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谢妧手指触碰到了最后的那一只箭簇, 她略微蜷缩了一下手指,闻着白虎身上散发着的极其浓郁的血腥味,这血腥味不仅仅是白虎口中散发出来的, 还有谢妧脚踝上刚刚被棘丛划破的一道伤口。
她的后脊靠着的是一棵老树, 束起的头发因为刚刚的奔波, 有几绺头发因此而垂落。
簌簌而落的雪落在谢妧的眼睫之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谢妧射出来的箭矢让这只白虎心有余悸, 所以它走过来靠近谢妧的步伐极为缓慢, 一步一步斟酌着。
幽蓝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盯着狼狈倒在树前的谢妧。
在这只吊睛白额虎走过来的时候, 连地面都在颤动,顺带着,树上原本落在枝头的积雪也因此大块大块地往下掉落。
谢妧的手上还捏着弓箭,只是因为她现在不在马上, 所以按照她现在的位置,想要射到这只白虎的另外一只眼睛, 实在是太过困难。
两相取舍之下, 只有往其他地方射才更为稳妥。
谢妧强撑着自己脚上的伤口, 撑着树勉力站了起来。但是那只老虎显然依旧在这里吃过亏,所以一道掌风挥过, 谢妧霎时间就被掀落在另一边的地上。
在之前那白虎抬爪的时候, 谢妧就大概猜到了它要做什么,所以手指拿牢了自己的箭, 准备找到最好的时机。
这一箭的成败与否关乎她的性命,所以现在,只能等那个最好的时机。
谢妧躺在地上, 佯装早就已经昏迷, 然后等到那只白虎迈着让人胆颤的步伐走来, 并且张开那几乎可以同时吞进几个人的巨口之时,谢妧猝然睁开眼睛——
巧借了一个劲,几乎是瞬间将弓弦拉满,然后时间短得几乎来不及瞄准,箭簇的离弦之势几乎犹如破竹。
白虎周遭的皮毛都坚韧,所以谢妧这次命中的,是它的咽喉。
可是它之前就已经上过这一次当,就算是这只箭簇射得极为精妙,也在进入虎口的那一瞬间,被锋锐的獠牙拦腰咬断。
白虎的口中喷着污浊的热气,还有那浓重的腥臭味,在它再次张口之际,谢妧附在雪地之上,突然感觉到了……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必然是有援兵过来了,谢妧心下稍缓。
可是显然这只白虎也听到了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它也不知道为何郁躁了几分,锋锐的指甲缩了一下,然后那几乎有五寸那么长的虎牙就堪堪离谢妧的肩膀不足一尺。
谢妧甚至已经看到了之前自己射到它喉咙之中的那只箭簇,锃亮的尖端就卡在舌苔之后,她现在身后抵着的就是一棵大树,况且腿上还有伤,无论怎么逃都丝毫无法。
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三只白羽箭带着极为尖锐的破空之声直直朝着白虎而来。
几乎是穿云裂石之势。
一只白羽箭射入了白虎残存的另一只眼睛中,而另外两只,则也是奔着它的咽喉而来,它可以用牙齿咬断一根,但是另外一根则是没入肉下三寸,霎时间鲜血就浸染了身上大部分的皮毛。
和谢妧之前不同的是,射出三只白羽箭的人,虽然准头和她是伯仲之间,但是力道远远强于她,甚至于在白羽箭没入吊睛之时,还在微微地嗡鸣。
没入肉-体还能引起嗡鸣,足可见那人力道之大。
谢妧略微侧身,就看到那个身穿银白色的骑装的少年郎君,身外披着一件墨色的鹤羽大氅,冷白的皮肤带着一点不近人情的冷淡,手上拿着一张极为精致的长弓,长弓的尾端还有银色的雕刻。
雪落在了他们的中间。
这位少年郎君只是略微垂眼看了一下谢妧的伤势,随即就再次看向了那只白虎。
——正是景佑陵。
那只白虎的双眼已然全都被箭射中,周围的毛发全都被血浸染,也就是这样,它浑身上下的怒气暴涨,几乎带着一点不管不顾的气势到处乱窜,胡须上下颤动,试图找到那个刚刚射箭的人。
谢妧的眼睫抬起,然后就看到景佑陵将自己的长弓收起,转而拿在他的手上的,就变成了一把散发着寒芒的长剑。
他缓步走到谢妧的身边,垂眼看了一下她的伤势,然后低声问道:“殿下还能行走吗?”
