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晋江
整个荒村中, 没有人说话。
一片安静中,唯有从村落深处的黑暗里传来的接连不断的撞击声, 显得格外渗人。
凶兽被从长久的束缚中放归,所以积攒的埋怨和绝望,都于黑暗中尽情宣泄。
于是,本来猎杀生人的恶鬼冤魂,就一头撞上了凶兽之口,成为了最先倒霉的炮灰。
燕时洵听着耳边裹挟着风声传回来的杂乱声音,也感觉到了身后嘉宾们自以为小心隐蔽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脸色越发麻木,一副并不想解释的架势。
之前好歹从张无病最开始转变模样就眼睁睁看过来的嘉宾们, 倒还好一点。
毕竟张无病出现的时机, 刚好是路星星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在滔天湖水中保护了众人。所以即便他们有疑惑, 却还是多少相信张无病不会随意伤害他们的。
更何况还有燕时洵在。
即便张无病现在和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但是他日常哭唧唧抱大腿的模样,还是深深印刻在了嘉宾们心里, 让他们总是习惯性的将张无病归在燕时洵那一方,觉得就算张无病真的想做什么危及众人的事, 燕时洵也能压住他。
问题不大。
一物降一物嘛。
但是救援队员们却完全没有这个认知转变的过程。
在他们眼里,就是上一次见面时还笑得傻乎乎的小导演, 现在突然雷厉风行大杀四方。
救援队员们:……?
你这个……不说你是鬼上身, 真的很难让我们理解啊。
官方负责人也犹豫着凑近燕时洵,压低了声音问他:“张导演, 真的没问题吗?”
该不会这里又有什么邪神, 还上了张无病的身吧?
燕时洵:我就知道!
并不喜欢向其他人解释的燕时洵, 还是黑着脸, 简略的向官方负责人说明了前因后果。
官方负责人顿时惊愕得半天没有回过来神。
就连旁边听到的救援队员,都满脸惊恐。
妈妈我看到阎王了!
“这里……”
有人犹豫着发问:“这里还是阳间吗?难道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阴曹地府?”
“好像也有可能,以前不是常见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吗?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了。”
“可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
“难道是在进荒村的时候?还是看见那些木雕的时候?”
“不过,阎王竟然和张导演长得这么像。所以张导演才一直撞鬼吗?就类似于没避开名讳那种?”
“嘶……”
听着从救援队员那边传来的嘀嘀咕咕声,燕时洵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众人的心态。
毕竟突然告诉谁眼前的是阎王,对方都不会立刻就相信。
——认知之外的事情,人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于跳跃的信息的准备。
“我看你们是从村子里面跑出来的。”
燕时洵皱眉向官方负责人询问道:“你们是先去了白姓村子里找我们,然后遇到了那些木雕?那你们看到白师傅现在在哪里了吗?”
官方负责人连忙向后面指了指:“何止是看到了,要不是白师傅,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真的要感谢他了。”
“但奇怪的是,白师傅突然受了重伤,明明没有外伤,但却血流不止,现在陷入了昏迷。”
官方负责人担忧的向后面望去:“我们转移的时候带上了白师傅,他现在还在医疗人员那里,虽然状态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但没有苏醒的迹象。”
燕时洵瞥了一眼荒村,虽然夜色太黑又到处弥漫着鬼气,他无法透过黑暗看清荒村里现在的情况。但是,他相信张无病。
虽然张无病向阴那一面的阎王颠倒浮现了出来,与燕时洵所熟悉的张无病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阎王带给他的感觉,并没有发生变化。
更何况邺澧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酆都和地府旧有的恩怨,让邺澧看阎王怎么都不顺眼以外,邺澧对于阎王并没有往日里看到有罪魂魄的厌恶。
燕时洵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信任邺澧和张无病。
荒村有张无病在,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这么想着,燕时洵横抱着怀里的路星星,快步走向被救援队员们护在中间的医疗人员。
白师傅虽然面色惨白,头上和衣服上还有残留的血迹,看起来形象有些狼狈,但呼吸和脉搏却是平稳的。
医疗人员为他进行了紧急处理,只等情况稳定下来,就立刻送出白纸湖,到地方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
见燕时洵大跨步走过来,几次行动下来也对他熟悉了的医疗人员还没等惊喜,就先出于职业的缘故,一眼看到了失去知觉昏迷中的路星星。
“他这是怎么了?”
