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晋江
“我见过一个最笨的小道士。”
在冬日晴朗温暖的阳光里, 燕时洵微垂下眼睫,轻轻笑了出来。
“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一切沉闷枯燥的东西, 尤其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哪怕只是一张书桌, 一把椅子, 他坐在上面超过十分钟,也都会扭来扭去的想要出去玩。”
他摇了摇头,失笑道:“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哈士奇一样。”
“哈士奇不会被用来当做警犬,因为大家认为他不会成为合格的道士, 无法保护别人。可很多人没有看到,他其实有最坚定的一颗道心。”
“金钱收买不了, 世俗动摇不了。在他的长辈死在他面前时,他就做过决定, 要继续前辈没有走完的路。”
可世人却只看到他笑嘻嘻不正经的一面,没有看到当他笑容消失后的眼睛里,是怎样的纯粹坚定。
“明明并不具备实力, 可,当其他人求助的时候,他依旧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哪怕他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他也不曾有半点犹豫。”
燕时洵轻笑,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微不可察的无奈宠溺:“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道士,让人根本无法放下他,拼尽全力也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你说是吗?星星。”
他看着依旧昏迷的路星星, 低声问道:“你还见过,比他更笨的人了吗?”
路星星呼吸平稳, 好像只是安详的睡了过去, 并没有回答燕时洵的话。
但是, 他的眼睫颤了颤,眼皮下面眼珠乱滚,似乎是不服气的想要睁开眼睛为自己辩驳。
燕时洵注意到了这微小的变动,他的眉眼不由得柔和了下来。
星星的胜负欲,一如往常啊。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星星就因为不服气李道长和宋一道长对他的夸赞,憋了一口气来找他,想要分出个高低胜负。
然后被他按在地上摩擦。
后来每一次和星星见面,星星都毫不死心的想要证明下自己——虽然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压着打。
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星星看着他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而他也渐渐开始接受了自己“师叔”的身份,真把星星当做了需要被他保护的小辈。
燕时洵把路星星带在身边,像是曾经李乘云教他那样,手把手教路星星,告诉他这是什么又要如何处理,纠正星星不正确的思路,将自己看到的天地告诉给他……
每次路星星喊师叔的时候,燕时洵都感觉自己恍惚看到了一只欢脱的哈士奇,兴奋得嗷嗷叫朝他狂奔而来,尾巴甩得飞快。
燕时洵也感受到了与宋一道长等海云观道长们相似的心情,虽然无人能和恶鬼入骨相这样不世出的天资相比,在他看来,路星星总是笨得厉害,又不好学,但是,光是路星星带来的这份好心情,就足够长辈们容忍他了。
——当然,与宋一道长相比,燕时洵是真正的严父严师,斥责路星星时从不心软。
他对路星星寄予厚望,相信星星以后会成为独当一面的道长,像海云观无数前辈道长们一样,为了保护生命而付出所有。
燕时洵看到了路星星眼里的坚定,也看清了星星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愿意帮这个小辈一把,更不想让星星受伤或遭遇危险。
即便他知道,常与鬼怪打交道,这根本无从避免。
“你师婶倒是想过来看看你,但酆都之主前来道观……”
燕时洵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声笑了出来:“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来看望伤患,而是来挑衅打架的。”
海云观供奉的神,可都与鬼怪相冲。
“最开始你喊邺澧为师婶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和邺澧扮演过井玢夫妇,所以才会有此一说。现在看,在情感这一方面,你竟然是远比我看得更加透彻,早早就看出了邺澧的想法。”
燕时洵失笑摇头:“怪不得邺澧对其他人那么冷漠,对你的态度却一直不错,原来是这样。”
“不过。”
他垂眼看向路星星,良久,才轻声道:“这也是你为自己挣得的一线生机。”
监院早就离开了,将空间让给了他们。其他道长也都知道今天燕时洵回来,所以即便紧张担忧,却也一直没有过来打扰,而是在院子外面焦急的等待着结果。
星星能不能醒来?会不会平安无事?一定不会出意外,一定可以顺利……
道长难得有些急躁,在院子外面走来走去的静不下心,恨不得一眨眼就能穿越到几个小时之后,听到星星平安的消息。
小道童被晃得眼睛花,不高兴的嘟囔着道:“师兄,你不要来回走了,我刚扫到一起的枯叶都被你又搞乱了。”
