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红子


  六七月多雨,叫人心情不好。

  进城的商队天天有,张果果坐完月子,赵家小饭馆总算又开了张,分掉些客人,叫酒楼稍得几分清闲。

  初时,还有凡商抱怨,论菜价,小饭馆那边比酒楼还高。

  说的是下饭的盐渍豆,只一小碟,就卖一两白银。

  但便人仙去,一桌也只卖一碟,想多要,须出功德叶买。

  名声起后,富裕的凡商就也要尝尝了,加人仙都爱,便有进货到别城去卖的。

  有两日,赵家小饭馆生意远胜绿柳酒楼。

  酒楼的掌勺全不是好玩意,他俩可巴不得所有仙凡客商全改去那边吃饭,但张果果要带孩儿,也不想太累,与商三儿说后,大城主叫送些盐渍豆去酒楼,同样一两银一小碟,帮赵家卖。

  人仙毕竟爱讲个排场,待酒楼也有盐渍豆,外来客们又渐转回来,只剩图省钱的凡商去饭馆。

  百里秋实早已悔翻了肠子,他选酒楼那日,绿柳城还冷清得不成,哪晓得接手后,大宴连续、商客不断,这般遭罪?

  稍微得闲时,商杂碎的狗腿子二掌勺还要寻各种由头与他吵嘴怄气!

  极是后悔,提过一嘴想换地儿,但商三儿哪会允,直言不住酒楼,就滚出绿柳去,不服寻他师父来理论!

  带走明月也不怕!

  杂碎是真敢翻脸撵人的,要坏了师父的事儿,自家先落不得好!

  斗不过小泼皮,百里秋实只好忍气吞声,再为这城做牛做马。

  六月里,商三儿也爱寻人吵架,大吵是与陈婆婆、百里秋实两个,小骂的则是执扇、曹四、静馨。

  对渐熟悉绿柳城风气的人们来说,委实平常,商城主体面人,骂架时还算委婉的。

  别看城里只两百多号人,各处明里暗里,斗得却热闹!

  头一号,西正街门对门的陈婆婆与胖婶儿,若无大事,必一日一吵,两个上年岁的街坊妇人,真是各种污言秽语全骂得出口。

  第二号,神医甄似理家里,眼下还只本城人晓得,隔个四五日,也必有番闹腾,有时是三位娘子与甄药神互撕,有时是公媳斗嘴,有时是追着孙子打骂。

  再往下数,十字口那,城主通房大丫头与外室,这两位斗得没烟火气,无惊雷之声,却也叫通透人晓得,挑嘴瞥眼、一颦一笑皆利如刀箭。

  酒楼里,两个大掌勺修为低些,但斗气骂街的本事,不在陈婆婆和赵婶儿之下,每日挣嘴次数更犹有过之。

  南通街上,为卖不卖胭脂,陆娘子与坤道府娇娘们也斗得有来有往,每日指桑骂槐,酸话怪话几箩筐,再加常拿两个夫婿当孙子训,一张大嘴撑起一条街!

  东正街那边,魏清与他媳妇,新婚过后,口角也渐多起来,但只听那媳妇骂人,说嫁块木头不开窍,不晓得知暖知寒,听不到魏清还嘴。

  算去算来,反是北通街素净些,还不许商城主寻人闹闹?

  奇珍阁新送来的匠师住进工匠司,加上坤道府里那些,北通街住的人也不算少了。

  日子一天天过,却也奇怪,觉难熬时,偏度日如年,想它走慢些,却又流逝似箭。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日升月落,全只不停。

  十字口,为奇珍阁建铺子的工匠完工离开,山神宴之前,唐诺就已领伙计们搬进去开业,铺下不少货,也赚着不少,山神宴后,商队来得多,也还有些生意。

  去岁种下的桃核,今春时花都未开,但移栽进城的果树,桃、杏、梨渐次成熟,可吃了。但有的酸涩,有的甜爽,真正入口之前,都难晓。

  难熬中,有一日,商三儿推开公仓,才见鬼婆婆种下的各种树苗,全已被疯长的杂草、荆刺掩在下面。

  马童氏倒只管种,也不来瞧瞧,这般哪易长高?

