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至日落余晖, 岑福在外叩门,“夫人。”
沈沅虽与陆晋和离,岑福却还像以前一样称她夫人, 沈沅抱膝坐在榻里,好一会儿才回神,擦擦脸上的水渍,“进来。”
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沈沅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开口,隐隐带着难以察觉地颤抖。
“王爷呢?”
岑福回, “王爷数时辰前就离了阁楼。”
沈沅眼前水雾迷蒙,她慌慌张张地下榻,鞋子都没穿就往出走, 险些摔倒时岑福上前扶她。
“夫人, 王爷离开时面色不大好。”岑福有些犹豫。
沈沅定住身, 等他继续说。
“一月前王爷回来说要离京许久,交代我要看顾好您。没料到一月王爷便回了来,那日王爷去了后山,奴才虽没跟王爷多久, 但却偶然得知那日是王爷师父身亡之日, 害死之人就是陆家的大郎君陆晋。”
沈沅唇咬了下, 所以那夜他才会那般。他披星而归为见她, 她却问都不问一句,还费尽心机利用他救自己的兄长。
“夫人,边关危急已解,您兄长安好,王爷从未想过伤害您和您身边任何人。”岑福最后道。
沈沅忽地转身问他,“你说什么?陆浔派兵援救了?”
岑福点头。
沈沅恍然大悟, 所以陆浔洞悉一切事情,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自己会做到哪一步,而自己偏偏选择了让他最失望的那一种。
他说过,只有自己才能杀他。
沈沅顾不得再想了,急步向外跑,她必须要找到陆浔。
如果他预料到所有可能,他还会喝那盏毒酒吗?那个疯子,说不定为了让她痛苦一生,真的就喝了。
衣裙飘然而过,带动卷帘遮幔飞舞。
沈沅跑到楼下,茫然四顾却不知该到何处,他会去哪,他能去哪呢?
断肠散无色无味,药性猛烈,已过了这么多时辰,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沈沅眼进了风沙,流下泪来。她擦擦眼,凉意却越擦越多,流不尽一样。沈沅干脆自暴自弃,便任由那些泪水汹涌地流。
“啧,嫂嫂用尽心思欺负我,怎么自己倒在这哭了。”
凉飕飕的人声穿过沈沅的耳,沈沅眼前模糊地只看清一绛紫身影,她想努力看清那张脸,泪水却在眼眶里越溢越多。她最后不擦了,那人的身影渐进,她便入了他的怀,耳侧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好像是在梦里。
“陆浔,是你吗?”沈沅仰面,手碰碰他的脸,才发觉声都颤了起来。
陆浔亲她的手心,眼看她,“叫嫂嫂失望了,我没死。”
沈沅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落下手,吸了吸鼻子,垂眼,“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嫂嫂先骗得我吗?”陆浔蜷起的手指去蹭她的脸,微低下头,过去啄她咬红得唇,“要是想杀我,再等些日子,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认真地不像说谎。
“我可以应你任何事,包括杀我。”
他说。
眼温柔地看她,缱绻又留恋。
“啪!”沈沅手打得发麻,不停在抖。
这是沈沅第二次打他,力度不大,陆浔依旧在笑,也没像那夜似的寒脸。
“陆浔,我想过,在你死后,告别家里一同和你赴死。”沈沅平素温和的语气罕见地动怒。
陆浔舔舔唇角,揽她腰的手微滞,听她继续,“我喜欢你。”
她干净的眸子赤城纯澈,将心迹表露得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陆浔竟有一瞬狼狈地想避过她的眼睛,他也确实避开,扯扯嘴角,“蠢话。”
怎么会有人喜欢上他这种人。
“不是蠢话!”
沈沅挣开他,非要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最真诚,即便是掩饰,也会留有痕迹。
她抱住陆浔的腰,柔软的裙摆缠绵着他的冷硬的阔袖,“你呢,你不喜欢我吗?”
陆浔抿抿唇,半晌才转过面,低头睥睨着她,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干净的指腹摩擦她粉嫩的唇,倏尔抬手又去拍拍她的脸,漫不经心道“喜欢呐,不喜欢还能留着一个一心杀我的人?”