道长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踩在树叶堆里,自己却恍然未觉。
他抱歉的向小道童笑了笑,随即从小道童手里接过大扫帚,说反正自己也静不下心,不如多干点活,让自己忙起来自己也好受一点。
说着,他就赶小道童回房间休息。
最近一段时间,海云观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很多道观中的杂事不得以只能交给小道童们。于是这些在普通人中还在上小学初中的孩子,就已经学着大人的模样,开始帮助监院打理道观,将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
不过因为小道童们年龄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极为嗜睡,常常在大殿里擦灰的时候就站着睡了过去。
很多香客都见过这样的情况,也心疼这些小师父们,便专门向监院等道长们反映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小师父们多睡一会多吃一点,还是个孩子呢。
监院:“……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可以跟着我师父养活一道观的人了。”
但监院嘴上这么说,回身却也心疼小道童,想让他们多休息。
却被小道童拒绝了。
“我偶像出师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九岁,像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偶像已经跟着他师父出驱邪捉鬼了。我偶像说,要让我快点长大。”
小道童一握拳,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我一定要快点长大!也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监院哭笑不得。
而道长也没能成功送小道童回去休息,他看自己扫地的活有人干了,转身就说自己要去大殿。
留下道长一人面对满院子的枯叶。
道长回身看了看还没有动静的院子,叹息的弯下腰,开始边扫地边念诵经文,为星星这个小师弟祈福。
有了之前海云观开放道观作为避难所的事情之后,回去的市民们口口相传,都说海云观是个有真才实学的道观,而且品德也好,就算不相信这些,来这里走上一趟求个心安,或者纯粹是看看风景也不亏。
因此,观内的香火更加旺盛,往来的香客摩肩接踵,从到时间对外开放山门后,人便迅速多了起来。
很多新被吸引来这里的人对海云观并不熟悉,看到小道童这样年幼却动作娴熟,也不由好奇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也是道观里的师父吗?”
有人压低声音向旁边人问道:“这也太残忍了,这么小就要干活?算不算是压榨童工啊?”
常来的香客却都已经习惯了,在小道童走过时,还弯腰向他并手行礼,然后笑着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被严辞拒绝后也不气馁,慈爱的像在看着自家的孩子。
“别看小师父年龄小,但他对生命的参悟,可比大多数人都要透彻。很多七八十的人,活得都不会比他更清楚。”
香客注视着小道童的背影,眼神敬佩:“他就是几十年前的各位道长,也会是几十年后挑起海云观重任的道长,他会为了保护我们而努力长大,努力学习……”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脚下的路无比清晰坚定。”
香客转回头看向惊讶的游客,笑着说道:“别看我今年都七十了,家在滨海有几栋房。但我到现在都没有明白,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所求又是什么。每天都活得迷茫又焦虑。”
“这样一比,真的很羡慕道长们啊。”
她叹了口气,道:“他们从不迷茫,他们的生命充满价值,每一分一秒都无比充实。”
游客听了,敬佩的点点头,再看向海云观的目光也充满敬意。
不过也有香客嘟囔着,纳闷怎么感觉今年的海云观冷清了不少。
“我记得往年来的时候,有个特别热情的小伙子,好像是叫星星的?”
那香客笑着在自己身边比划着,道:“上次我爬山到一半累了,还是他背我上山的,真是个好孩子啊。往常来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心里高兴。也不知道他今年是怎么没来?”
有人接话道:“你说的那位,是海云观的小道长,上次我还看见他师父提着桃木剑追着他满山跑呢,他师父的师父又追他师父……听说那位老道长都快二百岁了,看着还像六七十一样,真厉害。”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位叫路星星的年轻道士吧?哈哈哈,那孩子特别活泼,他师父不追着他打,他就撵着道观里的鸡狗到处跑,特别有意思。”
“哎呀,我冲着燕哥来的,怎么没看到燕哥呢?不是说燕哥是海云观的道士吗?”
“说起来,确实很久没看到过星星了……”
……
大殿之前香火缭绕,烧香特有的气味令人心情渐渐平静。
小道童恭敬的向神像行礼,就准备擦拭灰尘。但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又重新抬头,看向燕时洵所在的院子,也赞同的点了点头。
说的没错,像他偶像那样的存在,就是最厉害的!
