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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下)


  家无雄鸡,朝阳都照样会刺破黑暗。

  不分有无鸡鸣,最是公平地将万物普照。

  天亮之前,适就醒了。

  被饿醒的。

  穿越前一日三餐顿顿有油,过来后平民家里一日双餐,基本没什么油水,一个个饭量大的吓人,可是怎么也吃不饱。

  昨个夜里,他梦到了大白馒头,也不知到底是饿的,还是因为白馒头像极了女人身上的某物。

  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做一场好梦都是可以与人共享的故事,只是适的这个故事却没法说,因为哥哥嫂子甚至整个商丘的人都不知道馒头是何物。

  麦子需要磨掉外面那成麸皮才能成为面粉,有了面粉才能蒸馒头,此时磨盘还未普及出现,麦子只能如同大米一样煮着吃。

  出门洗脸的时候,适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昨晚上那个前世廉价的、一块钱买两个的梦,到了如今竟是贵为天子亦不可得的幻想。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犹存不多的睡意全都被抹去。

  提着瓦罐去城中的一口井旁取水灌满自家的大陶罐,简单的桔槔杠杆不需要弯腰,用力一压绳子就会顺从地从另一端地井中提上来陶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为活着而忙碌,适想着今天还要去浸麻,回去吃了口昨夜剩下的凉粟米饭,和哥哥嫂子说了一声去了城外。

  这时候尚未有棉花,从中亚传来的亚麻也还没在中原生根,原始的苘麻撑起了底层的衣衫。

  城外浸麻的池塘发出难闻的臭味,黑乎乎的,大量的微生物不舍昼夜地分解着麻上的木质素和胶质,留下可以纺线的纤维。

  这是城中公用的浸麻池,每家分到一小块地方,也不怕别人偷走。

  倒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浸麻才是第一道工序,后续的晾干、分条、搓劲儿、纺线才是最麻烦的。

  昨天田间老人所说的两个钱一斤的麻皮,指的是道搓劲儿之前的工序都完成的麻皮,而不是这些泡在臭水里的原料。

  站在池边,略微掀动那些捆成一团的苘麻,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扰动着适的舌尖,胸闷至极,他上辈子虽说也算是“少贱而能多鄙事”,可彼时的彼事终究不比此时的鄙事。

  不少的女子也赤着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将几个月前亲手泡下去的苘麻捞起来,适捏着鼻子忍着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阳升的很高的时候,人更多了,一种名为欢悦的气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升温,莺莺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浑身力气的农家小伙,穿着偶尔湿漉的衣衫,有心或是无意的肌肤相碰总会荡起涟漪。

  站在适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盯着对面的一个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亮丽的嗓音划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滞的空气,引来对面几个女孩的笑声,大胆泼辣的便故意扭动着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势勾勒出一个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声与目光汇到一处,那个女孩子大胆地抬起头,端详着对面唱歌的小伙子,许是看了满意,没有低头,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娇小的胸脯,像是再问:“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吗?好看就接着唱……”

  不多时,黄莺鸟般的应歌从池塘的对面飘来,热辣辣的让适这个穿越者都有点脸红。

  “原来,这时的女子是这样啊。前世里我的祖先,在这时也是这样相遇的吗?”

  交错时空的幻觉让适有些茫然,许久才摇摇头甩开这些古怪的想法。

  对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适,嘻嘻笑着唱了几句,适既不会回唱也不太适应,只好低头红着脸将自家的麻拖走,引来唱歌的女子仰着头笑个不停,像是斗胜了的公鸡,指点着适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边的姐妹说些什么……

  正是野合的好季节,适却弃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脸红心热热辣的歌声,想的却是马叔曾说的那番话……越是底层一无所有的人,越能拥有真正的爱和因爱而来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和吸引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交易了。

  拖着手中的麻,在一处宽敞地摊开晾晒,如今湿成一团,干了后嫂子便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纺成麻线织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这也是他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可就如今家里这点本钱,便是最简单的做豆腐,还要先弄个磨盘,没个几十个钱是撑不起来的,更遑论买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锅、滤布等等。

  盘算一下,那件新衣能卖个二三十个钱,做豆腐肯定是不够,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头绪。

