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恍惚之间,  谢妧和谢策两人到了曲州也已经一月有余。

        谢策这几日正在和人好好炫耀自己的那只宝贝鸟,他往日在宫闺之中并未和寻常人有什么来往,现在来到了曲州,  倒是结交了不少好友,  哪怕是左邻右舍也大多认识他这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  更何况谢策也没什么架子,时常就这么在街头巷尾乱窜。

        曲州的三月正是春江水暖,  处处芳菲的时节,临水画舫处傍晚也是热闹非凡,晚灯交错,游人如织,  有姑娘脸罩面纱端坐在画舫旁边抚琴,古琴声淙淙似涧间春水。

        亦有腰肢纤细的花娘立于鼓面上起舞,身穿胡服,  头上琳琅的头饰舞动起来的时候好似在半空中飞舞的碎金,  脂粉的味道飘散在这周遭,  处处都带着一点儿江南独有的风韵和温柔来。

        摇橹船的船夫在水面之上用听不懂的吴语吆喝着,  灯火缱绻倒映在湖面上,被骤然荡开的水波打翻成为了一道又一道泛着灯火的涟漪。周遭的还种植了一大片的月见草,  香味就这么飘散在曲州的夜晚里。

        临水旁边的摊贩格外地热闹,  到处都是吆喝的声响,  谢策之前就买了不少东西,左提一个,右拿一个,  就连手上的鸟笼都快拿不下了。

        有些是捏出来的泥人,  还有些是用叶子编出来的蟋蟀,  还有些是用纸糊成的小灯笼,  谢策看着新鲜,几乎是看到有什么都不吝自己口袋中的银钱,现在手上也全都是这样的小玩意儿。

        而现在看到这套圈的摊贩,他又顿下来了步子,勉强用还有余地的小拇指和食指拉了拉谢妧的衣角,“长姐!看这个,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来给你套来。”

        今日出行的时候,叶稷也随着他们一同出来了,他手上只拿着一管长萧,看到谢策现在手上拿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吃力,便好心道:“公子,不如我替你先行拿着这些物件吧。”

        谢策却宝贝似得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往怀里一揣,片刻过后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妥,便低咳一声掩饰道:“算了,不用,我拿的下。”

        谢妧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中一个陶制的小兔子,便指了指那个对谢策说道:“就那个兔子,那个陶的。”

        亦有人认出来他们是之前那对近日在曲州相当有声名的姐弟,一旁谈论的声音也稍稍大了一些,大概就是眼瞧着谢妧和站在一旁的叶稷瞧着也有些般配云云。

        摊主手上有一摞竹篾制成的圈,递给了谢策,“客官可是要套圈?十文钱一次,套中了就可以带回家去了。这位姑娘既然喜欢那陶兔子,客官也不妨套了那兔子,让姑娘高兴高兴。”

        谢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拿到谢妧的手上,最后才将那只养着一只翠鸟的鸟笼递给谢妧,叮嘱道:“长姐可一定要记得帮我将我的翠翠好生照顾着。”

        但是谢策套圈的技艺实在是太差,从他当年那手蹩脚的骑射就足以见得,每次都距离那只陶兔子相差甚远,一直套了差不多二十多个,旁的小物件倒是中了不少,但是却迟迟就是中不了谢妧之前看中的那个陶制兔子。

        谢策挠了挠头,但是他倒是也完全不缺银子,当即准备再买些竹圈,却不想旁边亦有姑娘看中了那个陶兔子,央求着同行的夫君为自己套来。

        在摊上自然是无主之物,谢策有点儿怕这只陶兔子被人先行套去,脸上的神色也紧张了些,而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叶稷却上前一步,对着谢策说道:“公子……不如让在下尝试一二吧。”

        谢策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站在后面的谢妧,待看到她点头以后,才有点儿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竹圈递给叶稷,叶稷和刚刚也想要那只兔子的姑娘的夫君站在一起,身量略高些,他身上很容易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感觉,丝毫不见任何压迫人的气势,也随之朝着他们一笑。

