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九 宁斯越番外
从幼时起, 宁斯越就有两个最敬佩的人。
一个是他威严冷酷的父皇,一个是他温和博学的父君。
尤其对父皇,他又尊敬又向往又喜爱又畏惧。
他的父皇和父君都有着十分传奇的经历。
宁斯越从小就时常听身边的人议论父皇:陛下幼时为奸臣所压, 韬光养晦长大,少时亲至江右,治灾救疫,杀伐果断,清洗朝廷, 肃清奸党,又亲披肩甲,征战西南, 让飘摇的大齐回归安定, 重启盛世太平, 乃一代文治武功的明君, 功垂千古。
而这一切, 都有父君的参与。
父君自己的经历也很传奇, 最年轻的状元郎,耿直上谏被阉党残害, 大难不死后又扛住先帝交托的重负,亲手培养大了幼帝,与陛下一同诛灭奸党,却因风言风语,被攻歼暗害, 幸而父君有着特殊命格,吉人天相, 又被陛下寻回……同样是青史留名的存在。
宁斯越最喜欢缠着安平给他讲父皇和父君的故事了。
六岁的时候, 宁斯越被正式封为太子。
太子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 他不得不拘着孩童性子,只有在陆清则面前,才能释放一二。
因而宁斯越有事没事就最喜欢去寄雪轩。
父君身上香香的,说话温和好听,长得还那么好看。
唯一的不足就是,父皇比他还黏父君,这让小斯越很苦恼。
明明父皇都是一个大人了,怎么还那么黏父君、比他还要会撒娇呀?
父君也是,明明他才是小孩子,怎么会被父皇迷惑到呢?
宁斯越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某一次在寄雪轩留宿的经历——父皇不准他和父君睡,所以他住在旁边相通的暖阁里。
那晚上并不宁和,半夜外面刮起大风,下了好大的雨,雷轰隆隆的炸响个不停,窗外闪电一阵阵的,照得屋里亮堂堂。
宁斯越最害怕打雷了。
他父母去得早,被大伯家抱去养,大伯家孩子太多了,很难分得什么关爱给他,大伯母又不喜欢他,所以他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奔跑玩耍。
晚上打雷的时候,宁斯越就一小只独自裹在小被子里,拍拍小胸脯,告诉自己:斯越不怕,不怕不怕。
像是说了不怕就会不怕一样。
后来他被父皇相中,带回宫里,成为了默认的储君,正式封为太子后,就更不能表露出害怕了。
下雨打雷的夜晚,只能咬着小被子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但是父君说他还是孩子,在他面前还有害怕的权力。
宁斯越想来想去,想起父君说今晚父皇好像不过来,忍不住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和小被子,穿上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在守夜打盹的安平,兴冲冲地踩在软软的羊毛毯子上,弯着腰掀开帘子,走到了父君屋子的外间。
还没靠近,宁斯越就听到里间好像传来了什么响动。
是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床架晃动的闷响,隐约还有声低叫,不是叫痛,含糊似说了声:“你今晚不是要通宵批奏本,不打扰我吗?”
然后是声轻笑,过后便忽地没了声儿。
父君身体不好,宁斯越担心他是不是撞到床了,连忙哒哒哒跑进去:“父君,你没事吧?”
他拂开低垂的床幔跑进去,外头闪电劈过,刚好映亮屋内。
宁斯越看到父君靠在床头,衣衫有些凌乱,嘴唇红得不像样子,眸色也不似平时的清明温和,有种湖色朦胧的潋滟,拢好领子,镇定地看着他:“斯越怎么过来了?”
恰逢这时候,又是一声滚雷炸响。
宁斯越害怕极了,一下就把刚刚的怪异响动抛到了脑后,呜哇一声跑过去趴在床边,小身子瑟瑟发抖,可怜巴巴的:“父君,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呀?等父皇来之前我就回去,不会让父皇发现的。”
陆清则沉默了会儿。
然后瞥了眼被子里,轻忽地笑了一下,往里侧挪了挪,拍拍床,和颜悦色道:“当然可以。”
得到应允,宁斯越高兴地蹬着小短腿爬上床,盖上自己的小被子,抱着陆清则的一条手臂,父君身上香香的,闻着很让人安心。
他有些羞涩,忐忑地抬眼问:“父君,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给我唱小曲呀?”
他从前偷偷听大伯母给他几个堂兄唱过,好温柔,好好听,他也想听。
陆清则稍稍一怔,轻咳一声:“我唱歌不好听,给你哼一曲好不好?”
