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琴瑟)
第49章
凌昭有那么片刻的时间, 心里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就是梗在那里,特别难受。
那一刻他甚至想开口把这张“溪云”就给了林嘉。
溪云在旁人来看, 是张昂贵的名琴, 是张有历史的古琴, 但于凌昭来说, 它就只是张琴而已。
但凌昭已经入仕七年, 就算年少时曾经“何不食肉糜”过,也早被打磨出来了,谪仙似的外表之下,非常地脚踏实地。
想把溪云给林嘉的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瞬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自然给得,但林嘉却受不得。
相比他, 她所受的束缚要多得多。所以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昨天旬日没有见她, 她失望了吧?
凌昭忽然竟生出了微微的悔意。自己怎么竟跟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较真了呢?
实在可笑。
林嘉只觉得凌九郎的眉间有一股冷意,让人有点畏惧,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但这怪不得她,她虽然住在这凌府里, 到底不是凌家的姑娘, 不可能过凌家姑娘那种调香抚琴、把女红仅仅作为兴趣而不是谋生技艺的生活。
林嘉的心里,是赞同杜姨娘的论调的。脚踏实地地生活,才让人心安。
否则的话, 总觉得惶惶然。
凌昭的话题忽然又跳跃了, 他问:“在学里还学过别的什么吗?”
啊, 是放过琴这个话题了吗?林嘉悄悄松了口气, 回道:“跟十二娘十三娘她们学的都是一样的。除了读书,也学过字和画, 调香和琴。”
至于穿衣搭配、妆容和礼仪,这些过于女性化的东西,倒不必和凌九郎说了。
只是林嘉眉心忽然一跳,忙补充道:“我只是旁听的,学得都浅。”
可千万莫要再考她了。
什么旁听,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蹭课。
不比附学的,人家附学的是实实在在交过束脩,拜过老师的。旁听的就是家里塞进去的,当然家里会象征性地给先生们多添一些酬劳,但肯定没有附学的学生那么正式。
为什么学得浅?因为老师也不太把蹭课的当回事,不会花费精力去细心指点。把凌家的姑娘教出来才是正经事。
又或者这蹭着学的真有什么过人的天赋,能和老师互相成就,或许老师也愿意做一回伯乐。但凌昭指点过林嘉写字,也听过她弹奏,知道她绝不是什么一鸣就能惊人的天才。
于老师而言,便如同买东西的添头一样。谁会在意添头呢。
林嘉不知道凌九郎为什么不高兴。
不该是因为肖霖旁听的事,因为那个事她一提,他立即就答应了。
林嘉可不觉得是因为自己。她没那么大的脸。她今天过来也只是抱着“尽力”的想法。她人微言轻,能尽的力也不过就是帮肖晴娘把这个话带到。
话带到了,她就尽力了。至于成不成,岂是她能左右的了的。
可这个事一下子就成了,那都是因为凌九郎……他外冷内热,看着吓人,可其实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啊!
林嘉试着问:“肖家弟弟的事,我现在可以跟他们说吗?”
垂眸沉默的凌昭被她唤回神,他负手道:“你想说就说。”
林嘉道:“那我就跟肖家姐姐说,这个事我帮她把话带到了。成不成的,不在我。”
凌昭这个态度,是已经答应了。
但林嘉认为肖家该感谢的是凌昭而不是她。她没那么大脸去冒功。
她这个想法很简单,她会这么想也很简单。凌昭一看即明。
若没有林嘉,他根本不会知道府里还寄居着这么一户人家。姓肖的一家实在该感谢林嘉的。
凌昭点点头:“你不要管了,我会安排好。”
能为别人办成什么事,是多么令人开心啊。林嘉觉得自己今天舍了脸面跑这一趟真是值了。
“我代肖家姐弟多谢九公子了。”她眼中带笑,轻盈福身,“那,我回去了?”
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漾着湖面的粼光,让人想起晴朗的夏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凌昭突兀地问道:“你其实很喜欢学琴吧?”
林嘉:“……”
为什么话题又跳跃回来了??
“还……”林嘉想说“还行”,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也就那样。”
凌昭颔首:“去吧。”
心情好的时候走路会显露出来,但林嘉今天走的还是有点急。
那怕凌昭再留下她考她些什么的心思也是一看即明。
其实很好笑,但凌昭唇角只微扯了一下就恢复了冷淡。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又听着桃子似是送完林嘉回来了,才唤了一声:“桃子。”
桃子应声进来了,垂手准备听公子示下。
她是最清楚林嘉过来是干嘛来的了。看林嘉离开时候轻松开心的模样,也猜到自己公子大概是许了那件事。
那唤她进来,是要了解一下肖家的背景?还是要安排那肖家弟弟过来旁听?
桃子兢兢业业地正在脑子里汇集她点点滴滴直接间接了解到的关于肖家的信息。可惜当时只当肖晴娘是个无关路人,没太在意。也不知道仅有的一点信息回答出来能不能让公子满意。她家公子问话细起来常叫人招架不住,脑后冒汗。
脑子里正琢磨这些,却听她家公子道:“你帮我想想,有什么合适的说法,能让林姑娘常到这边来又不会让人猜疑?”
桃子:“……”
桃子:“???”
桃子抬头,有点迷茫:“……哈?”
