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无法回头
相斯予目光一震,面色瞬间惨白,他将拂云珠轻轻地放到桌上,颤抖而苦涩地道:“你都知道了。”见苏漓沉默地望着他,瞳孔犀利,目光冷淡,他不禁上前一步,急急地解释,“我不是有意骗你!我不知道你还活着……苏苏……”
所有人都说,晟国明曦郡主苏漓,在太子东方泽大婚之日为情跳江,自绝于世!
苏漓移开目光,不忍道:“我也没想到,你也还活着。梨园那一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葬身火海……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当时晟都全城戒严,守卫森严,就算他侥幸从大火中逃生,又如何逃得出晟国都城?
东方濯坐到椅子上,思绪陷入到回忆当中,逼宫失败,自焚被救,浑身烧伤,无一完好……他被迫躲在暗无天日的冰窖之中,有如丧家之犬……可那段时日,却还不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低头道:“是你大哥……他帮了我。”
苏淳?!苏漓震惊地想起苏淳离开晟都时马车后面绑着的大箱子,她还记得当时她送他出城,东方泽就坐在她的马车里。城门守卫坚守职责,要开箱一一查验,倘若那日,东方泽不在她车内,或是他没有站出来制止,一旦翻出东方濯藏于箱内,苏淳会有怎样的下场?私藏逆犯出逃,整个相府怕是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苏漓如今回想,竟觉背脊发凉,手心冒出冷汗。
她既惊且怒,“你利用我大哥?!”
东方濯急声道:“不,不,不是的。当时我伤重昏迷,是苏淳救了我,又送我出城……我半昏半醒,根本毫无生趣。几次想劝苏淳放手,无奈他却骂了我一通……”
苏漓瞪着他,想到苏淳那脾性确是忠直无二,心头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不由叹气道:“既然逃出去了,你又是如何成为东溟岛少主?”
东方濯脸上神色愈发痛苦,与苏淳分开后,阴差阳错去了东溟岛,遇上一个疯子,以治伤之名,将他绑在床上,实践其梦寐以求的换脸之术。在一次次失败与成功之间,他经历了人世间最惨无人道的折磨,最终,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些事,并非好的记忆,他不想对她讲,此刻也不适合讲这些。他站起身来,看着苏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我慢慢跟你讲,现在先离开这里……”
他拉着她就往外走,苏漓甩开他的手,目光紧紧盯着他望来的双眼,犀利道:“你来定国做什么?”
东方濯目光轻轻一颤,异样的神色划过悲伤的眼底,他有一丝惊慌,“我……我来百集会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你,真是上天可怜我,让我再一次有机会站到你身边!苏苏……”
他再一次想拉她的手,苏漓侧身一闪,躲开他的碰触,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当我是傻子吗?逼宫失败,放火自焚,死里逃生,一年之后,回到世人面前,连脸都换了!谁会相信,你心中没有了仇恨?你若想要报仇,为何不去晟国,反而来到了定国?”
东方濯急喘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苏漓又沉声问道:“皇兄在边境遇伏,真的是你救了他?”
东方濯点头:“是。”
苏漓再问:“在百集会市集,他被劫,我随后又被绑架,都与你有关吧?谢云轩趁东方泽驱毒之时去刺杀,也是你透露了消息给他吧?你可真是厉害啊!若不是皇兄大婚宴上你喝多了酒,让我看出端倪,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东方濯面色一变,眼底悔恨之色难以掩饰。他低下头,说不出话。
苏漓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咬了咬牙道:“为何每次我开始原谅了你,接受了你,以为你真的会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挚友,你却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好与平静,告诉我那只是一个幻影?你到底要做什么?劫持皇兄,你目的何在?绑架我,去换夏明扬,那要是换人不成,还打算杀了我吗?”
