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肮脏臭骨
淅淅沥沥的小雨轻刷着这个北方小县城。
渐入初冬,北方的风冷硬而粗粝。
街上的人群也是行色匆匆,裹着大衣在这个逼仄的夜市小巷里来来往往。
流动烧烤摊贩的店主油光满面,向着人群吆喝贩卖。偶尔会抬头看着阴沉的天气,神色里满是忧愁,这个天气的生意属实是冷淡不少。
街上的中年妇女为了两三毛钱裹着雨衣与那卖菜的摊贩吵吵嚷嚷。
这就是小城,是一个国家的骨相,布满污渍和浊臭。
在这条夜市小街上,有一家店铺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是一家书店,浓厚的油烟味仿佛给这家书店里的书都镀上一层油膜。
走进门四个书架映入眼帘,细细看去,其中大部分书籍都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等的武侠小说,绝大部分还是拆封过的。
书架后面是几个修补过的破旧板凳和破洞的皮质沙发。几个盛着浑浊酒液的玻璃杯歪斜地躺在充满污渍茶几上。
书店最里头居然是一个小型的吧台,暖色灯光下的酒架上放着白兰地,龙舌兰和伏特加。廉价的中文标签表明这极有可能是由酒精勾兑的劣质酒。
酒架下面是一个高瘦的年轻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
北方这个时间已经进入了冬天,而这个年轻人居然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和一条亚麻色的单裤。
“咳咳咳!”
不知道是不是穿的太过单薄,年轻人会不时地咳嗽两声。
他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凿般刚毅方正,生得是一副剑眉星目,那狭长的星目不知为何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手里捧着一部武侠小说《广陵剑》,作者是梁羽生。这本书前些天被火锅店的胖大叔借走了,今天才还回来。
“梆梆!”
“请问云清先生在吗?”
突然有一个女人敲响了店门,她裹着一件大衣遮住了曼妙的曲线。
“嗯?”
云清以为是客人上门,慢慢合书站起身来。
女人有着杏子一般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利落的短发显得英气十足。
“想必您就是云清先生了,我是项苍生的女儿,我叫项岚。”
女人伸出手自我介绍。
听到“项苍生”这个名字,云清灰暗的眸子泛出一丝光亮,他伸出手握了一下女人。
“哦?来,请坐。”
他的嗓音温和清朗,完全不像是一个粗粝的北方男人。
破旧的沙发上还有点点污渍,项岚却不以为意,落落大方的坐下。
“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吗?”
云清拿出干净的杯子,斟上两杯热茶。
“老爷子三月前突染恶疾,现在仍是昏迷不醒。”
项岚听到云清的问话,神色也是骤然落寞下来。
云清听到这话,倒水的手依旧是稳稳的,只是骨节有些发白。他深深地看了项岚两眼。
“老爷子病重,你这做儿女不在身边尽孝来找我做什么?”
云清递上热茶,项岚双手接过轻抿了一口,然后又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柔声说道。
“论起辈分来说,我合该称您一声师兄。”
“老爷子为了振兴传武劳累了一辈子,也可以称得上是桃李环膝。可是他总说,这一辈子只有师兄让他真正感到自豪!”
项岚紧紧盯着云清的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齿。云清听到这番话,灰蒙蒙的眼睛也有了一丝波动。
“过誉了。”
云清嘴上这么说,手上骨节却捏成了青白色。
“老爷子一个月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见见他的得意门生,而且如果合适的话,还想请师兄帮我一个忙。”
说着项岚从大衣里掏出一封蜡封的油皮信封,双手递给云清。看样子是没被拆封过。
“什么事?”
云清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急着打开。
“我想让师兄跟我回一趟江南,老爷子对师兄是念念不忘。要是来得及,还能让他再见师兄最后一面。”
项岚言辞恳切,浅浅的眼窝里泛着晶莹的光。
云清沉默着,他摩挲着信封上的火漆,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精神矍铄的浓眉老人。
“别天天一副软啦吧唧的模样,混小子,习武要先练的七分凶气,四分凶相观怒目明王,三分柔善裹着余下三分凶硬,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武者,你听懂了没有...”