        叶稷修长的手指拿着那竹篾制成的圈,身穿印有细密纹路的白色锦袍,看上去就像极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然后手腕略动了一下。

        只看到那拳头大小的竹圈就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在地上慢慢悠悠地往前滚了几圈,最后才堪堪落地。

        ——正是,不偏不倚地套中了谢妧之前看到的那只陶制的兔子。

        叶稷眨了眨眼,然后转身对上了谢妧的目光,他的脸在曲州傍晚似明似暗的灯火下面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但是眼睛却亮得惊人,映照着周遭的画舫花灯,原本稍淡的眼瞳就显得格外有几分蛊人来。

        也就只是一眼,然后他就转过身去,略微躬身朝着那位姑娘的夫君轻声道:“多蒙兄台承让。”

        叶稷将刚刚赢来的陶制兔子递给谢妧,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温声道:“在下看阿晚姑娘喜欢,擅自上前,姑娘莫怪。”

        谢妧还在愣怔,就突然听到自己手中提着的笼子里面的那只鸟,突然开口说人言道:“阿晚姑娘!阿晚姑娘!”

        谢策养的这只鸟,他教着它许久,都没让它学会开口说人言,却不想今日居然突然会开口说话了,谢策一下子如获至宝,半侧着身子看着谢妧手上提着的鸟笼,然后瞪大了眼睛看谢妧道:“长姐!翠翠被你提着,第一个会说的名字,就是长姐的诶!”

        然后谢策自己接过鸟笼,翠翠却又怎么都不肯再开口说话了,谢策和手上的翠翠大眼瞪小眼许久,也没听到它再蹦出来个什么话。

        谢妧觉得好笑,轻声笑了一下,然后接过了叶稷手中的那只陶制兔子,“谢过叶公子了。”

        叶稷手上一空,就看到了谢妧略低着头,谢妧今日并未如何梳妆打扮,一切从简,头上只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一根白玉簪子就这么斜斜插-在里面,除此以外就再无半点装饰,就连耳坠和颈饰也没有。

        虽然如此,那根白玉簪子也能看得出来是上等玉料,里面氤氲着晚灯流转的光晕,更加衬得肌肤莹白如玉。

        他的手指缩了缩,垂了一下眼睫,然后朝着谢妧也笑了一下,“……阿晚姑娘无需言谢。”

        那只陶制兔子确实算得上是做工精致,入手触感光滑,无怪乎之前的那个姑娘也看上了这只陶制兔子。

        叶稷其实从气质上来说,像极谢妧之前遇到的林行舟,林行舟举子出身,家境清寒却连中三元,怎么都说得上是前途无量,再加上他长得还颇为清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息。

        叶稷也是如此,只不过相比于林行舟外表之下透出来隐隐的功利和偏执,叶稷则显得更为让人心生好感一些。

        大概是因为在底层之中摸爬滚打过,所以他说话和为人处世的时候极为会照顾人的情绪,对于什么人都是以礼相待。哪怕是现在对街上陌不相识的路人,也会是让人觉得十分如沐春风。

        谢妧的手上拿着那只陶制的兔子,突然想到景佑陵和燕绥的往事,恍然之间好像又是昨日,却早就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甚至她和景佑陵成亲到和离,也不过就是短短数月光景。

        谢妧正在愣怔,就听到有一声清朗的声音唤道:“林公子!”

        谢策和谢妧两人在曲州化名为林策和林晚,这声林公子是在唤谢策的,谢策原本正在逗弄自己手上的翠翠,突然别人唤了这么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在谢策前十几年的生活里面,旁人大多唤他为殿下。

        所以现在突然有人在外面这么唤他一声,他还当真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到那个身穿紫色衣袍的世家公子走到谢策面前,然后用手中的折扇的扇骨轻叩了一下谢策的背脊,“林公子怎么听不见我唤你的声音?这只破鸟难道比公子还重要些吗?”

