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无忧是从梦里被难受醒的,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的,却已经天色大亮,只不过雨还在连绵着,“你不是跑掉才是天下一绝吗,你为什么找我。”
“无忧。”阿九坐在他面前,低着头唤了句。
他撇撇嘴,哼唧了声,差点没挤出来泪,“怎么,要走的吗?道别?你这一身伤…我走,你留下好了。”
“嗯?”阿九疑惑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倒也发现了他眼圈的那一点微红,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没有…我只是说。你以后要注意一点,不要淋着雨乱跑,还跑的这么远的地方来,你身子不好,很让人为难的。”
“我才不要你管。”无忧低下头,手里却还抓着阿九的袖角。倒不是因为什么,是他病着就爱撒娇,总喜欢有个亲近的人在身边陪着,若是再暖一点,便是让人想哭的。
阿九感觉到他手上的无力,便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前,应是何文泽曾说过的反复,现下倒是不大热了,不过素来了解他身子的话,也必然知道,过不了多久,又该烫起来了,到时候如果还在山上,就真的是为难了。
“我抱你下去吧?”阿九说道,“你再待下去,怕是又要接上雨了。”
就算是山路难走,他也不敢放任就这么在山上待着。房子破旧潮湿,瞧着外面的天色也不怎么好看,万一真的又下了雨,无忧这个小身子骨,怕是得交代了。
无忧摇了摇头,身上却没怎么反抗,搭上阿九的手,由着他抱了起来自己,“刚起来的缘故,待会记得把我放下来。”
这孩子不重,不过也抱不了多久就是了。阿九看着他的眼睛逗了他一句,“你竟也不问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我可是会有一点寒心了。”
“你那么爱跑,就与我无关了。”无忧把头转到别的地方去。
“是来找你,从城墙爬出来的。和你那时候,是一样的。所以说,实际上是跟你有关系的。从表面上看的话,这办法原原本本的,还是你的。”阿九笑着说道。
待出了破旧的屋子,无忧这才问了一句,“那个房子…从前是做什么的?我在里面睡着…很不舒服。”
阿九有些语塞,他想起床帐里的那具白骨,心下其实早就有了个念头。这应该是从前打仗的时候,迫于蜀军压力,被封在山里无处可逃的普通百姓罢了。这背后的始作俑者,该是搜山封山的何文泽。
何文泽可是狠心极了,无数压力堆在卫军身上,百姓的无辜离去都是原该负担,却始终担不起的责任。为了节省军粮而扔些人在狼群里,也怕通风报信而痛下杀手,阿九至今还是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能这般狠毒。
他很庆幸,无忧与他那样的兄长不同。但这件事,阿九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无忧自己的猜测,只说着兴许是从前主家避乱而离开,房子自然就荒废了。记得初见不久的时候,无忧就说过,自己容易看花了眼,必然是由着他身子弱,但好歹出身皇家,这才睡也不适应,但终无大事。
当初无忧一身血迹而来,要说照顾自己一夜,自己蠢笨的拒绝,倒是现在,换成了自己也是这么个憔悴样子,跑来在他身边睡了一整夜。
无忧闹着从他怀里下来,才走了没几步,便不自觉的牵起了阿九的袖角。
山路迢迢,一诺如初。
“请您稍等片刻,远道而来,想必您也累了。”陈皓垂眸对宇文怜说道,心底里却是满满的不悦,怎么接待的是这样的人…
“明彧呢?我都等了许久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你总不能让我对着你看吧?”宇文怜没大在意,既是只与眼前的人交谈,就没什么必要太守着礼仪,“蜀国风沙确实大了些,边塞的风光也不是很好嘛。”
不知道为什么,陈皓感觉自己在哄孩子。
“是…蜀国多是大漠风光,气势磅礴,确实不大适合您。”他只觉得宇文怜是在贬低,这不管是什么,总不爱听这话,顺着宇文怜的话不大好听的说了过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定也觉得我娇弱了?”宇文怜哼了声,上下打量了一下陈皓,“瞧你这个身子骨,比我还弱些。哎,你是明彧的人?既然只有你我,就不用拘着了。”
“你不能消停会不说话吗。”陈皓不满的说道,自己身板瘦小,长得也娇媚,这事确实让不少朋友都说过自己,像个小姑娘似的,弄得自己是真烦。
宇文怜愣了一下,这才缓过劲来,“我是出使的使臣,向你了解一下情况难道不应该么?难道这个态度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难道你们卫国的使臣,都像你一样话多吗。”陈皓基本一字一句的说道。
“话多了些才能知己知彼,免了矛盾。难不成都要像你这般,冷淡无趣,到时候惹了旁人厌烦才好?”宇文怜的话也颇有些赌气的意思,“瞧着你的年纪比我还小些,怎的这般无聊无趣,今年可行了冠礼?别到时候年纪不大,性子早早的入了坟。”
“加冠已有七年,多谢阿叔您的关心,倒见得我年轻,也舍得夸我几句稳重。”陈皓捏着手里的茶盏笑吟吟的说道。
“我比你大一岁罢了,你叫我阿叔,是要自降辈分?只怕你这年纪,得降了我儿辈,我才担得起你声叔。”他自然也不甘的抓着自己的袖角道,“我是该夸你这见面礼大了些,还是该怪你眼神不好?”