医疗人员急急迎上去,在看清路星星的脸色后顿时有些错愕。
路星星现在这副气息奄奄,脸色青黑冰冷的模样,就说这是一具尸体,医疗人员都觉得毫无问题。
燕时洵语速极快的将路星星的情况告诉了医疗人员,医疗人员越听就越皱紧了眉头。
“这,这……”
医疗人员下意识回头看向担架上的白师傅:“怎么和白师傅有点相似?”
作为常年跟随救援队的医护,她也多少知道鬼怪之事,并不是无神论者。
可即便如此,今夜的情况,还是出乎了她的认知。
“是替魂。”
燕时洵淡淡的叮嘱了她一句:“见到任何人形雕像都要小心,尤其是你觉得长得和你相似的雕像。”
“您放心,燕先生,我先试着帮路星星平稳生命体征。既然您说已经为他驱除了体内鬼气,那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范畴了。”
医疗人员郑重的向燕时洵点了点头,道:“我一定尽我所能,让路星星平安无事。”
“多谢。”
燕时洵向医疗人员道了谢,便转身向担忧的望过来的官方负责人建议,先将伤员护送出去。
“负责人你大概也察觉到了,这里的气场发生了变化,阴阳乾坤颠倒,在这种环境中,生人受伤也很难恢复。”
“白纸湖开始变得凶险,恐怕西南所有鬼魂都在向白纸湖靠拢,他们留在这里也会分散我们的精力。”
燕时洵想了想,道:“先让一部分救援队员送两名伤员回去吧,只留下几个人就行,这里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插手之地。”
生人与恶鬼之间,战火将起。
燕时洵不能保证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密不透风的将失去知觉的路星星两人保护下来。
在听到伤员这个词眼时,负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怀着最后的期冀,小心翼翼的将之前掩护着所有人离开荒村的那位道长的情况,告诉了燕时洵。
“我知道现在回去有可能会导致危险,但。”
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担忧:“我们离开的时候,道长已经受了伤,如果没有人去带他离开,我担心他会……”
负责人顿了顿,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转而看向荒村中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或许,张导演……不,阎王,可以帮我们找回那位道长?”
燕时洵在听到那道长的处境后,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随即立刻回身看向嘉宾们,安排他们和伤员一起撤离。
既然现在已经回到了现实,那就在局势还没有滑向真正的危险之前,能撤走一个是一个。
按照阎王所言,节目组众人本来就是代替众生遭遇危险,八名嘉宾加上一名导游,刚好是九之数,可抵众生。
但现在鬼道蔓延,恐怕在白纸湖之外的西南地区,全都已经遭遇了鬼道所导致的危险,嘉宾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还不如尽早远离危险。
南天作为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还会些术法的,也被燕时洵着重叮嘱,告诉南天如果有危险,就呼唤他的名字借力。
南溟山长年死祭,南天也算是与死亡有关联。
如果是南天向鬼神请借神力的话,一时半会倒也支应得了。
虽然燕时洵并不想让南天这样的普通人卷进来,即便南天在摸索着继承南溟山的传承,在他眼里也还是个没出师的半吊子,应该属于被保护的范畴而非直面危险之人。
但是现在无奈之下,燕时洵也只得担忧的多叮嘱南天几句。
南天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点点头向燕时洵笑道:“燕哥你放心吧,南溟山的时候,我明明是阿婆的孩子却没能保护大家,现在我不想再像那时一样了。”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次也该轮到我保护大家了。”
南天笑着一口应下,然后带着众人就准备离开。
宋辞却倔强的站在原地不肯走,任凭赵真在旁边拉他的衣袖示意,也直直的看向燕时洵。
他的唇瓣抿得紧紧的,漂亮的眼眸中带着最后的期冀。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燕时洵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向宋辞道:“宋辞,人有选择的权利。”
“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要由选择这一切的人来承担。”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他特意压低下来安抚宋辞的声调,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但宋辞的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小少爷是个聪明人,他出生在那个圈子里,早就习惯了听其他人话语下隐含的意思,可以分辨他人真正想要说的话。
而现在,他很清楚,燕时洵在对他说——
谢麟死了。
即便宋辞在看到谢麟没有和燕时洵一起回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但燕时洵没有亲口告诉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总有一丝侥幸,觉得,万一呢?