林嘉飞快地逃跑了,是真怕凌昭再考教她。真是的,被探花郎考这些东西让人头皮发麻。她本来就学得浅,又搁下很久了,基本上全荒废了。
林嘉现在深深地同情起凌府的诸位公子了。小郎君们每个旬日里在水榭里一定也是度日如年吧?
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憋着笑意回到排院,才踏上自己院子的台阶又收回脚,想了想,往隔壁去了。
在肖家院门口喊了一声,肖晴娘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出来了,也是午睡刚醒的样子:“嘉娘啊?什么事?”
“还说什么事,就是你昨天那个事。”林嘉眉眼带笑,“我去找桃子姐说了。桃子姐会禀告给九公子的。”
肖晴娘一愣,忽地清醒了:“你是说那个事?”
林嘉嗔怪:“不然呢。”
肖晴娘激动起来,过去握住了林嘉的手:“嘉娘!嘉娘!我怎么谢你!”
其实事已经成了,九公子都已经答应了,但林嘉忍住了,只道:“先别太早高兴,我只是帮着问一声。成不成的,还得看九公子。你要谢,到时候去谢九公子。”
这人情得记在九公子的头上才行。
肖晴娘像被泼了瓢凉水,冷静下来了,吁了一口气,道:“也是。总之还是得谢你!”
她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拣了好听的话来谢林嘉。
林嘉与她认识好几年,很了解了,只听了两句便摆手叫她别说了,又问:“婶子呢?”
说半天话了,没见着肖氏的人影。
“出府去了。”肖晴娘道。
林嘉一听就知道,这定是平时做的绣件攒够了,拿去寄卖。
林嘉有些羡慕肖氏的自由。
肖氏要出府可以直接去找六房要对牌。她不行,她得去找三房的管事妈妈,妈妈再派个丫头去六房领对牌。而她一次都没这么做过。因为杜姨娘是出不去府的,她一人出去做什么?
杜姨娘也不可能放任她自己出府的。
她自己虽是出身小门小户,却也在凌府里看惯了大家闺秀的作派,若是放年轻轻的小姑娘随便出去瞎溜达,怕她被府里的人看不起。
别的不说,隔壁肖氏就首先看不起了。她家也是不放肖晴娘随便出去的。
肖晴娘又追着问了两句,想知道桃子是什么态度,桃子在凌九郎跟前有多大的体面,她递话能起多大作用。
林嘉虽理解她急迫又担忧的心情也招架不住,赶紧说:“我回去了。出来太久姨母要骂我的。”
回到院子里,杜姨娘午睡起了,坐在檐下凳子上篦头发。见着她,道:“我刚才仿佛听见你去了隔壁?”
院子太小,就隔一堵墙,说话大些声就不免传过来。
林嘉过去接过篦子帮她篦头发:“我刚才从九公子的水榭回来了,把事办了,就过去跟晴娘说一声。”
杜姨娘一直就不乐意林嘉帮隔壁,只白了她一眼。
林嘉笑嘻嘻地受了。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杜姨娘也没办法,只说:“行啦,这下踏实了吧。成不成的也不在咱们,看他们家虎官儿有没有这个福气吧。”
林嘉心想,那是当然有的。
探花郎浑身都是金光,遇到他的人多少都会沾点他的福气的。不不,能遇到探花郎,同住在一个府里,就已经是福气啦。
事已经成了,又不想告诉肖晴娘,又不能告诉杜姨娘,只能自己憋着。事能憋着,脸上的笑意憋不住。杜姨娘瞅着这傻外甥女,只对天翻个白眼。
肖晴娘也憋着呢。
她其实特别想告诉肖氏自己为家里做了大事。可又怕事情最后不成,让肖氏空欢喜一场,只能先憋着。
她一晚上都心神不宁。肖氏看出来了,问了两句,她敷衍过去了。
这一晚,隔着一道院墙,肖晴娘和林嘉,一个睡得极不踏实,一个睡得极踏实。
林嘉梦里还梦见了凌昭的书房。
每一样东西那么雅致,是凌九郎白日里起居、读书的地方,处处透着一股男子气。
林嘉梦见自己漫步在其间,没有人说她,没有人管她,好自在。
可是一回身,惊见凌九郎就负手站在槅扇门口正看着她。林嘉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无措起来。
可是凌九郎走过来,却也并没有说他。他好像说了什么,但梦里听不见。只看得见他神情平静。
他又走到了窗边,向远处眺望。从窗户中斜斜投入的光将他拢住。
片片尘埃都在反着光飞舞。
探花郎也在发光。
他忽然转过来头,又说了什么。
林嘉大声地喊:“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一着急,醒了。
外面隐隐天亮,又是一天开始了。
林嘉忘记梦见了什么,睡得饱饱的,精神抖擞地起来在小灶间里忙碌。
带着新鲜的点心去了梅林,交给了南烛。趁着天气好,想为三夫人采露水。
可是梅林深处又响起了琴声。
林嘉扶着梅枝,凝神听着,待一曲音落,才惊觉露水已经在日光里蒸发了。晃晃瓶子,今日才采了半瓶,这是没法给三夫人送去的。
算了,带回去自己喝吧。
而梅林深处,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琴弦,止住了余音。
……
……
古诗有云:
琴瑟友之。
钟鼓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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