但这样一对比的话……小道童想起了自己那个幼稚到抢自己大扫帚,焦虑到只能扫地的师兄。
他顿时瘪了瘪嘴。
人和人的差距还是有的,比如偶像活得那么充实,他师兄的时间全用来扫地了,哼。
而在无人打扰的小院里,前面的人声渐渐传了过来,打散了满院寂静,让这一片安静落进了人间繁华里。
燕时洵回过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被阳光晒得眯了眯眼眸。
他知道,这是海云观前院已经开门迎接游人香客了。毕竟马上便是年节,到海云观祈福是滨海市人的习惯,很多年轻人也喜欢来这里算一算姻缘。
往常这个时候,像路星星这样没出师的小道士,都会喊去前院帮忙。可今年,路星星其他的小伙伴都在前面忙得脚不沾地,却只有他自己……躺在这里,无知无觉。
燕时洵迈开长腿,缓缓走到路星星的床边坐下。
松软的床铺微微下陷,老旧的床板发出咯吱的声响。
而在床铺下面的砖石地面上,绘制着繁复古朴的阵法,用来为路星星聚气养魂,滋养住他最后一口气,免得他神魂受损。
燕时洵一眼就看出,其中还有马道长的手笔——但这个时候,马道长应该在西南白纸湖那边,帮忙处理旧酆都遗留下来的残迹。
看来,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马道长也不放心路星星,专门回来过啊。
燕时洵的眼眸中泛起笑意,伸手探了探路星星的鼻息,发觉他的脸颊有些冷,便顺便帮他抻了抻被角,松软的棉被盖得密不透风。
这是燕时洵第一次走进路星星的房间,也是他第一次惊讶的发现,与路星星看上去游戏人间的酷炫形象不同,实际上路星星过的,称得上是简约。
路星星是海云观的正式弟子,在海云观一直都有自己的专属房间。
但这房间的布置,却与他独立音乐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这甚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房间里只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床,和一张巨大的书桌。除此之外,连正经的书柜都没有,一摞摞的唱片和书籍就随意放在地上,摆得到处都是,几乎盖过了整面墙壁。
燕时洵能够看得出来,这还是被收拾过的结果,或许之前,这里会到处扔着唱片和书籍,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海云观的道长可不清楚路星星那些宝贝唱片的类别,收拾的时候也都只是垒整齐放在墙角而已,这使得那些唱片里爵士混古典,钢琴下面压着古筝,完全没有按照类别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垂眸问路星星道:“你再不醒来,这些唱片就等着它们被划伤发霉吧。真的舍得?”
路星星盖在被子下面的手指,艰难的弹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撑着床铺起身。
但努力了半天,只能无力的放弃。
燕时洵没有发现路星星在被子下面的动作。
他垂首敛眸默念符咒,金色的光芒在他手掌中慢慢亮起,一个个金色的文字在空气中成形,很快便形成了一行行金色的光带,纵横交织,笼罩了整个房间。
即便是白天,房间的亮光也逐渐盖过了太阳的光芒,使得它在晴空之下依旧显而易见的明亮,像是被点亮的灯泡。
见到这一幕的道长不由得手掌紧握成拳,紧张的祈祷祝福。
而属于燕时洵的力量,正在慢慢向周围溢散,充盈了整个房间。
他虽为恶鬼入骨相,但从担起大道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执掌生机。曾经他只能勉强保住路星星的最后一口气,但现在,他却可以救路星星回来。
柔和的力量渐渐向路星星的经脉中灌注进去,他的神色安详,眉眼舒展,甚至带着一缕安心的笑意,像是回到母亲怀抱的幼童。
在这片温柔如水的力量中,他可以安心的依靠着身边这位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驱鬼者,沉沉睡去。
燕时洵耐心的等待着生机滋养路星星的神魂,时刻掌握着他的情况,不让自己过于充沛的生机,有一丝一毫伤害到他的可能。
但他的心里还记着路星星微凉的脸颊,环顾四周之后才发现,这房间里竟然连个取暖设施都没有,完全靠这几床棉被取暖。
燕时洵的眼眸不由得微微一暗。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海云观故意想要虐待路星星,而是整个道观中都是这样的条件,而在此长大的路星星,也继承了道观节俭的习惯,并没有像其他一些人那样生活得纸醉金迷。