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谢麟还活着呢?
但现在,燕时洵肯定的答案,还是敲碎了宋辞所有的侥幸。
小少爷红了眼圈,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又在寒冷山风中冻得他细嫩的肌肤刺痛,却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肯离开。
赵真担忧的站在小少爷身边,双手放在小少爷身侧虚虚扶着,害怕小少爷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出什么意外。
燕时洵没有过多温言安慰他人的习惯,他也很清楚,宋辞远远比其他人所看到的那层表象要来得坚强。
要不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不会咬牙跟了节目这么多期,还没有被危险和鬼怪吓退。
燕时洵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宋辞的肩膀:“你尽力了,宋辞。但是最后做决定的,是谢麟。”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他人。而能为自己的未来和结局做出选择的,只有自己。”
燕时洵平静道:“谢麟选择了他的妹妹谢姣姣。”
也心甘情愿走向死亡。
只是为了再也不违背曾经对谢姣姣立下的誓言,再也不与谢姣姣分别。
宋辞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眸光剧烈动摇破碎。
他哽了哽,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便终于转身,跟着所有人一起,向着与荒村相反的方向离开。
燕时洵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所有人离开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示意官方负责人跟上来。
除了几名年长而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燕时洵没有让多余的人留下。
他既然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何等艰险的局面,就不会让实力不够的人无谓送死。
无论是官方负责人还是邺澧,留下来的,都是有责任平息这场混乱的人。
让官方负责人离开,才是对他职责的不尊重。
“张无病。”
燕时洵迈开长腿,率先向荒村中走去,他平静的喊着张无病的名字,与往日里喊那个总是冲过来抱大腿的小傻子的态度,并没什么不同。
张无病就是在百年前身死的阎王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燕时洵对他的态度。
救援队员不由得惊恐的看向燕时洵,心里犯着嘀咕,心说难道刚刚说张导演是阎王,是在和他们开玩笑的?
怎么从燕先生的态度上,一点也看不出阎王该有的尊严呢?
燕时洵并没有故意提高音调,但却很奏效。
原本荒村中零星传出来的杂乱声音,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道挺拔清贵的身影,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张无病拢着衣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你们在找的,是个道士?”
不用燕时洵多说什么,张无病就偏过头去,望向官方负责人:“巧了,我在村子里,确实见到了一个活人。”
燕时洵闻言,看向张无病。
张无病接受到了燕时洵眼神里的询问,笑着向自己身后扬了扬下颔。
果然,穿着道袍的身影踉跄着落后了张无病一段距离,从黑暗的村落里走了出来。
道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手掌尽力压住伤口,但道袍还是已经被鲜血浸透,也顺着拎在手里的桃木剑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
他明显也对张无病与之前不同的转变有些疑惑,但还是因为张无病救下他的行为而选择了暂时信任他。
直到道长真的跟着张无病走过来,看到了燕时洵和并没有损伤的官方负责人,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来。
“燕道友。”
道长向燕时洵拱手行礼,苦笑道:“见谅,我这副模样,实在是尽不到礼数。”
负责人连忙过去搀扶住道长,担忧的看着他询问伤势。
道长摆了摆手,说自己的情况已经比之前料想的要好很多了。
看到负责人不相信的谴责目光,道长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笑着解释道:“真的,没有在强撑着安慰你。”
“在你们离开之后,我就已经做好了身死于此的准备,但是,我却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物品。”
道长的脸色严肃下来,郑重的吐露了几个音节:“乌木神像。”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道长身上。
就连一直警惕戒备着张无病的邺澧,都转眸看向那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错愕:“乌木神像?在海云观里丢失的那一尊?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两地相隔可有几百里!”