沈沅被他问得心虚,又听他的话生出丝丝甜蜜,软软的脸挣脱开他的手,踮脚腻在他脖颈蹭,“有多喜欢呢?”
问他有多喜欢,小东西怎么这么不知足?
陆浔眸子深上几分,温柔地吻她发顶,还要他有多喜欢,把皮扒了给她喝血啖肉才甘心?
原本还想好好吓吓她,可一见到她蹲在那哭,他就又心软了。
…
陆浔抱着沈沅上了九楼,沈沅一路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一会儿动动手戳他的胸口,一会儿又去亲他的下巴。陆浔不耐地睨她一眼,沈沅却没再怕他,反而在他喉骨上咬了一口,甜甜地出声,唤他,“哥哥…”
没过几步又抱着他的脖子喊哥哥,不累似的,最后的音儿拉长,像极了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金丝雀。
陆浔面色冷淡,不经意间那紧抿的薄唇却微微扬了下。
“哥哥,今夜我回陆家时,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沈沅撒娇地蹭他胸口。
陆浔看她一眼,抬头接着往楼上走,“嫂嫂又在说什么鬼话?”
沈沅摇摇头,执拗又认真,“不是鬼话。”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陆浔脚步停顿下后继续走,没再搭理她。
到了九楼门口,沈沅侧身推开门,回头委屈地看他,一手摸摸小腹,“我现在都有哥哥孩子了,难不成你还想赖账!还想要别的女人!”
陆浔嗤笑,脚步越来越快,到笼内,俯身将她压在身下,硬硬的手指掰她的下巴,“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不悔,打死都不后悔!”沈沅软乎乎地蹭他脖颈,紧紧抱他的腰身,在他耳边温温和和地软声,“这次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
“陆浔,我喜欢你。”
陆浔胸膛熨烫,犹如惊涛骇浪般地被她撩拨,她的一句喜欢,一句讨厌,都能牵扯他的肺腑,扯出所有浓烈的情绪。
有时候陆浔真想杀了她,这样被人玩弄的滋味可太不好。
但…他又舍不得,她那样好,那样暖,是他活了二十年来唯一的光。
陆浔一手撑在她耳侧,另一手叩住她的腰,去细细地啄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眉眼,亲过她的全部,眼底是近乎痴狂的眷恋缱绻。
…
沈府,正厅
“窈窈,你说什么?你有了…有了陆浔的孩子!?”
沉寂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纾。
若不是碍于陆浔站在堂下,沈纾都要冲过去拧沈沅的耳朵。
猛然间,一切都对上了,祠堂里破皮的嘴唇,寝室内被脖颈吻出的痕迹,她一直以为是自家阿妹养了小宦,原来…原来那个男人就是陆浔,而他们也早就暗通款曲。
堂内无不震惊。
反而沈老太太是最从容的一个。
沈沅也是怕的,夜里带陆浔回来倒底有了点冲动,但她不后悔,总要过这一关,她和陆浔的事不能瞒一辈子。她悄悄看向祖母,还好祖母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盛怒。
“窈窈,你到祖母这来。”沈老太太慈祥温和地朝沈沅招手,沈沅侧身看了眼陆浔才过去。
沈老太太轻轻抱住沈沅,枯槁的手摸她的发鬓,“祖母说过,不论窈窈做什么,喜欢什么人,祖母都支持窈窈。”
听着祖母苍老的声音,沈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扑到沈老太太怀里抽咽了声,“祖母您放心,窈窈是真心喜欢,王爷待窈窈很好。”
沈老太太见怀中孙女欢喜的眼,便知她是出自真心。
沈沅这声话落,堂内更寂了。
“累了一天,快回去歇歇。”沈老太太又催促道。
沈沅泪眼巴巴地往她,明白这是祖母要单独和陆浔说话。但陆浔那个动不动就杀人的嘴沈沅不太放心。
她又偷偷回头去看陆浔,陆浔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颔首。
沈沅沉默了下,刚想撒娇请求留下,就被沈纾往出拽,“行了,跟我回去,我好好问问你。”
沈沅垂头丧气地被沈纾拉走。
等人走远,说话声听不见,陆浔才开口,“我已出兵,边疆之困已解,令郎不日便归。”
权势是最好的东西,总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即便是求人也能压上一头。
沈家世代忠臣,而他大奸大恶,是乱臣贼子,沈家不会真正接纳他。
陆浔想要沈沅,从不屑于沈家点头,他要她开口,是想她心里靠近,而不是只有他一人在拼命抓着付出。
沈枕白眼中盛怒,却不得不迫于面前人手中权势而低头,“王爷想要什么,臣豁出性命也为王爷去办,求王爷放过臣女。”
“岳父大人何出此言?”陆浔凉声,“本王想要办什么事何须用这种法子。”
沈枕白一噎,答不上来。
沈老太太手中佛珠转动几圈,眼里露出些许疲惫,目光却是坚定恳切,“窈窈自小体弱,这一胎恐艰难,既然王爷是出自真心,老身请求王爷,待窈窈终生相护。”
半晌,陆浔敛笑认真回应,“自然。”
“还有一事…”沈老太太缓缓开口。
…
沈纾刚离开不久,沈沅揉揉她捏得发红的耳朵,趴在榻里滚了几圈,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堂内祖母会说什么?