云清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拆开了那封信,微微发黄的茶水静静地躺在杯子里,老人的教诲还似在昨日。
“混小子!”
展开信第一句话就是老爷子“亲切的”问候,看到这,他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笑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估计我离驾鹤西去不远了,我练了一辈子传武,也教了一辈子。只有你这个混小子勉强合我的心意。”
“这辈子最大的缺憾就是没能把传武发扬光大,嘿,要是你个小混蛋肯接我的班该多好。”
“咳咳。”
看着老爷子熟悉的字,云清的手略过热雾寥寥的茶水,端起昨夜的残酒喝了几口,辛辣的酒液刺激了喉咙,让他又不自觉的咳嗽了两声。
“我是老来得女,就这一个女儿,她妈生她的时候早产,天生就比较虚弱,咱家的功法又比较霸道,就只给她整了两本罗汉功调息一下身体。”
云清想起刚与项岚握手的时候,那葱白玉指没有一点儿练武的痕迹。
“得了这个病之后感觉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估计这一劫我是躲不过去了。”
“走了之后,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她这天生要强的性格估计会吃很多亏,也不求你能照顾她,如果有一天她走投无路来投奔你,希望你能给她煮一份饺子就行。”
看到这里,云清瞥了一眼坐在那里项岚,灰蒙蒙的眸子也流露出几分无奈。而项岚此时也抿着热茶上下打量着他。
“对了顺便说一句,最近江南有点儿不太平,有一个古墓被挖开了,里面好多挖洞的矿工还有那些个老学究大部分都得病了。”
“听说过几天又要把墓里的一具古尸送到北方去了,你搁那儿旮瘩也小心点儿,别一不小心染病了嗝屁的比我还早。”
信的末尾还留下两段没头没脑的八卦新闻,估计就是老头子为了损云清一下才特意加上的。
云清逐字逐句的读完了全信,内容好像就是两个好友的插科打诨,也像是老顽童父亲给远乡长子的一封家书,其中甚至还有毫不相干的八卦新闻。
人老了不知道怎么该怎么表达思念,只是写下一个又一个混小子。
但云清看得出,这其实是一封托孤书,让项岚来送信只是为了跟他混个眼熟。他也能看出来,老爷子并不想他去江南去蹚这一片浑水。
这就像武侠小说中,武林盟主病危,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置。如今下江南,哪怕不是满城腥风血雨也是漫天的勾心斗角。
“不行。”
云清看完信,虽然项岚的恳求满怀诚意,但他甚至没有思量一番,直接就选择了拒绝。
他不肯去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为什么?”
项岚有些诧异,她没想到作为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云清居然连老爷子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
“哼,如果到江南只是见老爷子一面我自是不会拒绝,就怕某些有心人不是单纯的想让我去见老爷子。”
他冷哼一句,抬杯轻酌一口劣质白兰地,混着茶渣的辛辣酒液并没有在他口中稍作停留。
“这也是师妹的一份不情之请,若是师兄肯帮忙自然感激不尽,不肯帮忙也是情理之中。”
项岚见小心思被戳破也没有遮遮掩掩,反而将话说的很圆滑。她手中的茶水见底,云清却丝毫没有为其添茶的意思。
“来之前应该打听过我吧?我云清可算不得有口皆碑吧,甚至称得上恶名昭彰了。”
他冷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况且我与老爷子也算不上师徒情深,这最后一面也不必了。”
“为什么?亏老爷子至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哪怕只是去见一面呐!”
项岚见云清不肯,顿时眉头紧锁,话语间也多了几分急促。
“从小无父无母,对这什子亲情挂念之类的没什么感觉。不必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绑架我。我煮了饺子了,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吃一口。”
他对项岚的质问不以为意,言语中的意思也是准备送客了。
项岚听到这话,忽的平静下来,她放下水杯,手指慢慢敲击着茶几桌面,嫣然一笑,轻飘飘地说。
“那如果说,我有您亲人的消息呢?”