张无病若有所思的用折扇敲了敲手臂,然后抬头看向邺澧。
邺澧缓缓眨了下眼眸,当是回答。
张无病立刻了然,低声喃喃:“怪不得,我就说这里的力量气息怎么如此熟悉……”
其余人不知道乌木神像的真实情况,但两位鬼神却很清楚。
尤其是唯一见过千年前邺澧的张无病。
那时战场上唯一仅剩的战将,令阎王印象深刻。
千年前的屠城之战,死伤数十万人。
如此庞大的死亡数量,令整个地府几乎全都动了起来,阴差前往战场,想要将亡魂带回地府。
但是整个战场上,却没有一个亡魂肯与阴差离开。
将士即便战死依旧英魂不倒,目光凛冽铁衣寒光,坚毅而沉默的守在战场上。
似乎在这一地死亡中,还有他们值得追随和守卫的存在。
此事惊动了阎王。
当他走到战场上时,便看到那战将浑身浴血,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站起来,直面死亡。
那战将眉眼坚定锐利,对于死亡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愤怒。
那一幕久久印刻在阎王心中。
当后来酆都生变的消息传来时,鬼神哗然,可阎王却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反而有种悬在半空中的刀,终于落了下来的安心感。
而刚刚张无病在荒村中时,越靠近他捡到道长的地方,他就越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强大,锋利,怒目诘问天地。
一如千年前那名战将,所留给他的印象。
燕时洵与邺澧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顿时清楚了,为何之前邺澧的力量无法在这里生效。
就如邺澧所言,他面对的,是千年前的自己。
虽然尚不清楚千年前邺澧的形象是如何流传下来的,但是,乌木神像从一开始,明显就是奔着镇物去的。
无论是所选木材还是雕刻方式,都是为了应对凶煞恶鬼。
盘腿坐下来冲着恶鬼念诵经文感化它们,或许是文明慈悲的方式。
但恶鬼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家伙,邺澧并没有温情留给它们,一向的解决方式就是审判善恶,违逆者当场斩杀。
伤人恶鬼,还留着干什么?
邺澧做了千年的酆都之主,曾经的愤怒和锋利都已经沉淀下来,成为厚重的力量,深不可测。
但千年前的战将,却很显然连审判的耐心都不会有。
——凡是恶鬼,诛杀不怠!
某种程度来说,千年前的战将,也与燕时洵的行事方式有了微妙的重合。
燕时洵很是理解乌木神像的做法。
恶鬼自然由凶相镇。
不然呢?还先请恶鬼坐下来听他三清曰道吗?
不过也正因为此,所以现在,乌木神像给燕时洵等人造成了一点阻碍。
白纸湖周围,已然是鬼道横行。
乌木神像虽然无法彻底镇压下足以与大道抗衡的鬼道,却也不会打不赢就放弃,而是更加拼尽全力的镇守邪祟。
连同整个被鬼道侵占的天地,都会处于乌木神像的镇压之下,不会允许鬼道之下的所有鬼怪随意离开。
——包括被调换过身份,身上还残留着鬼气的燕时洵等人。
听完那道长详细的描述了那乌木神像的情况之后,燕时洵颇为头疼的揉着太阳穴。
他侧身向邺澧问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和从前的你沟通一下?”
这把他们也当成邪祟一起镇压了……虽然乌木神像很敬业,但燕时洵也只剩下了无奈。
他不由得担忧起刚刚被送走的路星星等人,不知道他们能否顺利离开白纸湖。
燕时洵猜测,现在白纸湖附近,已经是准入不准出的状态了。
既然鬼气在疯狂涌向白纸湖,那乌木神像作为镇物,最可能的做法就是任由外界鬼气进入,但一缕风都不允许离开。
邺澧沉吟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燕时洵的时候,就听到不远处的张无病嗤笑了一声。
“此邺澧,可非彼战将。”
张无病似笑非笑的瞥了邺澧一眼,道:“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某个野蛮的家伙,虽然以前也不是什么锦鲤而是凶兽,但道理是大抵相同的。他成为鬼神后,过往的一切,就已经离他渐行渐远。”
“他如今,只是酆都之主。”
张无病语气平淡。
但是另一边道长几人,却清晰的听到张无病说的话。
“什!”