宁斯越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小鸡啄米点头。
他往陆清则怀里钻了钻,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听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哼声。
陆清则的嗓音清润,平时说话徐徐的,春风拂面般令人舒适,哼起歌来也极是好听,是他没听过的调子。
听着听着,外面的风雨和雷声也没那么可怕了。
宁斯越的眼皮重新耷拉下来,小脑袋靠在陆清则胸前,呼吸渐渐均匀,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睡着的宁斯越不知道,在他与周公会晤后,威严的父皇神色自若地从里侧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不悦地点了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凑在陆清则耳边,酸溜溜地道:“你都没给我哼过歌,倒先给这小萝卜头哼上了。”
陆清则瞥他一眼:“你不也听到了?别发疯,孩子在边上呢。”
宁倦犹自不满,凑过去非要和陆清则亲一下。
陆清则怕闪躲时碰到宁斯越把他惊醒,无奈地被按在床头狠狠亲了会儿,嘴唇红得仿佛抹了口脂,衬得那张平日里气色苍白的脸愈发活色生香。
皇帝陛下被勾得心痒难耐,咬陆清则耳朵:“我把他抱回去。”
陆清则不准:“万一弄醒了,你来唱歌哄孩子?”
两个大人悄么声争执了半天,最终皇帝陛下悻悻落败,不爽地把陆清则捞到自己身上,无声地换了个床位,宁斯越睡外面,他睡中间,隔开陆清则。
陆清则:“……”
这下皇帝陛下满意了,侧过身,把陆清则揉进怀里,强压住泄不去的燥火:“睡觉。”
隔日一早,宁斯越从酣睡中醒来,迷迷糊糊还记得昨晚是被陆清则哄睡着的,依恋地抱起旁边的手臂,用小脸蹭了蹭,跟只小花猫似的:“父君……”
宁斯越睁开眼,对上了父皇威严冷漠的脸。
宁斯越:“……”
宁倦垂眸看了眼他抱着自己手臂的小手:“做什么?”
宁斯越:“…………”
宁斯越满脸呆滞,缓缓低下头,发现自己抱的是父皇的手臂。
小太子嗷地一声,差点就吓哭了。
不过他没能嚎出声,宁倦精准地捂住他的嘴,嗓音淡淡的:“别吵醒他。”
宁斯越更想哭了。
不是说父皇不过来吗?
怎么一觉睡醒,父皇就出现在他和父君中间了呀?
宁倦一般没耐心哄孩子,他所有哄人的耐心都交代在陆清则身上了,不过看宁斯越受惊的样子,还是分出了两分耐心,悄无声息地把宁斯越抱起来,往相通的暖阁走去。
宁斯越眼睛睁得大大的,第一次被父皇抱起来,兴奋激动大过了惊吓,便安生了下来。
守夜的安平迷糊醒来,看到这一幕,也吓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不是说陛下不回来么?还有小太子昨晚上哪去了,怎么是陛下把殿下抱回来的?
宁倦没搭理安平,把宁斯越放到床上,低眸和他对视:“怕打雷?”
宁斯越小身板挺得板正,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知道的,心虚地点点头。
“为什么害怕?”
宁斯越张了张嘴,一时也有些迷惑,他为什么要怕打雷?
只是因为雷声太大了吗?
宁倦看他无意识地晃了下小短腿,思索自己害怕的原因,浅浅勾了下唇角:“你是太子,现在害怕就缩到你父君怀里,往后也要如此吗?恐惧本身并不可怕,只有直面恐惧,恐惧才不会再是恐惧。”
宁斯越起初听不太懂,眨巴眨巴眼,忽然想到昨晚,父君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就不怕雷声了。
在父皇的引导之下,他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自己恐惧的好像并非惊雷本身,而是另一样东西。
具体是什么,宁斯越的小脑瓜还想不清楚。
但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有必要再继续害怕了。
宁倦看把孩子唬住了,面不改色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便从容地转身回了陆清则的屋子。
今儿不上朝,他可以抱着陆清则多睡会儿。
宁斯越仰望着父皇高大的背影远去,默默攥起了小拳头。
父皇说得对,他以后不能再害怕打雷了!
