盐场,便可以凭钞支取食盐。
而现在解盐虽没了,但是商人现在可以拿着盐钞去天下各路的盐场,支取与解盐等额的食盐。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其实是一个背锅的主意。
因为蔡京这个提议,将地方盐利全部收归中央了,如此必然引起地方官吏的严重不满。自古以来中央和地方的财政收入分配问题,一直是一个矛盾的焦点。
同时除了食盐,地方还有围绕着食盐的配套产业,比如就是官运官卖等等。
商人从其他地区运盐至陕西售卖,这就是涉及食盐跨地区销售的问题。
宋律规定,每个地区食盐都必须在某个官方指定的区域销售。敢私炼私盐三斤以上者死,擅自贩卖官盐至禁地十斤以上死。
也就是说贩卖私盐三斤以上就要处死,三斤官盐也就百余钱,私盐三四十钱而已,这点罪名就要杀。
至于跨地区销售也不行,哪怕你运的是官盐,到了不是朝廷指定销售区域卖盐,十斤以上也要处死。
由此可见宋法之严苛到何等地步。
贩卖一点私盐就堪称重罪,私盐贩子都是干着杀头买卖。同时禁止跨地区售官盐,也是保护地方的盐利。
几乎就将胆敢与朝廷争利者死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下策将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原先地方负责官盐的运输和销售,一旦任由商人自由支取,等于是商运商售,破坏了原先整个制度。
也破坏了原先的财政税收制度,这个遇到的阻力和反对,比章越当初更动免役法还要大得多。
所以被蔡京列为下策。
章越听了蔡京这下策,首先想着这个办法可行不可行。
章越身子靠着交椅上,手中抚摸着光滑的茶盅细细思索。
章越处理政务二十年的经历来说,他一看便看出蔡京的下策可行。
这是一种直觉,你要章越说什么道理,他一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熟练的官员就是有这种本事,下面官员奏事行与不行,计划靠谱不靠谱,他一听心底就有了判断。
这是一种天赋,好比古代名将在战场上的一等直觉。
我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有敌人的埋伏,但是你要我说什么道理,我说不出。
放在商人身上也是一样,优秀的商人对商机有一等敏锐的直觉。
章越在处理政务上他就有这等直觉,而在用兵上则没有,所以他注定成不了名将,却可以成为名臣。现在他一眼看出蔡京的法子,是这道题目的最优解。
你要问章越为什么?
章越一时答不上来,但是他可以从历史上找。如今他面对的问题,在明朝也出现过类似的。
后来袁世振的‘纲运法’,与蔡京的解决办法都是一个路子。
章越对蔡京道:“今为国之利多者,唯独茶与盐二者。”
“茶盐若是商售,可以短账期,促产量,并立即回笼资金。”
“而官办确实有低效和不灵活之弊。”
顿了顿章越道:“其实说实话能官办还是官办,若不是盐钞出了岔子,谁又愿意商办。”
“本朝盐法一直败坏,熙宁之初,王舒公打算在河北也行榷盐之法(天下各路唯独河北没有榷盐,不是朝廷好心,主要是怕辽国打过来河北百姓倒戈),当时朝廷没钱,以榷盐之法增加朝廷收入,但为韩魏公、苏子瞻等官员反对。”
要不是韩琦算是半个河北人,要为家乡说话。若不是韩琦河北也要榷盐,毕竟这时候宋辽已是基本和平。
章越道:“到了熙宁十年时,因盐价太贵,私盐盛行,官盐太贵,百姓都不肯购买官盐。”
“京东京西对官盐进行抑配,按照每家贫富,每家丁口多少,强制每户进行购盐。”
“司马学士闻此事后大怒,大骂盐法害民,朝廷榷盐贱买贵卖,官盐低劣,强以配民,食之不尽,迫以威刑,最后逼得百姓破产输钱。”
熙宁十年时,官盐因为太贵,质量太差卖不出去,而各地都是私盐盛行。
当时地方官员为了盐利,就要百姓强行买官盐,按照家庭资产多少,家里丁口几个强行摊派,如果不买就动刑,最后逼得不少百姓破了家。
司马光就此事大骂台上的新党。
章越加重语气道:“如今官盐卖不出去,盐法败坏,已是不争事实。”
说实话朝廷对私盐贩子处罚已是极严了,仍是禁止不了。
远得不说贩卖私盐,不正是彭孙,彭经义的老本行吗?
私盐贩子是有武装的,作为黄巢的同行,敢与官兵斗殴。
到了熙宁十年,朝廷为了对付私盐贩子,还出台一则律令,买卖私盐的人,只要被人告发,对方所有的家财归告发人所有。
但问题还是禁不了,而禁得了的地方,不少百姓因买不起官盐食淡而死。即便是卖得这么贵,官盐还比私盐更难吃,当年连仁宗御膳吃的官盐里面也都是土。
听了章越之言,薛向,蔡京都是长叹。
章越道:“我为官至今,一直记得欧阳公所言,夫行利广则上难专,必与下则共之。然后流通而不滞。”
“当今者在于夺商之利,一归于公上而专之,欲专而反损……夫欲十分之利皆归于公,中间亏损,十不得三。不如与商共之,常得其五。”
“不少官员打着重农抑商的口号,但买盐的人是谁啊?却都是百姓。实乃抑商害农之法。刻薄太过,榷茶之事不论,但榷盐之事必改之。”
说实话宋朝官盐官榷太过分,成本一到老百姓手上是十,其余部分也并非都给朝廷,大多被官员贪污腐败掉了。
章越道:“薛公意下如何?”
薛向想了想道:“若此法可行,商人有倍称之息,百姓则无抑配之苦。”
“不过官运之事都由转运司所办?如何平衡?”
转运司多是负责向京里输送漕粮,为了避免船回空,也经常运盐贩卖。现在商运商售了,转运司的收入肯定没有了,必然引起各路转运司的反对。
章越点点头道:“可将盐钞收入的三分之一发给各部转运司。”
薛向道:“如此还需细细商议。”
“若是天下各路都是用盐钞支盐,同时从官运官搬改为商运商般,朝廷的盐利收入不仅不会减少,还会大增。”
章越见此点点头。
他早有心变更盐法,同时将盐钞锚定物从解盐变至各路官盐。
但因为知道下面必然反对而没有吭声,之前的章越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和手腕强行改革。
如今解州盐池被淹,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化危机为转机,用此来改革成法,倒是比一味利用中央集权以权威压人,再行变革要顺理成章多了。
当然后者也是章越在办的事。
章越看了蔡京一眼,却见他隐隐露出得色,见自己目光看来,立即垂下了头。
章越对蔡京道:“元长,此事你先不要与昭文相公及任何人分说。”
蔡京闻言色变,章越的手段来了。
因为章越料定王珪知道盐池被淹,盐钞必定贬值,一定会让自家子侄大手笔抛空,从中获利。
而他这一次要让王珪以及那些利用内幕消息投机做空的人栽个大跟头。
至于你蔡京没有事先给王珪通风报信,在王珪那肯定大大的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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