道长差点没蹦起来,旁边的救援队员也惊恐的看向邺澧。
众人的视线惊疑不定的在张无病和邺澧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了燕时洵身上,眼神恳切的想要向他求证。
邺澧是燕时洵的爱人,张无病是燕时洵的挚友,那这两位的身份,燕时洵肯定知道吧?
燕时洵:“…………”
他皮笑肉不笑的缓缓转过头,看向张无病,指骨被他捏得咔吧作响。
别以为你现在是阎王,我就不敢揍你。别说你一个前任阎王,现任的我也揍了多少次了!
张无病咳了一声,默默转过头去。
但燕时洵再怎么不喜欢向其他人费口舌解释,此时也只得叹了口气,向众人大概说明了这两人的身份。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众人沉默了。
尤其是那位道长,更是眼神复杂,看着燕时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单是听说恶鬼入骨相很厉害,但他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啊!
在这个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请借到神力的时代,他竟然亲眼看到了鬼神,还一见就见到了两位各据一方的鬼神大帝……
三清在上!师父啊,弟子出息了!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众人再看向张无病和邺澧的目光,也变得谨慎了不少。
但同时稍稍安下了心来。
众人觉得,既然有鬼神在这里——还是两位,那想要解决白纸湖祸事,应该不难。
如果是单独见到鬼神,众人还会戒备畏惧,但是现在这两位鬼神都与燕时洵有关,并且很明显燕时洵能压得住这两位,他们又十成十的信任燕时洵的为人。
那就没有问题了嘛!
“道长,你现在往那边走,很快就能追上刚刚撤离的其他人。”
燕时洵扬手指了指路星星等人离开的方向,道:“负责人,我们一起去看看乌木神像出现过的地方。”
官方负责人刚要点头,道长就先不满出声,道:“燕道友,我去追撤离的人做什么?”
“如果是顾虑我的身体状况,那不用担心,导演……呃,阎王,刚刚就已经帮我做了处理,我也用过止血咒了,不碍事。”
道长严肃说:“乌木神像丢失后,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它的,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你们寻找神像,说不定会需要我呢。”
邺澧看了那道长一眼,平静的道:“神像会出现,应该是在重伤的状态下反而削弱了鬼怪之气,让神像发现了道士的生人身份,因此出现,从邪祟手中护了道士。”
“倒是和鱼饵一个用途。”
邺澧垂眸看向燕时洵,道:“没有人逼迫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有选择自己生死结局的自由。对于修道者而言,以身殉道也是幸福。”
见邺澧为自己说话,道长也顾不上自己在邺澧口中变成了毫无温情的鱼饵,赶紧点头应是,希望燕时洵看到他的用途,将他留下来。
道长在从燕时洵口中得知了白纸湖祸事之后,也想要为了解决白纸湖之事,而奉上自己的一份力。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道长立刻高兴了起来,连连向邺澧拱手道谢,对鬼神的印象有了大幅度的转变。
他之前还觉得这位传说中的酆都之主,和传说中一样神秘危险。但没想到实际一看,鬼神的冷静之下,分明还隐藏着温柔。
虽然那并不容易被察觉到。
道长这样想着,看向邺澧的眼神也不像是刚刚那样警惕,而是带上了愧疚和感激,颇有些自责自己是否也对鬼神有了刻板印象,因为传闻而先入为主了。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啊。
道长心中感叹着,嘴上则严肃的向燕时洵说明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原本攻击他的木雕偶人突然全都停下了动作,然后被无形的手整个撕碎。
木片纷飞,连同被塞进偶人中的村人腐尸,也都破碎成满地的碎肉脓水,恶臭不可闻。
当他惊诧回身时,就看到了黑暗中隐约出现的乌木神像。
神像横眉怒目,通体乌黑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远处的微光晃过来时,可以见到神像熠熠生辉的眼瞳,在黑暗中雪亮如刀锋出鞘。
但不等道长快走几步过去查看清楚,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神像就倏忽远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没多久,张无病就出现在了附近,将道长捡了回来。
“我在来之前,见过乌木神像的照片,所以很肯定那尊神像,就是在海云观丢失的那一尊。”
道长严肃的提出了自己的猜测:“燕道友,那尊乌木神像本就是在白纸湖附近丢失的,会不会它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才会从海云观消失,然后回到了这里?”