“那您收我为义子我确实不愿反驳,不过您只大我一岁,要收我为子,这辈分是不是也得提上一会?只怕您廿八的年纪,却该进了坟。大我一岁无端端的入了土,倒是显得您像什么顽疾一样,瞧瞧就是心事太多了些,早给人拿了去。到时候坟前,可得有我这个义子的一席之地吧?也好让我见识见识,您是如何进的坟。”
不只陈皓,宇文怜也确实气的不轻,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委屈。且凭着陈皓的身份,又何尝被外人这样羞辱?
“怎么你跟无忧对付不来就算了,跟陈令君也对付不来。”
夏风带雨顺着打开的门卷进房间,许是二人坐得太久,都没关注到外面的天气。门前的少年风华无双,天子清秀也带些气势无双。
“有劳您了,怕你也没带伞,这把给您。”何文泽对陈皓说道,站在门口顺手将还滴了水的伞递给了他,“路上仔细些。”
“无碍,臣未能让殿下安心,已失了本分,再得陛下垂青关照,实愧矣。只得辛苦您忙着,臣先行告退。”他礼貌性的推脱一下,与何文泽道了别便走了出去。
何文泽关上了门,这才懒洋洋的坐在宇文怜对面,方才那副锋芒尽敛含光玉中的模样便消失的一干二净,“你怎么跟他吵起来了啊,原还担心你在路上时间久了,奔波劳苦,没什么精神叫不来你喝酒,现在一看倒是我多虑。”
“你这小身子板的还惦记喝酒?怎么跟何文昭一个样。那孩子在阿九那,几乎是各种要酒喝,喝又喝不了几口,蠢的跟你似的。”宇文怜打趣似的笑道,也没了什么架子,凑着往前坐了下,“哎,刚那个是你的人?还挺有意思的,就是脾气不大好。”
“他要是我的人就好了。”何文泽把手边的茶盏沏了茶,放在宇文怜眼前,“不过…这次来的,怎么是你?你身量也不怎么结实,跑来这边,难道不危险的么。”
宇文怜看着他沏茶的模样,低眉顺眼素手江前。
对于些许人来说,这茶盏里的一点情调,便是不大的乾坤,氤氲的青翠就是琴里携来的故国旧人,身在何处,都是故乡里的月色零落,潮生碧海。
“别提这个,那孩子给了阿九官职,把我扔了出来。比起我这出来了,还不知道阿九得怎么为难。要我想着,我这次出去,怕就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还和小惟说了,等我回去之后,就带她回封地。之前次次都提,就是不放我离开长安,这突然放了我,我还真是有点害怕。”宇文怜掀开茶盏的盖子,香气犹如涧中泉清,冽冽也似寒芒珠玉,环翠绕身,“啧啧,也是很久没品过你的手艺,不得不说,还真有点惦记了。”
何文泽也没怎么谦虚,笑了笑就当应他的话,而后转问道,“你是说你侄子?我瞧着那孩子是个干大事的,就是还小,有些事分不大清。我也没什么兄弟姐妹的,你也知道,我不擅政,这事…我也只能和你说多留意些了。”
“不能回去,就反了吧。”宇文怜说的轻声,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何文泽叹了口气,“得了,别想那么多了,待会跟我过去,阿笙在家里收拾,晚上我给你做点什么,咱们随意吃点罢了。哎,对了,你问我找的人我也问着了,就是守的有点严实,看着恹恹的样子,也怕是在路上多了些招待的。不过总体看着…倒是也没什么大事,估摸着路上远,又水土不服的缘故。”
“这样…行吧,辛苦你了,到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去。”
他虽这样说着,可是何文泽是第一次看到,宇文怜这幅样子。秋心事双叠,上又加一层,蒙在他向来清冽的眼眸里,挥之不去。
长安城的雨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宇文淮烨手里捏着笔杆,黯然的看着煌煌的明灯。阴天的时候,大殿里就显得更闷了,到无尽的深渊那样,总能让自己想起每夜都能梦到的事情,那一日悬在房上的娘亲。
他自己点了灯,也驱不散寒意。
你们都很讨厌我吧…
还想再废我一次吗…
宇文淮烨抬眸,把那封密信拆了出来,画掉了什么地方,再一次的挥毫写意。
我不需要你们的爱。
可是他却怎么也忽视不掉,心底那最深处的一点躁动,关着的是年幼的自己,正哭喊着求自己救救他。
可是谁来救我?
宇文淮烨猛地撕碎了那张密信,还是下不去手吗…
“你们…谁能…帮帮我…”
大殿冷静寂然,只余下了宇文淮烨最后的一点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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