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问得他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他颤抖着望着她,“苏苏,那不是我的主意,我,我,我……”他一连三个我字,却再也说不下去。重重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又浮现码头那场大火,那日,他不知她就是定国公主,命人绑架她是事实,害她手臂受伤也是事实,船上的爆炸,险些炸死她还是事实……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无可辩驳。
苏漓定定地望着他,那眼光如此失望,令他痛苦万分,喘息一声道:“苏苏,无论之前我想要做什么,现在我都已经放弃了。为了你,我可以不找东方泽报仇,也可以放弃我原来的身份,我甚至不在乎我还能活多久……”他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她双手,目光痛而祈求,“我只求能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苏漓心底一沉,挥开他的手,目光冷静坚决,“你还是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东方濯道:“我不想你嫁给东方泽,他不配!”
苏漓冷笑:“他不配,你配吗?东方濯,从我们大婚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你我今生再无可能。无论你是生,是死,或是死而复生,我黎苏,都不可能再嫁给东方濯,更不会嫁给相斯予!”
毫不留情的话语,彻底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期盼。身后璀璨的灯火从门外照进来,他消瘦的身影仿佛风中落叶,没有了一丝生气。他慢慢地退后两步,目光充满了破碎的绝望。他闭上眼睛,世间光明俱成黑暗,心中再也照不进丝毫的光彩。而活下去,成了他最大的一个笑话。
苏漓从怀里取出他送给她的琥珀琉璃,扔到桌上,冷冷道:“这个还给你。以后别再为我做任何事,我不需要。”
东方濯眸光一痛,低头看着桌上之物,拂云珠虽然精心修复,却已经残缺不堪,那是他过去的错误与悔恨。而晶莹剔透的琥珀琉璃,镶嵌着小小的洁白的梨花,曾经承载着他如今内心的喜悦和期盼,原本是世间最有情之物,却在嘲笑他一直以来的一厢情愿!
鼻头忽地一酸,眼眶里滚下泪来,他完全控制不住,一把抓过桌上的拂云珠和琥珀琉璃,转过头去,悲惨地笑道:“我懂了!你不会嫁给我,也不会再喜欢我……你不需要我为你付出,我所做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执着!”
喜欢黎苏,就去求父皇赐婚;想得到苏漓,就极力纠缠;想阻止她嫁给东方泽,就去逼宫造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他自己的意愿!就如这块琥珀琉璃,她说这种方式可留住梨花的香气,他可以千方百计留住梨花,却再也留不住她的心,那曾经属于他的一切,早在大婚之日,被他毁得干干净净。
东方濯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如今才意识到错在何处,已经太迟。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强求。
他情绪有些失控,苏漓叹息地转过头去,静静地望向窗外,“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定国,去东溟岛好好做你的少主,不要再想那些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东方濯紧紧攥住手心那块冰冷的琥珀琉璃,全身不住颤抖,似乎已经承受不起这痛苦的折磨。他望向眼前可望不可及的人儿,内心撕扯着,激战着,去割舍下那最重要的一块,其实是他早已经缺失的一块。再不会有了……东方濯的眼神飘移,口中喃喃着:“苏苏,我们……”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雷鸣般的轰隆马蹄声,惊破黑夜的寂静。东方濯与苏漓目光一变,同时来到窗前,窗外官道上,一支长长的队伍整齐划一,疾驰而至,来在客栈楼外。乌骓马扬蹄嘶鸣,马上之人一袭黑袍,威风赫赫,对着客栈抬手一挥,身后队伍立时划分两列,迅速包围了客栈。
一片火光,直将整个夜空全部照亮。
苏漓心头一惊,东方泽约皇兄在此相见,本应悄然而来,秘密商谈,可是他却带着大批人马,一来便包围了整个客栈,他要做什么?她不由猛地扭头看向身旁之人,东方濯面色阴沉,双拳紧攥,目光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楼下之人,眼中恨意一如当年浓烈。苏漓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客栈门外,东方泽目光冰冷,沉声下令道:“去把他找出来!”
盛秦盛金立刻带人冲向大门,以黄铜浇铸的客栈大门早已紧闭,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盛秦盛金与众人合力竟也打不开一丝缝隙,不禁对视一眼,回去大声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客栈大门已从内封死,属下无能,请陛下示下。”
东方泽不说话,目光冷冷扫向由作战碉堡改建而成的客栈,青灰色的围墙,如铜墙铁壁一般,想要强行攻入,确实不易。
楼上苏漓心惊地看着东方濯,“……紧锁大门,你要做什么?”
