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魏延脸色煞白,  双手不自觉捂着腹部不停呕吐,密密麻麻的冷汗随着额角,缓缓从脸颊滑落,  哪怕深呼吸,  也没办法缓解胃里的反应,反而因为鼻尖的血腥味,让他整个人越发肌肉紧绷,面色难看。

苏糖冲进洗手间时,看见的就是魏延捂着腹部,  神情憔悴呕吐的模样。

哪怕平日里这人面无表情,  神情清冷,  可是生理带来的条件反射,  却是怎么着也遮掩不住!

苏糖仔细观察了一下魏延脸色,想给对方把个脉,  可手才刚伸过去,  却被魏延伸手挡住推了回来。

魏延声音低沉而压抑,  还带着几分厌倦与低迷道:“苏医生,不用了……老毛病而已,等会休息一下就好。”

从胃里翻涌向上的胃酸,灼烧的喉咙有些生疼,  令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

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抵抗情绪,让苏糖下意识蹙了蹙眉,  缓缓将双手收回。

苏糖叹了口气,  不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家里的事情被外人知晓。

她明白这一点,  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想了想对着旁边保镖道:“你们等会替魏先生按压足三里,和内关穴……能够有效缓解呕吐的情况,  另外这段时间就不要吃东西了,如果饿了也请等明天再说。”

苏糖给保镖简单讲了一下两个穴位的位置,又看了看还吐得昏天黑地,满脸苍白的魏延,只能无奈叹了口气离开魏家。

…………

晚上苏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魏母与魏延说的那番话,还有魏延满脸惨白的模样。

直到第2天一大早苏糖照常敲开魏家房门,前往魏家给魏延施针时,苏糖这才发现昨夜说没事,只是老毛病的魏延,满脸颓靡惨白,眼睛下方还带着一圈圈青黑,床边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工作文件。

看模样显然是昨天一夜未睡,通宵工作。

因魏母上门,连夜赶回来的老管家福伯也有些神情憔悴,但脸上更多的还是对魏延的担忧以及心疼。

苏糖站在房门前,看着福伯端着早餐放在魏延身边,轻声劝道:“少爷,早餐多多少少还是要吃点,苏医生不都说了吗……您这病得多吃东西,气血充盈才能好。”

“不了,我暂时不想吃。等回头饿了再说。”魏延目光轻轻扫过餐盘里的食物,看见米粥里红色的瘦肉,才压下去不久的恶心感,再次猛然上涌,令他本能调转视线,再次拒绝道:“赵秘书,帮我将这些食物端走,我没什么胃口。”

“不行!”

福伯皱眉,冲着想要上前的赵秘书狠狠瞪了一眼。

“这……”

赵秘书只能尴尬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看了看魏延,又看了看福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苏糖看着房间里对峙的三人,眉头紧蹙。

尤其当她视线看向魏延时,对方浑身上下的清冷疏离,就像是当初她第一次在门诊走廊里见到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倨傲冷漠。

苏糖想了想,拿着针灸包上前两步,蹙眉道:“魏先生,我之前一直以为您是洁癖比较严重,厌恶血腥沾染上衣物。可是现在看上去,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中医讲究三分治,七分养。”

“我能治好患者身体上的毛病,但如果您心理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身体恐怕到头来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不是魏先生之前一直不吃东西,身体太过虚弱,以您的情况。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能够康复大半,能够手持拐杖在外行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依旧需要保镖秘书推着轮椅上下楼。”

苏糖神情严肃,语气并没有过多责怪,但却依旧严肃道:“正所谓怒伤肝,肝气犯胃,这不但会让你出现胃痛呕吐,而且会让人半夜心烦气躁睡不着,出现失眠。”

“更别提忧思太重,患者过度焦虑,说不定还会导致女子月经不调,男子阳痿早泄……”苏糖摸摸下巴,这表情别提有多严肃,多纠结了。

福伯:“…………”

赵秘书:“…………”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房间里有些严肃的气氛,一时间因为苏糖这句话而有些凝滞。

赵秘书不自觉干咳两声,小小后退两步,努力假装自己刚刚什么也没听见,福伯下意识也跟着往后退了退。

只有魏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它摘下放在床头,深深看了一眼苏糖,压低了嗓音轻笑一声。

那股浑身上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似乎也随着这身轻笑,瞬间散开。

“苏医生,我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中医书。”魏延薄唇轻启:“如果我没记错,书上说的是‘思则气结,脾胃不佳,会出现胃部和腹胀情况’,而女性的月经不调与男性阳痿是因为——‘恐则气下,肾气不固,心肾不交’,也就是说只有恐惧才会让患者肾气失调,出现男女不孕不育的情况。而思虑……不会。”

魏延说话慢条斯理,就像是已经在医院里工作了好些年头的老医生。

被患者戳穿,苏糖也不恼,反而眨眨眼,笑眯眯说道:“没想到魏先生工作这么忙,竟然还有时间看中医书。不过魏先生既然知道不良的情绪会导致身体不适,出现各种反应。那我们就更应该尽早解决这些问题……如果不介意,魏先生可以将事情说出来,有些事一个人压在心里,憋久了总会出现各种问题。”

