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赤豹
越小玉的身影停在柳岸边,就像一抹未消的残雪。
船上有人忍不住称赞,但怕扰了曲声,便放低嗓音。
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船离岸远去,声音被淹没在辘辘水声中。
船上有人意犹未尽,让随船歌女唱首曲儿。
歌女应声诺,叫人拉着胡琴,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江边谁种蓝关柳,零落如今。零落如今,辜负东风一片心——”
开嗓便有人叫好,歌女便卖力唱得更哀婉,唱了半阕,方顿了顿。
李长安放了一锭银子在哪拉胡琴的老头的毡帽里。
歌女笑着答谢,李长安却道:“换首曲子吧。”
歌女怔了怔,当即会意,对拉胡琴的老头小声说了两句。
曲调一转,歌女清嗓子后,唱道:“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
……………………
三日后,行船在周地边界停泊。
周地边界庆州的浔江城外有上百村寨,没有城墙护佑,只靠着符阵抵御妖魔,倒也扎下了根。浔江城东去两百里有个连鹰寨,占了三个山头,是远近闻名的大寨子,其中高手颇多,甚至于大武头是练髓境宗师。
只不过近几月连鹰寨境况却一落千丈,三月前还是初冬,向西连通浔江城的要道被一头突如其来的妖魔占据,寨民起先不知情,派去城里采买粮油布匹的队伍折损了一拨,才有高手去刺探,一个练血境与练脏圆满,是大武头的得意徒弟,都一去不回。
大武头震怒又加心惊,自己这两个徒弟先不论实力,但在这妖魔之世能有立足之地的都不是莽夫,至少足够谨慎,连他们都生死不明,那妖魔的实力至少不在他这个大武头之下。
他便请来邻寨武头,二人前去探查,才查明盘踞西边要道的是一头赤豹,二人联手击伤了赤豹,但连鹰寨大武头也折了半个手掌。
两败俱伤之下,赤豹盘踞不去,上报了浔江城与火云宗,但连鹰寨常缴税的这两方势力虽一口答应,却一直没什么动作,无奈之下,寨民们也只得绕着那山头走。
饶是如此,赤豹却记了仇,它寻到连鹰寨的地界,三天两头便叼一个人去吃了,闹得人心惶惶。
有任何敢出寨的,都被赤豹袭杀,它速度奇快,又居无定所,简直是没有弱点的索命阎罗。
大武头下了死令,浔江城与火云宗没派人过来前所有人不许出寨,寨中粮食还够撑大半年,但死令持续一个月后,纵使往日凝聚如一团铁的连鹰寨也出现了裂隙。
常有兄弟因指责对方私藏存粮而大打出手,虽暂时没闹出人命,大武头却也知道,就算存粮够撑大半年是实话,但大多数人只怕撑不过两个月。
赤豹出现一月半后,有人潜逃,潜逃者还是武头最器重的小徒弟,此人借故在寨边巡视为由,欲图寻机逃跑,但他家眷的行踪被人看破,于是被人抓到武头身边。
按寨里的规矩,既然下了死令,此人当斩,但武头一时心软,以寨中正是用人之际为由把他放了。
于是当日夜里,便有十三户人出逃,武头次日清晨得知以后,知道人心已散,心灰意冷闭门不见旁人。
整整两日,武头房里没传出动静,寨民咬牙强开了武头居所大门,寻找之下,只见屋里值钱物事都被收拾,武头与他妻子已不见踪影,留信一封,只说去浔江城求援。
但所有人都知道,武头也跑了。
整个连鹰寨的人心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人人后悔为何不在前夜出逃,十三户人家一起走,就算赤豹不断袭杀,总归也有逃生的可能。
武头一走,原本虽有威望却没太多实权的寨主成了连鹰寨顶梁柱,他唤来寨里还剩下的八十户寨民,计量着一同出逃。
就在当日黄昏,众人收拾了行装时,数十头妖兽逼近寨墙,叼来四十具尸体,正是出逃的那十三户寨民,一个不少。赤豹则蹲在远处的山岩上,用猩红布满倒刺都舌头舔舐爪上人血,戏谑地看着寨墙上守卫的寨民。