        谢妧对这个紫衣公子也算得上是眼熟,这个人名唤楚承平,家中从商,是曲州地带赫赫有名的贵公子,家中的钱庄遍布各地,就连陇邺也有不少是楚家的铺子。

        他这段时间和谢策也说得上是至交好友,两人常常厮混在一起去逗斗蛐蛐,还商量着去养只斗鸡,就连谢策手上宝贝的那只翠翠,也是楚承平为谢策挑选的。

        楚承平在拍完谢策以后,才意识到站在一旁的谢妧,“啊,今日林姑娘也在,失礼了失礼了。”

        谢策这才看清前来的人是谁,将手中的鸟笼放下,有些讶异道:“楚兄?你今日怎么在这里?我们不是明日里还要去挑选斗鸡的吗?”

        “诶,斗鸡什么的都是小事。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从陇邺传过来的大事,刚刚到家的商队说的,现在整个曲州城之中,大概也只有我先知道了,我可是特意前来告诉你的。”

        楚承平神神秘秘,“这可当真是一件大事,若不是把林公子你当成真兄弟,我怎么可能特意前来寻你。”

        楚承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中的折扇,神神秘秘地掩住唇。

        “陇邺传过来的大事?”谢策到说不上是什么在意,“楚兄想说的难道是从陇邺望春楼之中传过来的名伶吗,还是说又有什么烟花之地的花娘要前来曲州的画舫之上了?”

        “诶,非也非也。”楚承平摇了摇扇子,“这些风月场上面的事情,哪里说得上是什么大事,我知道的消息,可当真是一个大消息,就连曲州州牧现在都未必能知道呢,是关于那位少年将军的事。”

        楚承平话还未说完,谢策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妧,他拉了拉谢妧的衣袖,大概是准备离开,口中还打着圆场道:“什么将军?我不关心什么将军,我现在的大事就只有明日去挑选的斗鸡。”

        楚承平连忙止住他准备离开的步伐,“还能有什么将军,就是现在那位出征在外,那个极为有名声的少年将军景佑陵啊!林公子总不能连这位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吧?我这个消息可当真是独家一份,我可是特意前来想告诉你的呢!”

        他说着,似乎是还有点儿生气,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一番好心喂了狗,“你若是不想听直说就是,为何还如此敷衍于我,这整个天下,谁不知道那位少年将军的名号?”

        “阿策。”谢妧定下步伐,轻声道:“了解朝政大事而已,倒也无需如此闻之色变。”

        她一边说着,朝着楚承平解释道:“阿策一向听到朝政事情都是如此避之不及,楚公子不必介怀。”

        楚承平当时能和谢策玩在一起,亦有不少原因是来自谢策这个长得实在是容貌出众的长姐,看到谢妧开口解释,自然是气焰全消,“无妨无妨,林公子和我也一样,我也自幼听到那些朝政大事就开始头疼,此事确实是刚刚传到楚家的消息。”

        “听我家的商户说,北戎来犯,已经全都撤军逃离了,捷报月前才传至宫闺,虽然景家兵力略有折损,但是却大败北戎于朔北边境,没有让北戎踏入北戎边境一寸,北戎首领拓拔奕吓得丢盔弃甲,恨不得朝着我朝跪地求饶。”

        楚承平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自己也是朔北边境的一员,也好像是身临其境一般,“听闻又是割地,又是上贡,被景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元气大伤,起码此后数年,又不会再有前来侵扰朔北边境的胆子了。”

        “还听闻北戎首领拓拔奕的左臂被景家三公子斩断,日后他们族内恐怕也有动乱,也只有对我朝俯首称臣的地步。而捷报才刚刚传来,圣上就亲封景家三公子为骠骑大将军,日后和其父也都是平起平坐,无人出其左右。”

        谢妧听完心下稍安,她之前一直在担心着自己的景佑陵的事情会影响到朔北的情况,现在来看她原本就不该担心景佑陵的事情,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因为和自己的变故而影响到心境,必然是能如前世一般大败北戎于朔北。

        日后他还会如前世一般,成为流芳千古的骠骑大将军。

        ——如此也好。

        这件事楚承平所讲的谢妧心中所想的差不多,她听完以后也并未觉得如何讶异,毕竟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后来,景佑陵和自己这段多出来的,本不该出现的感情,根本不会制约他分毫。