“如果你觉得我和赵秘书待在这里不太好,你可以和福伯私底下聊一聊。”

这些日子的相处苏糖也知道,福伯对于魏延是不同的,对方更像是魏延的长辈一样。

与长辈聊一聊这些事情,想必魏延应该可以接受。

不过……

魏延却没有直接回答苏糖的话,反而用乌黑的眼眸凝视了苏糖片刻,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垂下眼眸:“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以前确实,对当年的事情不想多说。

但现在过了4年,连他的病都快好了,也没什么不能说。

“4年前,也就是昨天那一日……我出了场车祸,而开车撞我的人刚好就是魏泽。”魏延侧头,陷入回忆,目光缓缓眺望着窗外逐渐升起的太阳,声音不疾不徐,简单说起当年的事。

大约十年前,魏父去世,在父亲没有立遗嘱的情况下,魏氏集团被按照法律进行分割。

魏氏集团作为夫妻共同财产,魏母首先拿到了其中50%,然后再将剩下的50%按照魏母,魏延兄弟两人,以及魏老爷子与魏老太太五人份进行再次分割,五人平均每人拿到公司10%。

魏泽作为长子,且又是从小和魏母一起生活。

因此,魏母将手头60%的公司股份给了魏泽……

于是,手持公司70%股份的魏泽,成了公司董事!

当初整个魏氏集团的市值估价大约在20亿左右。

可魏泽不善经营,且又好大喜功,仅仅只是几年功夫,公司便大面积亏空,欠下大笔外债。

然而手持魏氏集团30%股份的魏延,则在这段时间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且攀升速度极快,几乎几个月市值估价就能翻一倍,到了后来两家公司的市值估价,居然相差无几!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兄弟双向对比,差距明显。

魏泽越发厌恶魏延的存在……

“我也没想到当初魏泽,居然有了杀人灭口,拿我遗产填窟窿的想法……”魏延低笑一声,声音飘忽的就像天边的云朵,好似风一吹就能散开。

苏糖赵秘书三人看向魏延,福伯早已站在一旁微微抹起眼泪。

只有魏延低沉沙哑的嗓音,依旧在房间里低低飘荡……

一次出差,让魏延被人绑架,绑匪将他丢进了一个黑不隆冬的地窖里,足足待了十几天。

“我原以为那些绑匪是想要钱,在没拿到钱的情况下不敢放我,也不敢杀人……”

魏延垂下眼眸,徐徐道:“没想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绑匪,是收了魏泽的钱。故意将我关在地窖里,每天给我一点点食物,饿不死,也吃不饱。”

那个地窖又黑又臭,他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闭眼,梦景全是那糟糕的场景。

饥饿,黑暗,孤独,腐臭……

魏泽想看的就是他狼狈跪地求饶的模样。

“可是……?”苏糖蹙眉,有些疑惑。

她不太懂这绑架与洁癖呕吐有什么联系。

一般情况下,被绑架者太过饥饿,即便就算出现心理问题,那也应该是暴食症,而不是洁癖。

仿佛就像是看出苏糖心底所想,魏延凝望苏糖片刻,这才缓缓道:“小时候,我老家所在小镇,有个人工梅花鹿饲养基地。爷爷奶奶为给我找个玩伴,买了一只小梅花鹿。那只鹿陪了我很多年……我很喜欢。”

“我也不知道那群绑匪怎么弄的,直接将我养的鹿打死了……”

“那十几天里,我吃的就是这只鹿……”

魏延眼睑低垂,瞳孔漆黑,声音低哑且平静:“我被绑的地方,维度比较靠近赤道,11月的气温依旧比较高。所以一段时间………肉坏了,很难吃。  ”

苏糖与赵秘书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纷纷沉默无言。

别说是温度高,就算是天气相对较冷的环境下,只要不是0度以下,新鲜肉在外放上十几天,肯定也会变质腐烂散发出阵阵酸臭。

这些家伙明显就是故意的啊!

赵秘书表情一时间有些义愤填膺,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糖上前两步想要安慰魏延,可是对方已经继续往下叙述道:“后来,在魏泽上山寻找绑匪时,我找机会逃了出来……对方开车来撞我,却没想到他的车下雨天打滑,刚好和绑匪的车撞在一起,同时坠下山崖。”

所以那天夜里在暴雨中,他被车子撞成了重伤,而魏泽那天也死了!、

他是亲眼看见魏泽与绑匪相谈甚欢,提起绑架事件,也是亲眼看见对方咬牙切齿踩下油门,向他撞来的狰狞模样。

只不过,在他将这件事说给魏母听时,对方却表示魏泽是为了救他,给绑匪送钱,这才找的绑匪。

他将事说给警察听,可警察却表示按照法律规定,如果犯罪嫌疑人在报案之前已经死亡,公安机关将不予立案。而那些绑匪本身就是孤家寡人,连继承人都没有,民事赔偿更无法追究。

没有摄像头,没有黑匣子,也没有任何证据。

当时所有的一切变成一笔烂账。

魏延嗤笑一声,他当年有恨过,有怨过,但在见过魏泽墓碑后,最终也只能释怀放下。

只不过……

在地窖里的十几天,让他患上了严重的洁癖,每次见到鹿肉相关都会出现应激反应,不过看程度有轻重罢了。

“魏先生,别担心!您现在这个毛病我们一定能够克服的!”

