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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泰山之阳(完)


  怒发冲冠的老贵族高声怒喝,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脸上红成一片,心想好像这也没错……

  老贵族正要继续言语,却不想一旁的孙璞冷笑一声,大喝道:“缪矣!”

  “你为君侯而战,那么君侯想要赏赐你,就该赏赐他所拥有的东西。可他却拿本该归属于天下人的土地赏赐你,这和为了赏赐别人却用抢来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你为君侯立下功勋,你这身伤疤应该去给君侯看,而不是给万千民众看。你的伤疤,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身上的伤疤,为现在下面的民众带来了什么?是财富?还是更好的生活?是富庶?还是更多的土地?”

  “你什么都没给民众带来,这就像是你祭祀了五方兵主战神,却埋怨天没有下雨一样。你身上的伤疤,和民众有什么关系呢?”

  他既要煽情,孙璞便要打断,不但让他的煽情变得毫无意义,还把话题又绕回了那个最终的基础问题:土地是谁的?

  如果土地是诸侯的,那么今日老贵族的这番言论一点没错,他为诸侯攻城掠地,从而获得了诸侯的赏赐,而民众却想要走,那肯定是不对的,因为想要的话等同于抢:别人赠与第三方的东西,我去抢走,那就是抢。

  可若土地不是诸侯的,那么今日老贵族的这番言论就是废话。你身上的伤疤再多,和民众有什么关系?民众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你却说自己经过了多少苦难才抢到这些东西,纵然闻着落泪,却也没用。

  许多刚才有些羞愧的民众顿时清醒过来,均想起这一个月来墨家的种种宣传,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有利的道理,不禁便想:“墨家众人的话倒是没错。这就像是一条狗为别人看家,却跑到我这里来要吃的,并说自己看家受了多少苦……我若有富余的,便可给它。可我若没有,便该赶走,你受了苦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台上的老贵族赤着上身,登时语塞,夏风虽暖,但赤着上身却不雅。

  这时候是穿上也不是,继续脱着也不是,浑身的伤疤,被孙璞一说,竟像是那些街头行乞之人断掉的手脚一下可笑。

  当话题又转回土地到底该归属谁的问题时,墨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老贵族或是手下家臣纵然善辩,却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辩倒墨家。

  为了这个道理,适准备了二十年,完善了整个墨家理论的体系,别说是这老贵族,就是那些巨城大邑的名士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驳倒墨家。

  唯一能驳倒墨家的,现在只剩下肉体消灭,然而泗上的数万义师经此一战、适为魏赵韩楚准备的不合局面,只怕十年之内没有诸侯敢想这个问题。

  肉体消灭不了,道理辩论不过,这就是此时老贵族面临的处境,无可奈何。

  今日将老贵族叫来,也根本不是和他商量的,而只是做个木偶,让民众看到他们哑口无言的样子、让民众知道墨家的道理可以说的这些贵族无言以对。

  至于这个老贵族本身,孙璞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墨家连王都俘获过,区区一个上士,哪里值得费许多心思?

  压住了老贵族的嘴,趁着老贵族满脸怒色却不能表达、赤着上身原本炫耀的伤疤如今仿佛乞讨的断手的尴尬局面,众墨者便有意引导着老贵族和他的家臣不断辩论,然后再用墨家精湛无双的辩术和宣义部最为擅长的宣传鼓动,将他们一一驳倒、再引来民众暗暗的欢呼。

  孙璞心想:“如泗上戏剧,独角戏演起来可不好看,总需要有人陪衬,方才有味道。”

  一轮辩驳到过午时分,孙璞又借着之前老贵族所说的那些话,讲起了一个故事。

  “昔楚之养由基善射,当世无双。尝射于家圃,有斫轮者释木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百里穿杨,但微颔之。”

  “养叔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斫轮者曰:‘无他,但手熟尔’。”

  “养叔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斫轮者曰:‘以我削轮轴知之’。一木置于地,便取凿、斧,闭目以削轴,顷刻乃成,负重十石。因曰:‘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养叔拜而服。”

  这是个很简单的卖油翁的故事,但此时并无卖油翁,油脂在村社尚属奢侈品,故而便用村社众人更为熟悉的制作车轮的老人代替。

  墨家的故事总是很多,墨家的木匠也是一绝,故而这个故事当初被适讲出来的时候,墨子颔首而笑,明知这是假的,却不得不认可其中的道理。

  而适讲故事,又从不是为了讲故事,今日孙璞说起这个故事,众人听到津津有味的时候,孙璞便道:“如今驾车、击剑、冲杀、引弓,难道这不也就是个唯手熟尔的事吗?”