作为独立音乐人,路星星的钱多花在了自己的爱好上,不管是音响设备,还是更好的材料更好的技术,在这上面花出去的钱如流水。
但对于他自己本身,却从未有过如此巨额的开销,反倒在非工作之外的时间,全在海云观吃住。
海云观还沿用着数个世纪的古老建筑,即便曾经修缮过,也没有铺张浪费,只是让道观楼阁维持了最基本的使用功能,每一年的维修也都拥在了大殿和游客的前院,分到道观后面道长们住所上的,很少。
修道之人,大多并不在意这些外物。
即便他们本可以出入豪车大宅,香槟美酒夜夜笙歌。
海云观每一年光是香火钱,以及道长们在外帮人做法事驱邪捉鬼的报酬,加起来就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这些钱,都被海云观用来向民众布施,帮助向道观求助的人们,以及捐给了各地的官方。
滨海市之所以如此信任海云观,也是因为滨海市的几项公益计划,全部为海云观出资捐赠。官方深刻的了解海云观的品性,知道数百年来这个道观从未忘记过守卫生命的初心。
从大山深处到城市街头,凡是海云观道长走过的地方,就有他们捐款的痕迹。
即便每位道长的报酬堪比巨富商贾,但这些钱,他们也并没有兴趣留在自己的口袋里。
报酬就是因果,用以抵消那些求助之人的罪孽和过错,贪图金钱,只会被金钱吞噬。
海云观道长很清楚这件事。
他们只留下了自己日常所需的钱财,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的保障而已。有时就连朱砂黄符都要买不起了,还要省着些用。
——燕时洵之前就见过一位道长,把符咒扔出去驱鬼之后,还要看看哪张没有打中鬼魂,再仔细的一张张捡起来,下次重复利用。
就算在外吃饭,巨富商贾宴请,也都知道海云观的道长们不喜欢铺张浪费,点一桌子菜再倒掉只会引来道长们的厌恶,因此也都被影响得下意识有所收敛。
比起看起来摆了满桌子好看却吃不完的菜肴,道长宁可将这些饭菜拿去救济生活困难之人。
外人不知,只以为海云观必定是财富滔天,敛财的手段数不胜数,说不定观内还藏着巨额的财富,对此时有诟病。
就算道长诚恳的说明自己只是吃得饱饭的普通人,很多人也嗤笑不肯相信,反而执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就算有人信,却也大多不屑,觉得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做道长有什么用呢?有文凭吗?有工作吗?有社会地位吗?有钱吗?
一群没钱买不起好东西的穷逼而已。
——或许有些地方会有充足的财富,但那绝不会是海云观。
但面对这样的话,道长从来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即便有年纪轻的道长脾气暴,但也会被其他道长拦下,一句“口舌业”轻描淡写的略过,不曾放在心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自己居住的环境,道长们自然也不会太过装饰。
反正滨海市的冬天冻不死人,打坐入定,冥想沉思,一夜也就过去了。冷点也无所谓,刚好能够在神智清明的情况下修行,反倒是好事。
被这样教养长大的路星星耳濡目染,自然也是相似的行事作风。
他爱玩又好动,可他从来都没有坏心思,做音乐人,也只是因为他有这份天赋并且热爱而已。
满室无声,但燕时洵却从房间中的装饰和布局,清晰的看到了路星星其人。
他是李道长的徒孙,青壮一代第一人宋一道长的徒弟,还是……他和邺澧的师侄。
而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向他们证明,他担得起他们的教导。
燕时洵的眼眸中有笑意渲染开来。
而这时,他感觉到身边的被子动了动,像是路星星的肢体在本能的对外界有所反应。
燕时洵垂眼看去,就看到路星星的眉头紧皱,头轻轻摆动着似乎在抗拒着什么,好像是做了噩梦无法脱离。
他俯下身,一手撑在路星星身边,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路星星的额头上,在这个极近的距离定定的看着路星星,甚至能够感知到彼此的气息,平稳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
“路星星。”
燕时洵轻声唤道:“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言出法随。
话音落下,空气中纵横交织的金色纹路立刻暴动,迅速向燕时洵聚拢冲了过来。
室内狂风大作,摆在地面上的书籍也被吹倒散落在地。
而强横有力的金光顺着燕时洵修长的手指,直冲进路星星的额头,灌注进他的神魂中。