云清听到项岚的话,脸色立马僵硬了下来,他不敢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从出生至今,已经整整二十四年了,他从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亲口叫过一声妈,这件事像是横塞在他心口的一块石头。
“我说我如果有师兄父母的消息,师兄愿意回去看看老爷子吗?”
听到这,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猛地站起身逼视着项岚,细长的星目微眯,项岚明显能感觉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凶戾的恶蛟。
恶蛟云清!
项岚看着他凶戾的眼神,紧张的眨了两下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她听过这个凶戾师兄的过去,为了出心头的一口恶气,用一杆一丈三尺七寸枪挑翻了整个国术界,一柄细长的银枪舞的端是恶蛟出海。
自那一役,恶蛟云清的名头算是铁碑般稳稳当当的立在国术界,他也成为了项苍生真正的左膀右臂。
项岚稍稍调整自己的坐姿,藏下怯势,哪怕她手心已经稍稍带汗,但是仍然用带有微微笑意的脸与云清充满压迫的气势针锋相对。
正在项岚思考万一他暴起发难该怎么办的时候,他突然又慢慢坐回原位,端起酒杯,昂起头,喉结滚动,一杯辛辣的酒液滚落到胃里。
“没什么好见的,我没有父母,二十五年前他们把我丢在街头的时候我就没有父母了。”
云清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微微发白。
“可是...”
项岚眉头微蹙,还想再说些什么。
“行了!项小姐。”
昏黄的灯光下,云清低着头,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没想到云先生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项岚听到这话,面色缓和下来,平静如水。眼神中却灌满了失望,她轻叹一声,缓缓站起身裹紧了自己的大衣。
“既然您无意再见老爷子,那我也不久留了,云先生保重。”
“不送。”
项岚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清一眼,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店。
昏暗的灯光下,是一杯斟满的劣质白兰地。
“这里过不久就要拆迁了,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云清抬头朝着快走到门口的项岚轻声道。
已经走到门口的项岚听到这话,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西北张家,云先生的父母是西北张家的人,他们当初不是故意丢弃你的,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云先生得空可以去找寻一下。”
项岚丢下这些话,咬咬牙撑着伞快步离开了。
云清没有看她离去的身影,手中的白兰地一杯接一杯下肚。很快酒瓶就见了底,而他慢慢也有了些醉意。
“老爷子,对不住了。咳咳咳咳咳!”
云清突然捂着嘴剧烈的咳嗽,松开手,手心里多了几丝血迹。
“说不定还真被你个老头子说中了,我得先到下面儿等你。”
他露出几分苦涩的笑,一瓶白兰地下肚,云清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等到又半瓶龙舌兰见底,他实在撑不住了,趁着酒意沉沉的睡去。
就在他喝的烂醉如泥时,这座偏僻的小县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云清迷迷糊糊的醒来,在劣质酒精的作用下头痛欲裂。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窗外,雨已经停了,夜色浓的化不开。
“啪叽。”
好像有人踩着湿泥走进了店门。
“谁啊!打烊了!”
云清此刻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嘴上没好气的说着,但还是坐起身扭头瞥了一眼门口。
栗色的眼睛骤然收紧,这一眼就彻底驱散他仅存的酒意。
门口是火锅店的胖大叔,提拉着半只棉拖,腿上的棉裤也少了半截。上面沾染红色的血迹和褐色的泥点子。
可怖的是他的肚子被剖了一个大洞,里面的肠子清晰可见,半张脸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浇过,糜烂的脸皮呈现出一种半融化的模样,仅有丝丝缕缕的筋膜粘连着。
他半扶门框咧着嘴笑,突出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云清,像是一头贪婪嗜血的野兽。
这绝对不是人!
云清将冰冷的空气吸进肺叶,短促有力的爆了一句粗口。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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