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又逢春·幡动
唐清哲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这一瞬戛然停止，同样停滞的还有世间万籁，他听不见周身任何声响，只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奔涌而上，敲击着自己的耳膜，烫过全身每一个角落。
夜间山风忽地拂过，拂起唐清哲双鬓的乱发，也再次拂动了他的心脏。
他感到它在猛烈地跳动——
每一跳，皆发出声响。
每一声，皆震耳欲聋。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辈子，他还要眼前人，做他的世子妃。
薛小莞一步一步走向唐清哲，鲜血沿着刀身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那氤氲在地上的血点顺着她的步伐连成了一条短短的线。
唐清哲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抬起，他知道薛小莞要做什么，任由对方挥刀砍断了他双手双脚上的镣铐。
然而就在镣铐断裂的一瞬间，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唐清哲抬头看去，只见那滴着鲜血的刀如今已滑落在地。
薛小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上如今和那刀一样，满是鲜血，她已经分不清这血到底是那黑衣人的，还是其他那些山匪的。
看着看着，她的双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呼吸也越发急促，不同于方才因奔袭打斗导致的气喘，而是整个气息彻底紊乱。
而她看向自己双手的眼神也变了，仿佛是在害怕。
颤抖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合起双手不停揉搓，似乎想要擦去那些血渍，可却是徒劳，
纵然双手被搓红，也不过只是将血渍扩大了而已。
见状，她又往自己身上擦，可身上也早已染上血渍，还混杂了泥污，任她怎么使劲都擦不干净。
唐清哲看着她这般模样，一时也愣住了。
上辈子，薛小莞的贴身丫鬟芸豆被处罚杖毙，尸体被下人抬走的时候，薛小莞也是这样，她先是怔怔看着远去的芸豆，而后便绷直了身子，全身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唐清哲在旁看着，知道她已经崩溃，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芸豆的死已成事实，他既不能将已死之人复活还给薛小莞，想到的所有话也似是干巴巴的虚言。
他好像只能给她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那时，犹豫片刻后，唐清哲上前抱住了薛小莞。
而唐清哲知道，如今薛小莞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是第一次杀人。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有哭，只是颤抖着，但唐清哲明白，她现在也几近崩溃，她需要将情绪宣泄出口。
是以他没有再犹豫，走上前去，一步跨过了那黑衣人的尸体，径直走到薛小莞身前，抬起双臂，最后抱住了薛小莞。
感受到唐清哲拥抱的薛小莞一愣。
那一瞬间，她也想起了上辈子芸豆的死。
芸豆的尸体被人抬出去的时候，她跟着追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从白布下无力地滑出后，便骤然停了下来——
芸豆从六年前开始就陪着她，是芸豆和她一起闯祸挨
罚，是芸豆在她练武后及时递上帕子、给伤处上药，也是芸豆给她缝补衣裳、做小点心……
明明前两天芸豆还在帮她梳洗打扮、准备尝试一个远京刚刚时兴起来的发型，明明芸豆刚刚还拉着她的手……
可转瞬间，就成了这样。
都是因为她，以后才再也看不到芸豆了，薛小莞想。想着想着，她便开始发起抖来。
那时候，唐清哲也是这样突然抱住了她。当时，唐清哲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没能救下芸豆。
怎么会是他的错呢？他已经求情了，已经尽力了，杖五十都改成杖三十了……
分明都是因为她自己。
是她偷溜出去被人发现，害得芸豆挨罚；是她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本该安分守己却偏偏管不住自己；是她懦弱无能，护不住芸豆；是她这个世子妃在王府里不上不下，什么都做不好；是她没能得世子的孩子，是她蠢笨讨不到王太妃喜欢，是她高攀了他还想得到他的心，是她非得纠缠他落人话柄逼得他娶了自己……
分明千言万语已经到了嘴边，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之前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叫她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如同濒临窒息，无法言语，但外界突然而至的温暖在那一刻打落了那只无形之手，让她又有了能够呼吸的感觉，慌乱无比高高提起的心瞬间安定了许多。
他们虽然不甚亲密，不如她
心中曾想象的那般美好，但两人业已有一年多的同床共枕，她最熟悉的味道包裹着自己，或许是情绪崩溃之下的恍惚，她忽而有了一种依靠唐清哲的本能。
她垂着的双手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回抱住了唐清哲。
至少在那一刻，她终于可以不再压抑自己，哭出声来……
“对不起，这条人命，该算在我身上。”此时此刻的唐清哲突然道。
怎么该算在他身上呢？
人是她杀的，是她亲手将刀插入了那黑衣人的心脏，是她中了山匪奸计耽搁了时间，是她非要单枪匹马闯山寨，是她非要入黎川才会入了圈套，是她心软叫他放过这些山匪才又让他们得了这次机会……
千言万语就在嘴边，可薛小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分明方才仿若还有一条巨蟒缠绕着她的脖颈，不断收缩，让她窒息，然而唐清哲却拥住了她。他的拥抱还是那样温暖，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那样的近，近得让她再一次恍惚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让她又想起了那种依靠唐清哲的本能。
薛小莞看着眼前的肩背，只觉她有许久没有这样看过唐清哲了。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像上辈子那样回抱唐清哲——
可他们如今不是夫妻，不该这样吧……
然而她的双手却不受控制，缓缓抬了起来。
安王世子应当知道这些分寸，可身上的温度为什么那么真实？
或许
……上辈子唐清哲并不是因为二人是夫妻才抱住自己，对于朋友，他也可以这般做。
既是朋友，那应该没关系吧？
薛小莞这样想着，回抱住了唐清哲，埋首在唐清哲的肩颈，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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