那一瞬间,路星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身躯都在不由自主的挣扎,像是被抛上岸的鱼。
但燕时洵却先一步察觉了路星星的痛苦挣扎,立刻伸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有力的制止了他的动作,任由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自己的手掌下逃离。
这是路星星必经的痛苦和挣扎,也是燕时洵没有立刻将路星星救回来的原因。
路星星在西南受的伤实在太重,甚至已经被医疗人员判断为死亡,连抢救的价值都没有,科学的手段无法救他,人间也不能。
唯一能救他的,只有大道生机。
他的神魂已经被打上死亡的烙印,只是因为邺澧才被强硬的封存在他的身躯内,依靠着一缕鬼神之力艰难的保持着肉身继续存活。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更改他曾经濒临死亡的事实。
路星星的神魂已经死亡,不再适应生人的生活,甚至会出于本能的抗拒人间的诸多烦恼事,想要前往地府沉眠,从此获得轻松的安宁。
而燕时洵所做的,就是把路星星无力的神魂硬生生从黑暗的怀抱中拽出来,带回人间。
这个过程的疼痛远远超过植物人复健,甚至只要路星星稍微回忆或思考,都会造成严重的疼痛,身躯本能的追寻死亡。
可生命从来就是疼痛的,也因为疼痛才真实。
——毕竟,生机必定伴随着死亡。
否则又与南溟山师公何异?
即便路星星哭泣,挣扎,燕时洵也不为所动,依旧压着路星星的额头,让生机充盈他的神魂。
“路星星——醒来!”
燕时洵猛地低喝,眸光凌厉:“你的道还没有完成,人间尚有你留恋之物,你,想要逃避吗!”
房间中的金光越来越盛,如同金乌坠地,耀眼到不可直视。
金光透过窗户和每一道砖瓦缝隙向外扩散,在海云观的一隅明亮非凡。就连整座山连同着大地都在颤抖,地脉中的灵气疯狂涌动,响应大道的召唤。
这一刻,海云观所有道长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里的事情,愣愣抬头向金光的方向看去,屏住了呼吸。
那是……星星的房间。
仿佛天地大道一样纯粹干净的力量在海云观中蔓延,就连山林间的生灵也受到了滋养,梅花瞬间抽枝发芽,绽放花瓣,暗香浮动。
而天空中云层飘忽,隐隐有所变动。
大道垂眼于此。
道长手中的罗盘疯狂旋转,经书哗啦啦的翻页,异象出现在每位修道者的眼前。
香炉中点燃的香缭绕,在空中形成了玄妙的形状,好像神也在欣慰。
而大殿上烛光明亮,没有被风吹动分毫,如同在为某位存在护法。
身处海云观的香客最初还以为是地震,引起了一阵惶恐的惊声喊叫。但小道童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立刻开始维持秩序,让香客们不要慌乱,防止踩踏事件。
“小师父,这,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地震了吧?”
有香客惊恐的抓住小道童的手臂,颤抖着想要求一个心安。
小道童看了眼金光的方向,心中了然,他点了点头,板起稚嫩的脸颊装成大人的模样,抬头严肃的向香客解释道:“不用担心,这是燕道长在做法……”
“咚!”的一声清脆响声,一只拳头从上到下砸到了小道童头上,瞬间将他向下压去。
香客惊呆了。
他呆呆的顺着那拳头向上看去,就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那道长身披着道袍,衣服下面还能看出一圈圈厚重绷带的痕迹,木头发簪梳着太极髻,笑眯眯的模样颇有些风流潇洒之意。
“这孩子乱说呢,不用在意。”
道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金光,才继续笑着道:“前几日观中买的灯泡瓦数太高,可能电压不稳,炸了吧。”
“……啊?”
香客懵了:“是,是灯泡的问题吗?那怎么这么响,真不是地震?”
道长肯定道:“假冒伪劣产品嘛,害人呐,香客您以后可得买正品,别像我们一样被蒙骗了,省不了几个钱,反而招惹烦恼。”
香客犹豫的看向小道童:“那刚才这位小师父说,是做法……”
道长面不改色:“你听错了。”
“我年纪不大,听力很好,绝对是做法……”
“他说错了。”
“…………”
打发走将信将疑的香客,道长从松开按着小道童的手。
小道童憋了满眼的泪水,瘪着嘴巴不服气的朝道长看:“师父,您怎么能说谎!这是口舌业。”
“不是,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最能够接受的说法而已。”
道长丝毫不以为意,背着手悠闲道:“难道你想看到这些人回到家以后疑神疑鬼,影响生活的样子吗?”