它能统领其余妖兽,完全有能力攻入寨中,但它没有冒险进入符阵,也许是因为谨慎,但更大的可能是——它在戏耍寨中的人,就像猫耍老鼠。
众人只得退回寨中,渐渐有人开始崩溃,甚至有入魔之兆。
当此之时,寨主只得拿出武头留下都信,将唯一希望寄托于武头能成功出逃,然后带来援兵。
次日清晨,赤豹叼来了武头伤痕累累的尸体,各式各样的牙印,爪痕,许多伤口流出的血泛着暗紫色,是百兽之毒。武头的妻子却没死,被一只猿妖扛着不断挣扎,没什么伤痕。
武头的确有出逃的能力——但他带着他的怀胎三月的发妻。
紧接着,那猿妖就在寨墙下,用水缸粗的胳膊将武头的发妻直接撕成两半。
寨主陷入绝望的同时,他茫然空洞的眼神中涌现出一抹血色,残忍而暴虐。
煞气轰然凝聚。
……………………
“往东二十里就是白芒山,是连鹰寨的地界,再往前我也不敢带路了,听说近日来了只厉害家伙。”向导骑着马在官道长亭边止步,打量着李长安等人:“我劝诸位若非有生死攸关的急事,还是绕路来得好,当然,诸位若艺高人胆大,便当我多嘴。”
他面色凝重,补充道:“不过近三月,连鹰寨里好像都没有一个人在浔江城出现过。”
“无妨。”李长安摆摆手,几日前到了周地边界的庆州浔江城后,他们便打听附近出现的厉害妖兽,据寻了两处,并无所获,这是第三回来找妖兽了。
付上带路的资费后,向导离去。
穆藏锋手中承影剑一抖,化作夜枭之形,在半空盘旋一阵,回到穆藏锋肩头叫了两声,穆藏锋点点头:“赤豹就在此处。”
数月前,穆藏锋与姬璇在浔江城附近伤了赤豹,赤豹遁走,穆藏锋却在赤豹身上留了一道蚀骨剑气,此剑气如蛊虫一般,能汲取血肉精华而不灭。此剑气不致命,却难以消去,以剑灵感应,能在五十里内发现其踪迹。
姬璇道:“听那带路的说的,它似乎伤人了呢。”
“快些进山,兴许能多救下几人。”李长安已御马向前。
……………………
春山之中百花秾艳,香气直要熏得人头昏脑胀,尤为殊甚的是连鹰寨边,朵朵红花开在白骨上,如死与生的轮回。
寨外的尸体被鸟兽撕咬啄食,余下的化做肥料反倒催生了花香,寨里却飘出一股极淡却凝而不散的腐臭。
寨墙上,连三依靠着木栏,他身材壮硕,但有气无力的模样让他手中长弓成了安慰多过于实用的东西。他双眼无神,几乎不聚焦般扫视着寨外。
一道如火焰般炽烈的兽影自树木掩映的翠屏中凸显而出——它还在。
连三看向赤豹的眼神已无畏惧,只剩麻木空洞,他想着那火一样的身影蓦地向自己扑过来,咬碎自己的喉咙,这种死法在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甚至让他有些期待。
他看见赤豹左顾右盼,似乎十分谨慎。
连三已熟悉赤豹,它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月前,白芒山上曾有人足踏剑光经过,虽然连三仰头高声呼喊那剑光也未曾停下,但那时赤豹躲了,就如现在一样。
现在,它在躲什么?
连三用目光搜查四野,并无所获。
就在这时赤豹动了。
连三下意识拉开长弓,浑身紧绷如一块铁。
想归想,他不会懦弱到用死亡来逃避恐惧,这也是他活到现在的原因。
虽然在那妖兽嘴下,自己定无幸理,但好歹他是作为一个守护寨子的寨民而死,而不是……
……………………
李长安远远看见连鹰寨,寨墙毫发无损,符阵也没有激活的迹象,便略微放下心。
他避过脚下白骨,还未接近寨墙,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来,他皱了皱眉——是尸臭。
此寨中人就算被赤豹堵在其中,但也该知道处理尸体,腐臭味隔着百丈都能隐约闻到,这样极有可能发生瘟疫。
一路上,哨塔上放哨的寨民一直审视地打量着他们,眼神有些麻木空洞。
李长安与穆藏锋、姬璇来到寨墙下时,那寨民主动下来开了门,叹道:“几位从哪来的?”