她好怕陆浔那张只会惹人生气的嘴会说出什么混话出来。
门叩叩两声,沈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刚要出声询问,一道掀长人影径直进来,轻车熟路地钻她围幔。
陆浔捞起她的腰身便去扯她的领子,沈沅躲了躲却没躲开,小手费劲地推他的头也没推开,干脆放弃挣扎,任他啃咬。
到最后一步时,他终于记起她有孕,才放下手,侧身抱她。
“王爷,怎么样?”沈沅得了喘息,迫不及待地问。
陆浔指尖戳弄她的腰窝,“嫂嫂是指什么?”
沈沅有点痒,想躲,却又被他禁锢得紧,忍住痒意瞥过眼开口,“我祖母,阿爹阿娘都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陆浔大掌慢慢向下,够到柔软的两瓣,轻拍了两下,“他们的小宝贝想嫁的人,还能不答应?”
沈沅避开他的手,被他的话弄得脸红,小声嘀咕,“说得好像你不想娶一样。”
两人腻腻歪歪一会儿,沈沅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对上陆浔的眼,陆浔回视她,想起正厅沈家人查到的事,他眸色转深。又像是明白她的欲言又止,将她的头压回怀里,不让她看自己阴鸷的眼。
“想问倒底怎么回事?”
沈沅点点头。
半晌,陆浔才慢悠悠地开口。
二十余年前,陆家旁枝下海经商,路遇飓风,自此消失海上,再无踪迹。陆家寻人,为首便是陆浔生父,陆父到海上后,又遇飓风,船只被刮到流光岛。
岛上居民稀少,却地产丰富,珠宝无数,陆父与岛上一女子相爱,承诺会回来接她们母子二人。
没过多久,陆父重回流光岛,带回的却是大魏帝王,朝中武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自此那片岛荒芜,再无人迹。
陆浔被母亲藏到山洞里躲过一劫,天长日久,等不到陆父,母亲开始变得疯癫,将一切罪责都怪到陆浔头上。可却忘记了,他还是个尚不知世的孩童。
再过几年,陆浔的师父,也就是岛上逃过一劫钟爱他母亲的悬忘找到他,带他回陆府,教习他武功,蛰伏于陆家。陆浔自幼高热后便对流光岛的记忆模模糊糊,直到离开长安那日,师父惨死,他才记起一切。
他大半生背负流光岛亡魂的鲜血,许是被幼年被疯子惊吓,每夜噩梦惊醒,都仿若有亡魂在他身侧游走,提醒他刻骨的仇恨,他好似一具行尸走肉,只因仇恨支配,才有资格活于人世。
他回来,便是索命。
“十九年已过,那些人里死了的,我便杀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断子绝孙。活着的,我便一刀一刀地活剐,让他们也体会到这种濒死却得不到痛快的滋味…”
陆浔平静的说完,感受到怀中的人不安动了下,他松松手,却依旧没让沈沅看他。
他的目光太过阴鸷,带着杀人后的疯狂快意,任谁见了,都不敢再靠近他这个疯子。
“现在…可以放弃吗?”沈沅极力稳下声,拉着他的手掌放到她的小腹上,“我们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就当是为了他好不好?”她可怜兮兮地乞求,“哥哥,好不好?”