苏糖唏嘘之余,却点了点头认真安慰道:“况且比起您之前的病症,这毛病不算什么!我们可以使用现在最常见的系统脱敏疗法,加以暗示疏导,只要您自己能够想通,用不了多长久,这些问题就能不药而愈!”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苏糖打起精神侃侃而谈。

魏延挑眉看了苏糖一眼,浓密的睫毛又黑又长,在男人眼睑下方头出细碎斑驳的光影。

他轻笑道:“苏医生,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话吗?”

要知道,当初他说这些时,根本没有任何人相信他,哪怕是在他住院期间照顾他的魏母,在听见这番话后,也很快撒手离开,愤怒至极……

以至于这么多年,对方一直觉得他冷酷无情,且撒谎成性。

所以,在见过母亲对他的态度后,以及警察表示不予立案的规则后。

魏延索性这些年,干脆放弃了与其他人说这件事的想法。

毕竟还是那句话。

人死如灯灭,说不说有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也不会再有任何转圆余地。

“为什么不相信?”

苏糖眨眨眼,“这种事魏先生没必要骗我吧?如果中间有隐情,不说就是了。反正其他人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对方完全没必要莫名其妙说假话编排一个死者,这样反而容易出现更大的漏洞……

况且,魏延确实出车祸后残疾多年,且之前对带血的鹿肉反应极大,又患有严重洁癖。

这与对方所说,几乎完全对得上号,再加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的人品。

苏糖完全没有理由不相信魏延。

“…………”

苏糖说得轻松,可魏延看向苏糖这一瞬间的目光却分外复杂。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苏糖的表情,他能从对方的语气当中听出,苏糖是真的相信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

魏延有些沉默,下意识抬头看向旁边的福伯,见平日里的老管家此刻已是满脸泪痕,心里有些歉疚,同时也长长叹息一声。

福伯这些年在魏家,不仅尽心尽责的照顾了他,同时也认真照顾着魏泽起居。

对方是真的将他和魏泽两人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看待。

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相信自己,魏延这些年也不想让福伯为难。

不过现在过了这么多年,魏延虽说还有些担忧福伯会不会和魏母一样不再理他。

可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被所有亲人背叛的脆弱之人。

如果福伯不愿意相信他,他也愿意放对方离开,并且给福伯一笔钱让对方安享晚年。

“少爷……这些年你受苦了。”福伯声音哽咽,心情复杂的同时,却也懂魏延这些年为什么会忽然对食物兴趣大减。除却本身味觉受损之外,恐怕被关在地窖里的那段时间,馊臭的食物,以及身体心灵上的双重折磨,同样占据大部分原因。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魏延摇摇头,声音低沉。

然而原本紧绷的神经,和僵硬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微微放松下来。

心理问题,还得用心理治疗方法才能解决。

苏糖看了魏延和福伯两人一眼,掏出纸和笔,认真写下新的治疗计划,其中有关于情志病的治疗以及脱敏治疗占到主要部分。

苏糖一边低头刷刷刷写下方案,一边头也不抬,对着魏延与赵秘书三人说道:“魏先生……我昨天看您已经能够扶着墙壁站起来了。虽说双腿肌肉还在颤抖,有些不堪重负,需要保镖搀扶。但已经不需要再每日针灸。”

“以后针灸可以减缓到每周2次!”

苏糖笔尖飞快滑过纸张,语气轻快道:“刚好我前两天接到医院通知,下周要去参加全国医院排名实战比赛。”

“这段时间您可以住在六院康复科,或者按照惯例请私人康复医生进行复健训练……”苏糖笑眯眯。只要一想到,连续治疗了小半年的患者马上就能康复,而她也能拿到对方许诺的酬劳,苏糖浑身上下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与刚刚浑身上下感叹唏嘘沉重的模样,截然不同。

“……?”

赵秘书疑惑,看着苏糖浑身上下洋溢出的欢快气息有些懵。

他总感觉苏医生刚刚说到,昨夜魏董能够扶墙站起时,兴奋到连语调都上扬几分。

对方仿佛就像是突然间甩开了一个重大包袱。

赵秘书:“……”

赵秘书有些同情的看了魏延一眼,他昨天才察觉老板似乎对苏医生有好感,难道老板今天就要失恋了吗?

果然,当初老板说苏医生喜欢他,就是老板自己的幻想啊!

魏延:“………?”

和赵秘书一样,魏延同样看见了苏糖那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欢快气息。

黝黑的瞳孔盯着苏糖欢快的背影,魏延下意识微微蹙眉,总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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