李长安等人便与他通了姓名,也知道了他叫连三。
得知四人从浔江城来,连三面色复杂叹了声:“这儿好进,但要出去,九成九便会丢了性命。”说着,他邀众人进寨。
李长安边走边问:“因为那赤豹?”
“不错。”连三叹道:“你们既然知道此事,为何还要赶来……”“实不相瞒,我们正是为它而来。”
穆藏锋道:“实不相瞒,我等便是为它而来。”
连三愕然:“你们能对付它?”
穆藏锋点点头:“有九成把握。”
“竟真的来了……”连三怔在原地,面色复杂,看起来既解脱又惊喜,但惊喜之情稍纵即逝,涌现浓浓的悲哀。
就算还有百户人家在寨中,粮食也够撑大半年,若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能听武头的号令闭门不出,没有人会死。
没有多说,他苦涩道:“诸位,请随我来。”
众人入连鹰寨中,除连三外,没见到一个人影。
连三便在此时说道:“其实我不恨那头赤豹,说起来,包括武头,它虽杀了寨里十四户人。但余下八十户人,却非它所杀。”
李长安见这寨子规模也就百多户,不会再多,问道:“是怎么死的?”
空气中的腐臭味忽的变浓了,连三顿住脚步,指向一旁对李长安道:“你看。”
他手指的方向,一根竹竿串着一个人,那片空地上,躺着上百具尸体。
大多数尸体在腐烂,有没烂透的,可在其上窥见许多齿痕——人的齿痕。
“那是寨主。”连三指着竹竿上的人,“是第一个被煞气所侵而成魔的,大家……杀了他后,又有许多人一个个成魔。一有人成魔,大家一起杀了,但杀不尽,一个完了又有一个。”
“你怎么还活着?”姬璇知道,这寨子里除了连三以外恐怕就没有别人了。
“到最后总归有个人会活着,不巧就是我。”连三叹道:“所以,你们来晚了,连鹰寨的人已死得已只剩我一个。”
“的确来晚了。”穆藏锋忽而说道:“若能早来半个时辰,兴许还能救下一个。”
连三皱眉看向他:“此言何意?”
“连鹰寨中的人都已死了,包括你。”穆藏锋淡淡道:“说准确些,死的不是你,而是你化形变成的这个人。”
“连三”的脸蓦地沉了下去,低伏着身子,脊背弓起,汗毛倒竖,呲牙低吼:“你怎么知道。”
“你险些骗过了我的眼睛。”穆藏锋捋了捋肩上夜枭的羽毛,“但骗不过我的剑。”
“连三”向后退了两步,虽然它修为近来突破到了化形,但对于伤过它的穆藏锋还是有些忌惮。
穆藏锋淡淡道:“你若自行屈服,便留你性命。”
“连三”心头大怒,原来上回此人对它只伤不杀,却是想让它做坐骑,它怎堪受此大辱!
“凭你们也敢作此打算!”“连三”怒吼一声,身形化作残影,向穆藏锋跃去,他的嘴变成豹吻,牙齿变尖,脸上长起赤毛,瞬息成了赤豹之形。
穆藏锋身形一闪,躲开这一扑,既然名言点破了赤豹的诡计,他便有所准备。
赤豹扑空,却头也不回,向林中逃去。
穆藏锋与姬璇都没有出手追击,因为一把刀已拦在赤豹身前。
李长安要降伏赤豹为坐骑,便只能靠他自己。
李长安的刀动了,黑色的刀身极速颤动,发出蜂翼震荡般的嗡鸣,他眼角余光中有着上百具尸体的惨状,鼻端腐臭味浓烈至极,他的杀心澎湃到了极致。
刀身化作灰色残影,他恍惚间将画圣一笔与永字刀法融汇,浑身真元皆被调动。
这一刀,他跨入刀与气合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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