燕时洵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邺澧。
对于千年前的那名战将,邺澧比他要了解得清楚。
邺澧微微垂下了鸦羽般的眼睫,原本锋利的眉眼染上了一丝沉寂。
千年前的往事重提,昔日的愤怒和悲凉也卷土重来,令邺澧一时间好似重新置身于战场之上。
他不是高居神台之上万鬼叩拜畏惧的酆都之主,他是在战场上,率领将士冲锋,守卫城池与百姓的战将。
“它或许没有思想,但是,如果它确实有着与千年前一样的秉性脾气,那它,一定会回到本来镇守之地。”
邺澧低沉的声音喑哑:“无论多远,即便跨越江河,它也会守卫人间。”
“这是,它曾经坚守的信念。”
燕时洵惊讶的看向邺澧。
他注意到,邺澧在提及千年前的事情时,话语里并没有把曾经的战将算成他自己,反而像是被间隔开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而且,刚刚阎王在说起当年之事时,也说了此邺澧非彼邺澧。
燕时洵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任由他再如何思索也找不回来。
奇怪……
燕时洵的眼眸沉了沉。
“道长,你看到那神像消失的方向了吗?”
燕时洵问道:“如果我们要找回那神像,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道长努力回忆,却还是抱歉的摇了摇头:“天色太黑,我只隐约看到了乌木神像,似乎是往村子外面的方向消失的,但具体的方向……”
道长看出了身边救援队员脸上的失望,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随即伸手掐算,试图卜算出神像离开的方位。
但是,鬼神行踪,凡人如何能够窥得?
燕时洵却没有再关注道长,而是被身边的张无病吸引了。
张无病本来慢悠悠的踱步走在他身边不远处,走在鬼气丛生之地,就如回了家一般自在,闲庭信步,清贵而悠闲。
但就在其他人说着话时,张无病却偏离了原本走的直线,而是越发往燕时洵这边靠近,从原本的两米远到现在的十几厘米。
就连邺澧也一副不快的模样,死死盯着张无病。
像是守着珍宝害怕他人抢夺的凶兽。
甚至燕时洵能够发现张无病的不对劲,也是因为邺澧忽然间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有力又强悍,让两人间没剩下一丝缝隙。
燕时洵本来以为邺澧是突然占有欲爆发,于是哭笑不得的低下头,想要将邺澧的手臂从腰间拍开。
却意外发现了张无病近在眼前的衣角。
燕时洵无语的向张无病问道:“你另一边是没有路吗?非要往我这边挤。”
“张无病,你是回来了是吧?”
阎王拢着衣袖,无奈的耸了耸肩:“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那个小傻子,得鬼道消失之后他才能回来,在那之前都是我。”
“我倒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往你这边走……”
他刚说完,就收到了邺澧刀子一样看过来的目光。
邺澧:既然不喜欢,那你靠近时洵干什么?快滚!
阎王生生被气笑了,他将手掌从袖子里抽出来,手中折扇隔空点了点另一侧的方向,道:“我是因为讨厌那边,才会往这一侧靠近。”
燕时洵:“?”
他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圈张无病,颇有些无语的道:“你们鬼神这么矫情吗?路是惹你了还是怎么?”
邺澧立刻道:“只是他一个鬼神这样,其他鬼神都是正常的。”
张无病:“……”
你们夫妻两个是有什么毛病?联手怼我是吗?