  无可奈何地起身,将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着回去,决定再去听墨子讲学。

  ……

  下午已有蝉鸣,可那株刺柏树下却没有了墨子的身影。

  适拿着一根小木棍,正准备若是墨子在,就画个磨盘、牛犁、垄墒之类的东西来个一鸣惊人,哪怕是伪称是在山中砍柴时隐士所授也好。

  想来以墨子的技术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图索骥地弄出来是觉悟问题的。

  此时鲁班已然长逝,论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称为当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几个昨日一起听讲学的人一问,才隐隐听到了风声。

  等仔细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适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在自己头顶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鸠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愁容。

  昨天还在畅想未来,谁曾想今天便已经大祸临头,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祸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忆着齐国的公孙会之乱,他对自己的处境只能得出这三个字的评价。

  发生在齐国的那件大事,看起来似乎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关乎他的性命。

  这件此时看来田氏内乱的小事,是整个战国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链的开端。

  他知道的那个马蹄铁松动亡国的故事,用在这里正合适。

  因为公孙会自立求救于赵,所以三晋出兵大败齐国。

  因为三晋大胜,所以挟威朝见周天子,拿到名分讨伐不守周礼杀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为有了名分,会盟各国共同伐齐,连越国也出了兵。

  因为会盟各国越国出兵,导致姜齐康公只能给越王驾车请降,量齐国之物力结越国之欢心,送上齐人奴隶数千城邑两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齐头上,田家干净不沾,姜齐威望全无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为最后田氏代齐做了最后一项微小的工作。

  因为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所以田家和韩赵魏三家合力,逼着齐康公这个吉祥物和已经衰弱的晋烈公跟着三晋宋郑诸国朝见周天子。趁着宋、郑、齐、晋等国都去朝见的机会,请封三晋为侯。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宋国叛楚亲晋,导致楚国不满围宋十月,商丘饿死无数,最终逼得宋公臣服带宋国人去帮楚国修大梁城和榆关,做楚国称霸中原的支撑点。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亲楚亲晋两派的争斗白热化,楚国为了霸权不得不干涉。

  而这期间,楚声王被盗杀,楚国内乱。熊疑即位,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弟弟熊定出奔郑国,借师夺位。

  因为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趁着楚国继承权内乱的机会,以卵击石怒怼楚国,坚决扶植楚公子定。

  因为楚国强迫宋国翻修了大梁城和榆关咄咄逼人,又被郑国怼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内涵,且三晋这边有公子定这个强宣称,两边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韩郑三国联合伐楚,宋国再次跳反亲晋,武阳一战楚国大败,公子定借机煽动陈蔡复国自立,切断了楚与中原的联系。

  因为楚国大败,楚国的四位强力封臣战死、众多贵族绝嗣、景昭二氏实力大减。所以一场楚国版本的阿金库尔战役,让楚王借魏韩之手清理了国内强大封君,终于有了加强集权变法的可能,也为吴起死前设局反击导致墨家势微埋下了伏笔。

  因为楚国大败、陈蔡复国、内部不稳、集权分权斗争,所以魏国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国这个外敌,魏迁都大梁争霸中原,战略重心转移,三晋关系瓦解魏赵翻脸,让秦国终于有在西河破局的机会……

  种种这些看起来似乎和适很遥远的事,每一笔都是用数千人的鲜血写在竹简上的几行字。

  而适很清楚,以此时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书写竹简的鲜血中的一抔。

  一旦宋国叛楚朝周,必然会引来楚国的报复,到时候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要去守城、服徭役、筑城墙,乱阵之中能不能活下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围城十月能不能饿死都是两说。

  整整十月,自己家里有够吃十个月的粮食吗?

  就算围城不饿死,将来去榆关给楚国修城墙,那也是九死一生。这时候的劳动强度极大,用的又是宋国人楚国不心疼……

  就算修榆关的时候没死,宋国再次叛楚,楚国的确打不过三晋,但是报复个宋国以恐吓那些附庸国的能力还是有的,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乱。

  小人物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而且,这危机实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畅想连篇,今日便危机咫尺。

  他真的慌了。

  这乱世,小人物活着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对唱的青年,又有几个能在十月围城中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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