        合该无情无欲,所向披靡。

        谢妧手上拿着叶稷所赠的那只陶制兔子,却突然听到楚承平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扬,又开口道:“景家两位将军能大败北戎的这件事,自然是很多人都能猜到的,但是我今日要说的这件大事,却不是此事。”

        楚承平一字一句说道:“而是,在传到皇城的那封捷报之中,也有言及景家三公子,在朔北此战当中,虽然斩拓拔奕的左臂于马下,但是自己也同样身受重伤,几乎是危在旦夕,甚至是凶多吉少,听闻整个北境的名医都将前往朔北,为景家三公子医治。”

        “圣上听闻这件事也是大为诧异,将无数珍稀药材快马加鞭送到朔北,就为了救这位少年将军的性命。”

        谢妧的耳边乍然只听到杂乱无章的嗡鸣之声,周遭的声音霎时间犹如潮水一般退却,前世的景佑陵在这场战役之中从未收到过什么重伤,怎么这世就变得危在旦夕了?

        她稳下心神,面上不见任何其他的情绪,“景家的那位将军不应当是战无不胜吗?不应当是从未败绩吗,怎么还会受上这么重的伤?”

        “诶,这谁又知道呢,马还有失蹄呢。”楚承平轻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当真在为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惋惜,“听闻景煊将军就此一个独子,大家都是人,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我父亲就曾经说凡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亦都会有软肋。”

        谢策站在旁边,突然直勾勾地看着楚承平,问道:“那景三公子,到底又是因何而受的伤?”

        楚承平被谢策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明白他突然的举动到底是何意,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这,我府上的商队也就有点儿语焉不详,毕竟他们虽然是从皇城回来,但也并未知道的这么详细。但是好像……好像,也有人提起来了一嘴。”

        “但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楚承平将扇子收起,然后用扇骨轻轻地叩击着自己的脑后,眉间略微皱起,大概是当真在想着到底是因何而受伤。

        良久以后,谢妧耳侧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就只听到楚承平扇子叩击在后脑上轻微的声响。

        “——我想起来了!”

        楚承平猛地将自己手中的折扇扣起,突然开口。谢妧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战场之上的事情,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好似就是拓拔奕看出来了景家少将军的弱点了!少将军的左肩之前曾受过伤,北戎的拓拔奕极其擅长步射,景家少将军的贴身近卫不知为何又全都不在,被拓拔奕这么一箭贯穿左肩,少将军却还是坚持作战到了结束,也因此伤口感染,高烧不退。”

        “因为此伤而死的将领不在少数,所以那位少将军,恐怕当真,是危在旦夕了。”

        谢妧只觉得周遭静默一片,左肩受过的伤,是因为之前替自己挡过的那片薄刃,她之前还曾经担心过这件事情会不会对朔北局势有变,却不想最后他依然大败北戎,却也因此……性命垂危。

        而那只不翼而飞的贴身近卫,是因为留在陇邺护送自己前往江南。

        大概无人知道这样的过往,也大概无人知晓,他所做的桩桩件件,是为了自己。

        他分明本来是那样无情的人,可是,怎么又能……做到如此?

        在江南的春风之中,她好像听到了海棠渐次枯萎的声响,也恍然之间后悔了,自己当时怎么就不能将琼月殿的那株海棠留下呢?

        她比楚承平知道得更为清楚,景佑陵左肩的那块伤口距离心口处极近,被一只北戎箭-矢贯穿而过,到现在还高烧不退,在史书所载之中,受了这种伤还能活下来的人几乎是少之又少,所以景佑陵当真可以说得上是……凶多吉少。

        谢妧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景佑陵的时候,她将他拦在弘历十四年的风雪之外,房中是烧得炽热的暖意,而屋外却是冷得好像是陇邺终年不遇的寒冬。

        当日景佑陵的身上沾满了被吹散的雪,而自己当时连一丝一毫让他进来的意思的没有,却不想那日风雪一别以后,自己也或许当真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江南的春意,也永远吹不到朔北的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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