这件事后,每次打雷的时候,宁斯越就在脑子里想想陆清则给他哼的歌、或是父皇那天早上对他说的话。
渐渐的,还真就不再那么害怕打雷了。
直到长大之后,宁斯越才恍悟。
他确实不是怕打雷本身。
孩提时他寄人篱下,孤苦无依,那时他没有体会过被人疼爱关心的滋味,最恐惧的,莫过于害怕时也无人作陪,无人关切。
但后来他有了。
除了该有的储君教育,陆清则也没忘了教育宁斯越正确的爱情观,偶尔会和宁倦讨论两句,然后把宁倦从前干的混账事作为反面例子,拿去教育宁斯越。
皇帝陛下感觉自己被内涵了,但又敢怒不敢言。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宁斯越慢慢明白了父皇和父君为什么会在一起。
偶尔他也会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有说父皇一生英明,唯有与自己的太傅结亲一事,欺师灭祖,悖德悖礼,叫人不耻,往后青史留笔,着实难堪,抑或说父君妖魅惑主,不顾人伦,实在枉为人师,是权欲熏心,包藏祸心。
第一次听到时,少年太子还会很恼火地叫人闭嘴,回去想和陆清则告状。
他一路疾行到寄雪轩,踏进拱门,便远远看到父皇和父君坐在海棠花树下对弈。
父君在斟酌下一步棋的时候,父皇起身,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眸底温沉的爱意,隔得那么远都清晰可见。
宁斯越看着这一幕,告状的念头陡然就消停了。
他比谁都要清楚,父皇有多敬重、挚爱父君,父君对父皇亦然。
风言风语已经被控制在了最低程度,但永远不会消止。
既然他清楚这一切,又何必为了那些人的几句闲话闹得火大,还要说出来惹得父皇父君也不开心呢?
某些事情,他们一家人知晓就够了。
宁斯越想着,又看了会儿俩人对弈,不想打扰他们,悄悄退了下去。
小太子长到十五岁时,有了初步涉政的能力。
当初宁倦一眼相中宁斯越,是觉得这孩子虽羞赧,但并不怯弱,眼神清亮,是棵好苗子。
这棵好苗子也没辜负期待,好学而温文,满朝文武大部分对小太子都很满意——太子温厚敦善,勤勉好学,有自己的主见,又不过分强硬,宽和但不软弱。
当今陛下手腕强硬,铁血冷酷,于政事上又极开明,也是因此,千疮百孔、飘摇不定的江山才能在陛下手中稳固。
海晏河清的繁华盛世在陛下手中重启,接下来的兴旺安定,需要太子这样的未来君主来延续。
为了培养太子的处事能力——反正皇帝陛下是这么说的,从宁斯越十五岁后,宁倦便偶尔会携着陆清则出京,微服私访,四方走走。
在此期间,便由内阁辅助太子监国。
陆清则和宁倦的排场不大,秘密出行,只带着几个暗卫,大多时候,出行前俩人也不会特地去想此次要去何处,颇为逍遥。
俩人把麻烦事丢给宁斯越,一路游山玩水,顺便到当地体察民情,时不时就能揪出几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因着这一出杀鸡儆猴,各地官员心里发紧,战战兢兢的,因也不知道陛下会去哪里、会不会到、会何时到,再山高皇帝远,也尽量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嚣张。
一时之间,大齐清泰安康不少,许多百姓过得又舒坦了几分,直叹皇恩浩荡。
每次离京的时候,宁斯越相送至城外,宁倦都会拍着宁斯越的肩膀,肃然道:“这江山未来得交给你,朕予你机会,要好好锻炼。”
这招百试百灵。
宁斯越从小就敬仰父皇,听父皇委以重任般的语气,就跟被打了鸡血似的,响亮地应下声,在俩人离京之后,便愈发的勤勉。
陆清则有点心疼这被哄骗的未成年童工,坐上马车的时候,频频回头:“斯越,也要顾惜着点身子。”
风太大,宁斯越没听清,以为陆清则在叮嘱他要好好看奏本,大声应:“您放心,儿臣一定会努力,必不辜负您的期待!”
陆清则:“……”
陆清则扭头看宁倦:“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宁倦低着头,淡定地给他理着微褶的衣角,闻言一挑眉:“哪里过分?再过些年,江山交到他手上,岂不更累?趁现在让他多积攒点经验是对他好,别纵容他。”
陆清则心道,我也没纵容啊。
“当皇帝就是要辛苦点。”宁倦给陆清则理好了衣角,坐到他身边,非要蹭得很近,耳鬓厮磨,嗓音带着笑意,“再说了,有几个内阁大学士在边上出着主意,累不坏。”
什么叫累不坏!
陆清则一阵无言。
“走都走了,还想着宁斯越做什么。”宁倦不满陆清则的心思还放在外头,齿尖磨了下他白皙的耳垂,“不如想想,这回我们去哪里?”
陆清则给他磨得没法,思忖片刻,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
初春过后,万物复苏,嫩绿遍染。
这个时节,想必江南正是好风光。
他欣然忘却了刚才的烦恼,转头一笑:“去临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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