燕时洵奇怪的看着张无病,觉得以他对阎王的印象来看,阎王不应该是莫名其妙做些什么的性格。
如果是他熟悉的那个生人张无病的话,燕时洵一定会觉得,应该是张无病在靠近的那个方向有鬼,毕竟张无病这个小蠢蛋与众不同的点就在于,他在倒霉这件事上,格外的有天赋。
别人觉得阴森森不祥的地方,对于张无病而言,就格外有吸引力,这件事也是燕时洵曾经数次验证过的,甚至觉得张无病简直是鬼气导航,而且比寻常人用的导航“良心”多了。
人间的导航app或许还会缺德的把人带进沟里,还干得出把位置定在海里这种事。
但张无病绝对童叟无欺,说带你见鬼,绝对让你见完这辈子数量和质量的鬼。
不过现在在这里的并不是那个小蠢蛋,也不存在鬼气导航这一说……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一愣,脚步也紧跟着顿住。
邺澧关切的询问:“时洵,是觉得阎王不顺眼吗?我现在就可以让他消失。”
等等!
阎王刚刚说过,他在捡回道长的时候,觉得那里的气息让他很熟悉,还说过他讨厌千年前的那名战将。
地府和酆都,千年来一直不对付。
那会让阎王感到讨厌的……
燕时洵神情微愣,静静的转过头去,看向阎王下意识避开的方向。
不远处,湖面在手电筒晃过去的光亮下波光粼粼,水面安静,一如它几十年来守着满是尸骸的荒村,无言静默。
燕时洵想起来,之前郑树木和白师傅在提起李乘云时,都对李乘云的去向言辞模糊,并非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确实不知道李乘云到底去了哪里。
而李乘云之所以会找到白纸湖,并非是为了皮影戏或屠村之事而来,而是因为李乘云认为,酆都在这里。
他到此,来寻找天地的生机。
千年前,恰好是白姓先祖救回旧酆都鬼差,并从鬼差那里习得鬼戏之时。
白姓先祖守着酆都旧址,建了村。
而千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白姓先祖在戏文里暗中留下的,能够指向旧酆都所在的山川河流,全都发生了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白姓村子的所在。
以及,地府与酆都之间的相争。
也就是说,阎王不喜欢的地方,就是酆都所在,或者是那尊乌木神像现在所在之处。
白纸湖!
燕时洵只觉得思绪瞬间清明。
他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想通了之前的疑问。
是了,鬼婴能够获得强大力量的原因……
因为千百年来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酆都旧址,就在白纸湖下面啊!
鬼婴和母亲溺毙于湖水中,在死亡的时刻,鬼婴的怨恨吸引了湖中鬼气向她靠近,旧酆都本来无主的残余力量,成为了鬼婴最初的力量基础。
也正因为此,所以从鬼婴之中,才能诞生大道。
——因为旧酆都本就有鬼神气息残留,与现行的大道同源。
从旧酆都力量中再次诞生大道,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之所以用乌木神像镇守白纸湖,恐怕也是因为,当年李乘云就已经发现了他所找到的白纸湖,并非如今的酆都,而是酆都旧址。
因此,邺澧曾经打上旧酆都时的形象,就成为了镇压旧酆都最好的选择。
千年前,酆都灭于邺澧之手,也因此旧酆都本来就畏惧于邺澧。
曾经杀灭自己的人再次出现,旧酆都自然不敢再做出什么,就连残余的力量都静静隐没于黑暗。
直到乌木神像被拿走。
无论是满心怨恨的谢姣姣,还是旧酆都,都重新开始活跃。
以此,鬼道诞生。
最后一片思维碎片被拼上,短短瞬息间,燕时洵想通了一切。
他转过眼,神情复杂的看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阎王。
燕时洵没想到,即便是阴阳另一面的张无病,也有这种堪称导航的体质。
“小病,有没有考虑过做个导航app?”
燕时洵心情颇好的轻笑出声:“一定比缺德导航更精准。”
阎王:“???”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有踏进人间,已经落后了。
不然他怎么听不懂燕时洵在说什么呢?
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却将燕时洵所有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眨了眨眼眸,也了悟了燕时洵在想的事情。
阎王:“不是?你们夫妻怎么回事?能不能为我解个惑再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燕时洵笑着看向众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白纸湖:“诸位,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换一个了。”
“鬼道的根源,在酆都旧址,也就是——白纸湖之下。”
想要将向外蔓延的鬼道拦截下来,那他们就势必走一趟旧酆都。
——釜底抽薪。
只要将原本诞生鬼道的鬼气基础毁掉,鬼道,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燕时洵的眼眸熠熠生辉,明亮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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