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要像星星一样
灰暗沉闷的天空下，死寂的古山海世界又一次迎来了它的访客，但它已经没什么可以招待他们的了，只有穿过荒原的风和千疮百孔的大地。无数年前，这里是生机勃勃的世界，所有生命都以最恣意的姿态舒展自己的身躯，在蛮荒的大地上，谦逊不是生存的钥匙，张狂才是。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见了，那场浩劫覆灭了一切，所有的神树神宫，所有的山河湖海，所有的高等生灵，甚至所有的记忆。骨头被碾为尘土，血肉腐烂成灰，在干涸的河床上咔啦作响。
三个外来的生灵站在辽阔的大地上，他们的身影是如此渺小，但却站得那么高，最起码他们站在了这里曾经活过的无数霸主的身躯上。
若山海有灵，会否发出自嘲的讥讽？
两人一狗漫步在断瓦残垣间，漫步在这个沉寂了无数年的世界上。许许多多疑惑在程知勿的心头郁结，又被打散，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蒋明光是否会如实回答。最终，他选择了最朴实的问题：“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妖理会的监狱？我引发了一场暴乱，就趁机跑出来了。”蒋明光耸耸肩，“那里可关不住我。”
具体的细节讲起来麻烦，他只是一句话便带了过去。
“那次给我留下纸条之后，你躲去哪里了？”
“白门后的实验基地，我一直都在那里，没想到吧？”
程知勿为之语塞，他想过蒋明光躲不远，应当就在西南地区的某个地方，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到躲回到了妖理会遗弃的实验基地中，但那里也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安稳了一段时间后，我以‘应龙先生’的名头创建了‘东荒’，你应该已经听过这个名字了。这是一个……怎么说呢，一个意在改变世界的组织，我们接纳一切有意愿打破陈规，冲破桎梏的人。东荒的发展相当缓慢，我亲自遴选每一个新成员，以防将来不测，祸起萧墙。”
蒋明光和程知勿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本以为对方是一个多智近妖的谋士式的人物，但简单相处了几分钟后，程知勿却发现蒋明光给他的感觉更多的是像杨研描述中的那样：那是一个失败到快要被撤职的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杨研不要走。
“杨研也是东荒的人。”程知勿的语气相当肯定。
蒋明光不置可否，只重复了一遍那句话，“东荒接纳一切有意愿打破陈规，冲破桎梏的人。”
“果然，十二年前的事全是你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程知勿撇了撇嘴角，有一种被翻来覆去戏弄的羞恼感，他口中“十二年前的事”指的是杨研举报蒋明光在实验中残害同胞，导致蒋明光被判入狱的事。
“不完全是，起码我没料到他会主动要求一同被惩罚，还好只是停了晋升渠道两年，不然当真坏了大事……这家伙有时候一点都不按计划走。”
“还有你料不到的事情？”程知勿抱怨似的咕哝了一句。
不想，蒋明光突然停下了脚步，神情微妙地对他笑了笑，“啊”了一声，说：“当然，所有身处时间长河中的生灵，不论有多聪明，都依旧是瞎子罢了。”
“你在暗示什么？”程知勿悚然一惊，此时的蒋明光与之前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蒋明光收敛那微妙的表情，继续往前走去，丢下一句话：“你觉得我在暗示什么？”
程知勿紧走两三步跟上，没有回话，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蒋明光在朝伯虑古国废墟中心的方向走，便问道：“你去那边干什么？”
“去展示给你看，另一件我没有料到的事情。”
另一件事？程知勿心中疑惑，跟着蒋明光一路来到了伯虑古国废墟的中心，这里和记忆中有了一些区别，那个高高的台地明显矮了许多，程知勿猜想大概是当时的那场大战摧毁了一部分地形。再次来到这里，即便他的实力大有长进，但依旧有些本能的紧张，远古遗面带给他的心智上的恐惧烙印不是那么容易完全抹除的。
蒋明光的脚步停了下来，在台地前站定。
“另一件事是什么？”程知勿问，这里让他不太舒服，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蒋明光赶紧展示完，两人换个地方聊天。
可是，蒋明光反问了回来，“你没感受到么？”
我应该感受到什么？程知勿闻言一愣，他相信蒋明光不会在这种事上拿他开玩笑，便仔细感受了起来。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又变，蒋明光说得对，这里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远古遗面消失了！
残留在伯虑古国上空的仅仅是它弥留不散的一缕气息，只需外力一搅便灰飞烟灭。
“为什么？它去哪里了？”程知勿无比惊讶，他不理解，冯思敏拼上性命留下的封印，怎么会这么快就出问题？
可是，当他说出那两个问题后，却发现蒋明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它在……我身上？”程知勿心脏猛地一跳，道出了最可能的那个答案。
“可以这么说吧，但准确的描述是，你把它吸收了。”
程知勿发了十来秒的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只是被一同封印了进去，怎么会吸收了那个恐怖的怪物？可这个答案也终于解释清楚了自己实力异常提升的问题，以远古遗面的强大程度，自己如果真将其完全吸收了的话，有现在的实力也不奇怪了。
“怎么会……”
“别问，我不是全知的。”蒋明光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过了半分钟，程知勿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纠结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向蒋明光，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谁们？”蒋明光似乎有意让他猜一猜。
“你，杨研，还有东荒的其他人。”
“你能再多说出一个名字么？”
“唐……唐江月。”程知勿在说出那个姓氏之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完整的名字。
“对。”蒋明光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猜到她，说明你跟我们是一路人。”
蒋明光的肯定让程知勿心里有些没底，比起深究这几个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人聚到一起的原因，他现在更迫切地想知道东荒究竟在策划着什么，或者说蒋明光究竟在策划着什么。
“没意外的话，他们已经开始了，就在你进到古山海后不久。”蒋明光意味深长地说，他见程知勿越来越焦躁，便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目前，我们要停止这场战争，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为此，不得不付出两名成员几乎永远离开我们的代价。”
“他们会死？”
“不，不会，我说了是‘几乎永远’，他们只是会无法回来而已。杨研将彻底升变，与成长后超界打击融为一体，把妖怪大群体纳入掌控；而唐江月，她将登上云山道，永镇天门，将三清道场的命运捏在手中。”
蒋明光的话音落下，程知勿恍惚间竟看见眼前出现一只大手，它从厚重的云层中伸出，缓缓揭开了新时代的序幕。
“他们回不来了？”程知勿又确认了一遍。
蒋明光点点头，对于这个结果，他比程知勿要更加难受，但是东荒没有其他选择。
“不必太难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变成了星星，在遥远的苍穹中静静注视着你我。”
星星？
这个词像是触动了程知勿心里某根敏感的神经，他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夸张，越笑表情越扭曲，一旁的小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站在那里，它也从没见过程知勿这样。实际上，自从很多年前开始，程知勿就再也没向外界暴露过自己的脆弱的一面了。
虽然战争的脚步被悬崖勒马，但妖理会与三清道场的高层仍然是自由的，他们或许慑于各自头顶的威胁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但也绝不会轻易低头。
北极星还是会寻找自己，危险并没有消失。
星星，星星……自己也是星星，一颗被迫偏离了原本轨道的星星。
余小小回来了，小多回来了。
但自己回不去了。
程知勿笑了很久，甚至笑到缺氧，浑身麻木，倒在地上不停抽搐，他的眼角流下两道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恨的泪水，古山海灰暗厚重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空洞的瞳孔中。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
要像星星一样，远离他人并缓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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