“不想……但您也不能骗人!”
小道童愤愤道:“我偶像就从不骗人!”
道长:“…………”
他惊奇的挑了挑眉毛,看着自己的小徒弟,感慨着问道:“你对燕道友的滤镜到底是有多厚啊?你是我徒弟还是他徒弟?论起骗人,可能没人比得上燕道友了。”
——毕竟之前在直播的时候,连海云观都觉得可能瞒不过去了,结果燕时洵面不改色,两三句话就颠覆了观众们的概念,忽悠得他们晕晕乎乎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成功忘了鬼怪的事情,继续相信科学。
这也让海云观不少道长大呼开了眼了,竟然还能这样解释!
小道童惊呆了。
他吸了吸鼻子,但犹豫了片刻,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期期艾艾的问:“我真的可以做燕道长的弟子吗?”
怨种师父:“…………”
他深呼吸一口气,心里疯狂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这是他亲徒弟,亲的!唯一一个!开门弟子!!
可恶!
道长:虽然为师也很崇拜燕道友,但徒儿你敢不敢给为师留个面子?你这样,为师很难做道长诶qaq
刚好这时其他香客看到了道长一身显眼的道袍,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担心的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长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金光已经渐渐散去,转而变成了铺散开来的生机,如春风吹拂大地,所过之处草木繁盛,生灵雀跃。
而天幕之上,剧烈变动的星象也重新归位,恢复了平衡。
云雾散去,一切重新变得平静。
除了修道者之外,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何等堪称奇迹的大事。
……不过,对于那位燕道友而言,或许只是翻覆手掌般的事情吧。
道长微微笑起来,面不改色的道:“电线老化,劣质灯泡炸了。”
香客们:“???”
道长笑着冲他们眨了眨眼睛,道:“要相信科学嘛。”
众人的神情一言难尽,还特意抬头确认了下这是不是海云观。
——在道观里的道士宣扬科学?怎么想都不太对啊。
但年轻人们却眼睛亮了:“哦哦哦!燕哥的口头禅!”
其中一人还压低了声音学燕时洵的语调:“少迷信,多读书,要相信科学,啧。”
周围看过“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的人们,顿时都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
“所以,燕哥果然是海云观的道士吧?你们看海云观其他的道长也会这么说。”
“那我们今天这算是到燕哥娘家一游了?好诶!”
“我本来还在怀疑到底有没有鬼……但道士自己都说要相信科学,是不是就说明真的没有鬼啊?”
“诶呀,燕哥还会骗你吗?他说没有肯定就没有啊,你还怀疑什么?”
“什么鬼不鬼的啊,你们都几岁了还相信那个?”
大殿前,在震动和异动过去之后,游人香客们慢慢恢复了平静,到处都是笑闹声。
道长也点了点头,带着自家小徒弟走了——他得好好教育下自家徒弟,他也是不弱于燕道友的帅气的!
咳,可能,大概,也许……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吧。
小道童:“说谎的骗子!”
“你偶像也说谎!”
“没有!我偶像天下第一好!”
而安静的房间中,燕时洵看着艰难睁开眼睛的路星星,勾唇微笑:“星星,欢迎回到人间。”
路星星颤了颤眼睫,长久没有睁开过眼睛使得他对光线极为敏感,在金光中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迷蒙,等了半晌,他的视野才渐渐清晰了起来。
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燕时洵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几厘米,铺天盖地的威严从燕时洵身周自然而然的向外散发,压迫感有如天地四合。
这是大道的力量和威严,不容挑衅。
但在路星星面前,这份力量并没有伤害他分毫,而是温柔用力的将他包裹其中,像是将幼崽护在羽翼之下的温暖安心。
路星星连一丝多余的压力都没有察觉到,长久卧床的身体甚至轻盈得快要起飞,丝毫没有不适感。
当他与燕时洵对上眼眸的时候,他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撞入了一片璀璨银河,其中繁星千万,明亮闪烁,足以令人溺毙于此。
“燕哥……”
路星星不敢置信的轻唤着眼前的人。
他的声音沙哑艰涩,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气音。
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路星星连嗓子都生锈了。
可话一出口,路星星就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迷蒙的神魂还没有恢复工作,停止运转的大脑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他忘记了自己从西南回到海云观的经过,即便艰难回忆,最后的记忆依旧停留在他在白纸湖旁边让其他人先走,他留下拖延群鬼的画面。
再然后……
路星星晃了晃大脑,慢慢想起来了记忆后面紧随而来的疼痛。
烈火经身,寸寸烧毁神魂,疼痛到无法呼吸。
而他现在嗓子这种声音,还能看到燕哥,还有这床铺和房间一看就是海云观,难不成……
“我,我死了吗?”