东方濯急声道:“不是我!这里不安全,你快走!”
苏漓目光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她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东方濯目光轻闪,不知该如何解释,只一味催促道:“没有时间细说,总之你赶紧离开,这里有……”
“相斯予!”楼下东方泽冰冷又宏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阴谋破坏晟定两国合作,趁人之危,欲夺人所爱,真是小人行径。出来,我们当面把话说清楚!”
东方濯目光一沉,本想大声回敬两句却又突然闭嘴,冷笑地看着窗外。
东方泽目光扫过围楼上的众多窗口,只见一个个窗口窄小漆黑,隐约可见一两扇窗内似有人影闪动,难以分辨。不禁冷哼道:“相斯予,你不用躲着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当年那场大火,没能把你烧死,如今你换张面孔,摇身一变,竟成了东溟岛少主!你藏在岛上的那个人,我给你带来了,二皇兄,你不出来见见?”
一声“二皇兄”,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从前。那时他是皇后嫡子静安王东方濯,备受皇帝宠爱;他是贵妃庶子镇宁王东方泽,身怀野心,一心要图谋太子之位。曾经势均力敌,多番相斗,如今却早已天差地别,他成为叛贼逆臣,不得不改头换面,妄图东山再起;他成为执掌一国江山的晟国皇帝,意气风发,觊觎天下。时移势易,他们虽然是真正的血亲兄弟,却改不了这生死相争的历史。
苏漓看着东方濯,“他知道你的身份了,快走吧!”
相斯予没有动,目光中恨意渐浓,反笑起来:“走?我还走得了吗?”
苏漓心中一紧,往窗外望去。
盛萧拎着一个小老头来到前方空地,那老头个子极小,只有寻常人半身高,此刻他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头发一片糟乱。被盛萧拎着后衣领,脚下空悬,他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看起来像个疯子。可这个疯子的眼神却十分精亮,他目光望向漆黑的窄窗,似乎在寻找熟悉的面孔。
东方濯看到他,瞳孔微微一变。苏漓疑惑道:“他是谁?”
东方濯转过身背靠在墙上,冰冷的墙面令他浑身战栗。他面无表情道:“给我治伤换脸之人。”
苏漓惊讶,“治好你的大夫?”
东方濯咬牙道:“我真该杀了他以绝后患!”
看他的眼神,分明有浓烈的憎恨之意。苏漓不禁怔愣道:“你似乎很恨他?他不是帮了你吗?”
东方濯颤抖的手指抚上脸庞,“刚开始我也以为他是真心要帮我,但谁知他只把我当成一个实验的工具!这张脸……整整换了七次,若非我趁他不备,跑掉,此刻我全身上下,怕是都被他换了个干净。”
苏漓震惊,“他为何这么做?”
东方濯流下泪来,低吼道:“他就是个疯子!疯子!没有人性!”
一个有着超凡医术的疯子,却没有一颗医者仁心。拿活人做实验,实在太过残忍。苏漓轻轻地叹一口气,“可你终究还是没有杀他……”
东方濯沉默不语,眼中痛苦清晰可见。
楼下,东方泽朝那老头冷笑道:“看来他不打算救你。盛萧,杀了他。”
盛萧举起剑,那老头脸色大变,忙摇手道:“别别别!别杀我,他的命还指望我救,他不会不管我的!”老头朝围楼挥手大叫,“相斯予,你要的回心丹我已经研制好了,你不救我,你也会活不长。”
苏漓皱眉,“他此话何意?”
相斯予平静道:“他给我开膛换走了两件脏器,须服药方能维持正常生活。”
苏漓心惊,看向他的眼光有了一丝不忍,想不到他浴火重生,竟然遭受了这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她不自觉上前道:“东方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跟你一起出去,我可以帮你……”
东方濯摇头苦笑,“不必了。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所。苏苏……你不要管我,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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