  “他只说自己能够奋勇厮杀,却没有说他为何能够以一敌十。难道说因为血脉吗?难道说贵者更贵贱者恒贱,连同武艺都是传承于血脉吗?”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咂摸出了问道,孙璞大喝道:“不是这样的啊。无非是他手熟,常年操练的缘故。”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能够操练?为什么他能够操练?”

  “因为他不稼不穑便可以吃饱,你们却要为稼穑忙碌,饭都吃不饱又哪里可以操练呢?”

  “因为他的房屋漏雨的时候,你们要服劳役为封主修缮房屋,而你们修缮完毕还有漏风的自己的房屋等着你们。”

  “因为你们买不起一口弓,而他能够买得起,可他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不工不商,怎么就能买得起?他的钱、他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用着你们劳作所创造的财富,却还嘲笑你们贫穷不知礼、不能引弓、不能击剑,然后还说这都是源于血脉和祖先,这难道不可笑吗?”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这是可以被证明的道理吗?墨家义师,原本庶农工商者多矣,常加操练,商丘盟楚王、潡水服越王、牛阑战魏侯、济水羁平阴……为何泗上的民众可以操练?因为他们吃饱了、因为他们穿暖了。”

  “可为何他们就能吃饱、穿暖?为何你们就不能?为何二十年前泗上的民众和你们一样不饱不暖,二十年后就可以俘获两王、大胜卿大夫?”

  从本该简单的唯手熟尔的小道理,说到了直指本质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义务问题,终于引爆了这一次聚会的情绪,也终于说出了墨家真正要做的天下大事。

  宣义部出身的老墨者,论及辩论只怕梁父一地尚无人能辩,况且今日不在于辩而在于煽动,更是宣义部的本行。

  趁着言辞获胜而老贵族无可辩驳的时机,孙璞却没有果断地宣布分地,虽然早已经按照人口和远近划分好了位置,但为了公平起见,必须要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

  今日已经大获全胜,这时候若是在因为数百年的习惯和畏惧,导致抽签环节的时候有人畏缩不前恐慌被报复,那反而不好。

  日子还长,孙璞不着急。

  今后的几日,民众越来越多地开始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墨家所说的分地抽签之事,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悄悄来到自己心仪的土地之前观望着土地上成长的粟米,嗅着青草的香味,恋恋不舍。

  庶归田这些日子也正在为这件事忙碌,他要书写每一份地契,上面空出名姓,只是写明白土地的位置、大小,这是将来抽签分地时候要用的。

  不过也并非都是手写的,墨家这一次用雕版印刷的方式,印刷了十几万份空出来一些内容的地契,分发下去,只需要填写城邑、村社、土地位置、归属者之类。

  而其余的内容,都是印刷上去的,这既是减轻了工作量,也让这些在济北已经发下去、在汶水沿岸正在发、在一些地方还未发下去的地契充满了一种“神圣性”。

  民众或许不认字,但他们会为了这份地契,认清楚地契上的印章,知道那印章背后的墨家到底是要做什么。

  民众或许不认字,但他们会为了这份地契,学会书写墨家贱体字下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常年念叨的诸如“北山地”、“南山地”等到底是怎么写的、什么模样,毕竟以后那是他们的了。

  而且这份地契之上,用的是墨家通用的数字符号,地契周边的印刷文字上也有从一到十的文字。

  墨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宣传的机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一天下”的机会,包括大义、文字、善恶种种的一切。

  这一日的正午,孙璞和几名墨者走在那些已经被丈量完的土地上,看着远处悄悄观察的民众,微微一笑。

  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粟米还在成长,还未成熟,却已经有了阳光的味道,那是粟米最诱人的地方。

  身边的墨者又问出了那个一直在讨论的问题。

  “什么时候,才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呢?”

  孙璞嗅了嗅空气中粟米淡淡的花香,笑道:“秋收的时候。”

  众人看着这片土地,感受着太阳的温度,心有所悟。是啊,秋收的时候,才是土地的诱惑最大的时候。

  可现在,太阳还热,似乎还早,况且,难道趁热打铁不该是临淄军团被击溃的时候吗?

  前几日刚刚去往博邑开了一次会的孙璞笑而不答,天下的局势,墨家不但可以在这里逗留到秋日,只怕冬日也没问题。

  他望向西北方,那是墨家指挥所所在的博邑的方向,心说:“校介,我这里的铁已经备齐,你那里的火,什么时候才能烧热呢?”

  想到这,又微笑着想起那些如今正忙着做事的年轻人提出的那个小小的要求。

  这里是泰山之阳,是子墨子传道于禽子的泰山的阳,总要去看看才是。

  孙璞心想,自己何尝不想?当有一日自己爬到泰山山顶看朝阳日出的时候,他想,那时候,墨家道义的光辉,定已经如同朝阳金霞一样,铺满这泰山之阳、汶水之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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