  左右没事儿,他就进去,也不使唤老狗,自家弯下腰,拔起草。

  公仓空旷,在里面,谁也见不着,除老狗外,就似天地只剩他一个人似的。

  很快爱上这片地,每日都要来一两个时辰,独自拔草耍,雨天也不耽误,不怕打湿衣裳。

  如此多的野草,好想能这般一直拔下去。

  但那一日总归会来,躲不开。

  这天刚起床,奉羹在给他梳头,官子打水进门时,惊呼了句:“爷!这狗腿怎就长好,不瘸了?”

  他最近从不记日子,听闻这话,身子僵了下,丢下两个丫头,披散发出门看。

  门外趴着的老狗,原本那两条瘸腿,果然已恢复如初。

  盯看一会,商三儿突然飞起一脚,猛踹在狗鼻子上!

  老狗顺着力,飞滚出去两三丈。

  站门边看的官子吓一大跳,不知何人何事惹到他。

  商三儿没作声,走过去,再飞起一脚。

  老狗没叫,又不能躲,只顺他力气,再次翻滚出去。

  商三儿追上,又猛一脚。

  官子早捂住嘴,与站身后的奉羹一样,尽惶恐。

  这位荒唐的爷少有个正行,但她们进府以来,也没见乱发过脾气。

  连踢三脚后,商三儿板着脸回屋,对两个如履薄冰的丫头叫:“梳头!洁面!”

  她俩不知,老狗那伤,若凭它自己本事,要七八年才能愈合,地龙山上,金仙问可要帮着治,商三儿答的是,前辈临走再治,先让它玩一会。

  今日腿好了,就是纪红棉百日之期已到头。

  梳顺的头发束上,再洁面完,带两个丫头回前院时,脸上又已是笑嘻嘻的。

  纪红棉母子也带了荷叶来,一起用早饭。

  是奉羹昨天熬的肉粥,热一热就能吃,门房那,是韩思媳妇自己来取,已不用人再送。

  阿丑低头喝粥,纪红棉给他夹腌皮蛋、盐渍豆,他再夹些回去:“娘也用!”

  纪红棉笑接了,问儿子:“商老夫人那,就不尽份孝心?”

  阿丑腼腆着,果然又给商大娘夹些。

  商大娘口里称谢,也笑接了。

  不算沉闷。

  用完早饭,眉儿、荷叶带丫头们去做事,纪红棉开口:“咱们就说几句话!”

  商家娘俩坐正,仔细听。

  她道:“昨晚,府里我已布下禁制,往后与小道友心田相连,耳报神已进不来,只城隍神念能传话。此外若有阳神、阴神地仙潜入,还有陈婆婆那绣花针,都能觉察。但要管得长久,须有人常检护,这事城里董策、百里秋实、藏夏都熟!”

  “龙鳞城那,吕氏方晓得危局,被吓狠了,但不知南晋隐患也快爆发,吃下他家还不容易,你若守本心只防魔患,不涉纷争,倒都难波及到,早晚能做成逍遥人!”

  顿一会,再嘻笑起:“但世间不宁,凭三友仙翁名头,已吓不住邪魔,要想高枕无忧,咱们这城里,还缺件地仙进城就能示警的宝贝,我是没有,但想去想来,既与青牛前辈做上亲家,他又还想再寄放个石牛来,总不至真能装糊涂到底,徒孙添奁之物都舍不得给!”

  商三儿伸出右手,摊开看下后,回道:“赌个小钱,输掉九叶,还要偷拿我的,赌品不好,必是老抠搜一个,哪指望得上?”

  纪红棉捂嘴轻笑,调皮地眨两下眼,换开话题:“你既能帮马童氏拔草,想必多出些力气也乐意。她旧道意已消散干净,新的还未生,若寿尽之前,有幸晋地仙,合用的命物,得你帮着寻!”

  待商三儿颔首,她再对商大娘:“明早我就走哩,还望大娘撑起这家,既显慈心,也立起威风,永守着孩儿们!”

  商大娘眼里流下泪,应声:“好!”

  她再笑:“哎哟,聚散离合,都是常事,哪须伤感?要舍不得,我送你那锦帕,时时带着,也有念想!”

  待商大娘再应下,她便站起身,回抚阿丑的头:“我陪马童氏说话去,午后再来看你!”