十九年已过,那么多人命,即便那些再做过什么恶事,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家人都是无辜…
“王爷,我们也有孩子,如果有人杀了我们的孩子,我该有多痛。你杀了那么多人,万一他们将罪孽都怪罪到我和孩子身上该如何?”
她不想他的双手再染血腥了,因果相报,终究是死结。
陆浔闻言,搭在她腰上的手猛然一僵,心里抽紧了下,终于肯低眼看她,咬咬牙道“嫂嫂又说什么鬼话,我一个人做的恶,即便死后下地狱,也是我一具孤魂去。你和孩子要给我活得好好的。”
沈沅没答,黑乎乎的发顶对他,好一会儿才抬脸,她眼睫上挂着泪,唇角却在笑,一如初见那日温和看他,像极了悲悯的佛。
她是他的佛,是他的救赎,亦是他的永生信仰。
陆浔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喜怒都由她掌控,与她之间,他早就迷失其中,而她却熟视无睹地站在对面,牵扯手里割他心肺的刀。
陆浔忽然竟不敢去看她的眼,手却依旧在牢牢禁锢,不肯放松一寸。
沈沅却追逐他的唇,温柔地抱他,像缠绵悱恻的藤蔓,勾动他的心。
“王爷,如果报仇和我只能选一个,你要哪个?”沈沅问他,眼里亮亮的,一眨不眨盯着陆浔。
陆浔许久的沉默让沈沅的心转凉,眼前稍许模糊,蓦地,她恍然记起那座人间炼狱的枯城。
…
大婚半月仓促举行。
外面锣鼓声响不断,沈沅正坐在喜床上吃酸糕,近日格外喜食酸。
没吃两块,陆浔从外面进来,下人福身出去,沈沅见到他,笑吟吟地捏起一块糕就往他嘴里塞。
陆浔皱眉,也没吐,就着她的手咽下那块糕。
沈沅贴他胸口,从他怀里拿出护身的符纸,得意洋洋地拿到他面前,“王爷,您就是输了还不承认。”
那夜最后,陆浔回她的话是,“为一个人放弃那么多,亏了点儿。”
他却没告诉她,那些该死的人早就死光了。
最后陆浔烧了那柄短刀。
…
沈沅月份渐大,身子却弱得厉害,大多时候都是在昏睡。陆浔在她床头守了一夜,翌日便离开九重阁楼,只留给她一封书信。
流光岛珍宝无数,药材也一样。
陆浔到岛上后,才发现岛上亡魂竟被人立了衣冠冢。
也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磬钊。磬钊离开长安后,答应沈纾永不再回,他便到这里赎罪,为岛上亡魂立下衣冠冢。
陆浔没杀他,他答应过她,不会再滥杀无辜。
晨曦升起之时,陆浔到他幼时和疯子同住的山洞,找到疯子当年种的灵芝草,这草能救她的命。
这一刻,他终究释然。因果相报便是如此,他少年在这的苦楚也不算枉受,若能救她,要他再留五年,十年,哪怕一辈子他都愿意。
…
同年,新帝下位,远安王磬钊登基,摄政王陆浔甩手朝政,做了闲散王爷。重启沈家,召沈莘回长安。
…
一年后
佛音寺
沈沅跪于悲悯佛像前,默默诵经,虔诚乞求。
陆浔杀孽太重,寺中主持不让他进内室,他无所谓地等在外面。
他耳力好,清晰地听到里面人温声诵经低语。
主持问她,“女施主虔诚而忏时日已多,是为何人?”
沈沅沉默了会儿,才轻声启唇,“世间无辜枉死之人。”
“世间无辜枉死之人诸多,女施主纯善诚心而忏,有佛祖相渡,必有福报。”主持双手合十所念。
沈沅摇摇头,望向悲悯佛子,微微浅笑,“福报既加于我,望他之罪孽也加于我身。”
陆浔立于门外不远,远远相望里面虔诚而跪的纤瘦人影。
嗤笑一声,小东西怎么还不明白,能渡他的人只有她。
拜什么佛祖?
可笑。
他看了一会儿,心口却因她的愚傻的行径,钝痛发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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