路星星声音恍惚:“我这是回光返照吗?”
燕时洵挑了挑眉,唇边隐隐有笑意流露。
即便他用生机力量冲刷路星星的神魂身躯,没有让他留下一点后遗症,但他毕竟很久都没有用过这具身躯,如今神魂重新穿上皮囊,还要多些时间才能适应。
燕时洵很清楚这一点,路星星却不知道。
而燕时洵没有及时回答,也让路星星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泪水“唰!”的一下就涌了上来,他眼眶通红,颤巍巍的握住了燕时洵的手,交待遗言般开口道:“燕,燕哥,你记得要和师婶好好的啊。我死了之后,你们一定要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哦对了,其实滨海市老院子里的那本古籍,不是小宝撕的,是我在里面打瞌睡不小心把哈喇子流在上面了。因为小宝在旁边,我就顺手塞给他了,说那是你让他背的。本来我还想瞒着的,但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是轻轻快快的走吧,这种秘密就交给燕哥你了。”
“还有,院子里的鱼缸不是张无病打碎的,我去拜访的时候被小宝玩的人头吓到了,不小心踹碎了鱼缸,刚好张无病从那走过,我就说是张无病干的。”
“师父的桃木剑也是我折断的,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后山种菜,其他道长让我去施肥,我就借师父的桃木剑一用,帮着施了个肥,谁成想挖地的时候剑断了……”
路星星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燕时洵坦白,诚恳得不得了。
但燕时洵面容上的笑容已经逐渐消失,他眯了眯眼,神情危险了起来。
哦……原来都是你小子干的啊。
“还有啊,燕哥,说实话。”
路星星真诚的道:“我觉得你在感情这方面真的挺白痴的,师婶喜欢你那么久你都没发现——燕哥你是木属性的吧?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稳胜过你。”
燕时洵:“…………”
他后悔了,就该让这臭小子一直睡在这当个睡美人才对!
刚刚看到星星昏迷,他竟然还会觉得心疼——瞎了心了,星星这孩子就不应该长嘴!
路星星拉着燕时洵絮絮叨叨,还顺手把抹下来的鼻涕眼泪都擦在燕时洵的大衣袖口,这让颇有洁癖的燕时洵额角直跳,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对这二傻子的怒意了。
终于,当路星星忏悔说,是他提前把燕时洵和邺澧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了所有人的时候,燕时洵终于一个没忍住,一掌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路星星光洁的额头上应声出现了一个红印。
路星星疼得眼泪直飚,泪眼朦胧:“燕,燕哥?”
燕时洵冷笑:“疼吗?”
“疼qaq……”
“疼就对了。”
燕时洵皮笑肉不笑的道:“因为你还活着。”
路星星:“…………”
“!!!”
最恐怖的是什么?
——人没死,但社死了。
路星星一脸绝望,试探着问道:“我现在说不是我干的,还来得及吗?”
燕时洵冷笑一声:“呵,你猜?”
“qaq!!!”
而在听到声响就赶过来的道长们,也恰好在门外听到了路星星的坦白。
其中几名道长只觉得自己的血压噌噌噌的上涨,怒气瞬间拉满。
“这臭小子!”
道长怒气冲冲的道:“我就知道,他就不是那会安安稳稳种地的性子!”
“原来手札上的油渍也是他干的!好你个星星!”
而当宋一道长一路风尘仆仆,紧赶慢赶的回到海云观时,就听到了路星星说他用自己的桃木剑挖粪的话。
宋一道长:“…………”
“路!星!星!”
宋一道长抄起桃木剑踹开门就冲了进去:“你这逆徒——!”
“啊啊啊啊师父你怎么也在,难道我真的没死啊!!!呜呜呜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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