  阿丑点头,她便闪走。

  今早,商三儿愿把公仓空旷地分享给阿丑,叫上他,两个一起去闷头拔草。

  午饭后,阿丑自留杏雨院,陪他老娘说话。

  商三儿则厌厌地,院里逗一会啄木鸟,就诸事提不起兴趣,躺床上去了。

  晚间,阿丑倒又出门敲锣,提醒商三儿去赌坊坐庄。

  赌完钱回来,把奉羹、官子都撵去偏院,自家推开窗吹风。

  天上阴沉沉,遮得严实,瞧不到月色。

  突然又想喝酒。

  晚饭时,已陪金仙饮过几杯琼花露,此时只想喝酒道人还回来的烂肠酒。

  得场酩酊醉,还省些伤感。

  叫进老狗,取出酒壶,刚倒一杯饮下,屋里红影闪动,手里拿着个空酒杯:“既要喝酒,怎不叫我?”

  “不陪阿丑么?”

  “杏雨院里,还有个纪红棉,能陪儿子说话。”

  桌边搬椅子坐下,商三儿低下头,视线避开她头顶那枚红棋子,顺手给酒杯里斟满。

  “往后就望小道友,帮我照看阿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

  商三儿摇头:“哪须再敬?早说定的事儿,前辈还怕我不用心?”

  纪红棉自伸手过来,让两个酒杯碰触一下,仰头饮尽,却也皱起鼻:“真难喝!”

  待商三儿笑起来,她也笑笑,再问:“上回在夹山,你扮曹顺,丑儿是自家出口曹富贵的名儿。”

  见泼皮顿住,纪红棉晃动空杯,催促:“你的还未喝!”

  等商三儿一杯饮下去,再吩咐:“倒酒!”

  商三儿斟着酒,听她轻声述说:“丑儿在夹山,一是依我吩咐,要教你不欠因果的道理,故意破你假扮事,二则也别有它意!”

  “世间万人,皆有父有母!丑儿已晓得,地龙山中弄破他驼背,害三友仙翁起心魔劫,也使我受难的,就是他那生父!”

  “我丑儿性子淳朴,少有怀恨谁之时。于我这,能得几分慈爱,但自幼无父,也有些念想,但头回遇着,却就一心害我娘俩,丑儿哪能不生怨恨?晓得我受难之日,就已立下大誓,此生有母无父,要能得机,愿亲手打杀那邪魔!”

  酒杯再碰了下,饮尽亮过杯底,金仙道:“九幽之下,幽魔父子互吞噬也寻常,但我是白帝座下,伦理要讲,丑儿也已活在人间,魔意散尽,那邪魔再不堪,我也不想他背上弑父之名,往后自苦自怜度日,真有那日,望你替我阻他!”

  听闻这话,饮尽杯中臭酒,商三儿不由苦笑:“阿丑那生父,本事至少与金仙相当,前辈怎指望我这废地仙?”

  叹口气,纪红棉露出些无奈:“除了你,又已指望不上别个,不赖到底,能怎办?”

  沉默一会,再道:“父慈这块,是丑儿道心瑕疵,但平日叫你哥哥,夹山却愿假父子之名行事,我想着,或也有补救之法!这往后,你这长兄如父,再多顾着他些!”

  叫商三儿苦笑:“我这年岁、本事......”

  “结缘结情之时,谁会在意这些?丑儿心智不缺,但长居山野,少与人交往,便马童氏,也只见过几回面,头一个亲近的男子,就是你!”

  等商三儿点头,她又叫倒酒喝。

  夜色渐浓,酒劲不小,再两杯后,金仙腮上添些酡红:“当初害我那邪魔,若在九幽下相遇,我斗不过他,但在这天地两界,真厮杀起来,是他不如我!晓得他未回九幽,但一来或也有个你骰盅般的物事,遍寻不着,二来么,我尚怕着他,不敢见!”

  商三儿已有几分醉意,不由直起身,喝问出声:“为啥?”

  金仙长吐口气,声音低沉许多:“九幽六欲之气,端是害人,便过了许多年,也未曾忘干净!”

  待泼皮再倒酒时,握壶不稳,触到她手上,金仙并未缩回去,只偏开头,看向窗外偏房丫头们住处:“那奉羹,与我相似几分?”

  商三儿真醉了,踉跄着就扑了过去。

  金仙未回头:“是我自家难忘滋味,临别,便也送你一梦。”

  醉意里,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只难忘记,徘徊耳边的几句泣吟。

  “一遭孽缘红尘渡,结子未悔,若九转遇故,愿将真情付!”

  其余都忘了。

  梦醒时,手里握着枚棋子,红艳艳。

  红裳,纪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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