谢妧的脚踝以上是几道纵横交错的伤口,况且之前还被白虎的掌风掀翻,现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她刚刚想略微撑起一点儿身子,就因为席卷而来的剧痛停了下来。
景佑陵抬眼看了一下那只因为疼痛而发狂的白虎,皱了一下眉,然后将冽霜先行放在了地上。
他顿在原地思忖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鹤羽大氅,垫在了谢妧的身下,声音好像是和这场雪一样清寒,“殿下,得罪。”
景佑陵的手腕搭在了谢妧的腿弯之处,原本谢妧的腿上因为刚刚路过的棘丛,破了不少的地方,但是因为景佑陵用自己的大氅垫在了谢妧身下,所以他的手没有碰到谢妧的一点儿肌肤。
他打横将谢妧抱起,在风雪之中,原本就冷淡的神色更像是沾了一点风月,好似不惹红尘的谪仙也为这落雪而侵扰。
景佑陵俯身将谢妧放在了一个角落之中,他身上原本的鹤羽大氅在谢妧的身上显得有些大得过分。
然后他提剑转身而去,从发冠之上垂落的两根伶仃的细链,相碰之间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景佑陵向来都从容不迫的,就算是在射出那三只至关重要的箭簇的时候,面色也没有丝毫改变。还有现在提剑前往那只发狂的白虎的面前的时候,也不见任何慌张。
这样身材健壮的吊睛白虎,就算是双眼都被刺瞎,单单凭借声音来辨别身位扑咬,一个世家郎君对付起来也必然是左支右绌。
但是景佑陵却只是提了一柄长剑,面色冷淡,长靴一下一下踩在雪地之中。
不愧是曾经在朔北待过的少年将军,就算是在这么一只气势骇人的白虎面前,也好似可抵千军万马。
白虎在胡乱的扑咬之中,根本不能碰到景佑陵分毫。
在倏然铮鸣的剑影中,谢妧看到了那只吊额白虎在一次一次无功而返之中而逐渐力竭,撕咬的力度也大不如从前。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只白虎毕竟是一只极为健壮的成年雄虎,所以在一次次的力竭和逐渐喑哑的嘶吼之中,看似逐渐颓败,可其实也是在暗暗蓄势。
果然,在力颓的前夕,这只白虎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在这一瞬朝着景佑陵扑咬而去。
谢妧在远处几乎看到了那只白虎的残影,足可见速度的迅疾,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景三公子小心!”
随着尖齿相碰的巨大声响,谢妧才发现,在她开口的瞬间,景佑陵就已经踩着雪地,一个借力踏上了这只白虎的额头,白虎自然是扑咬了一个空。
甚至因为这只白虎扑咬的力道过大,尖齿相撞被磕掉了半截。
然后他听到谢妧的声音,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游刃有余的略微垂眼朝那里看了一眼,确认了她的安危以后,手中扣紧长剑。
——冽霜从白虎的脑后猛地贯穿而入。
巨物猛地坠地的声响几乎在一瞬之间响彻在这周围的围场之中,原本栖息在书上的雀鸟收到惊扰一般地纷纷展翅而飞。
那只白虎身上满是血迹,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
正在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已经到了濒死之际。
景佑陵微微皱眉,将自己手上的长剑抽出,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刃缓缓滑落,然后他拿出一张绢帕拭剑。
在擦拭完自己手中的剑以后,他才用一张白色的绢帕将自己的手指一一擦拭干净,随后缓步朝着谢妧走来。
他将冽霜入鞘,垂眼看着谢妧,淡色的瞳仁倒映着南山终年一遇的冬雪,然后朝着谢妧伸出来了一只手。
这只手手指瘦削,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腕上还有着一颗小小的痣。
谢妧有些愣,眼睛看着他腕骨上的那颗痣。
然后在弘历十三年的第二场雪之中,她也恍然知道了,自己的心动,恐怕就是起源于他伸过来的这只手。
他孤身之姿就可抵千军万马,陇邺的雪下了那么多年,可是也从来没有十三年的时候,让她倏地能听到的海棠花开的声音,好像是曾远渡过的无量海,在这个时候缓声和她道——
难逃此劫。
景佑陵的手指却还是隔着一方绢布,眼瞳略微划过在不远处早就已经失去声响的白虎,低声同她说道:“让殿下受惊了。”
……
倚容在找到景佑陵以后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谢东流在知道这件事以后震怒,下令彻查这件事情。
负责围场布置的官吏早就已经是两股战战,前去搜查的侍卫几乎是全军出动,连一丝一毫的地方都没有错过。
谢策也策马前往林场,甚至眼睛都还是红肿的。
谁的心中都是打了一个突,暗自思忖殿下身娇体弱,对上一只矫健的白虎,想也想得到结局。
毕竟就算是上过战场的将士都不能单挑独斗过一只吊睛白虎,更何况是不会武功的公主殿下。
多半是凶多吉少。
燕绥在猎得围场之中唯一的一只白狼以后赶回来,听到的就是谢妧不知所踪的消息。
他原本自信自己必然是稳得头筹,却不想等自己回到看城下的时候,众人早就是乱作一团。
各种人声嘈杂之中,他才终于逮到了一个人才终于问清楚谢妧的事情,手中原本拎着的白狼瞬间滑落在地上。
燕绥向来眉眼生得带着一点轻佻的意味,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却全然敛起,手中拿着的长弓,骨节略微泛白。
他翻身上马,却在甩动缰绳的那一瞬间,看到有人从围场之中急掠而出。
谁也没想到,那个向来冷淡的景三公子居然今日和殿下同骑一马,而且长公主殿下的身上还披着景三公子的大氅,两个人从围场之中出来,仿佛是让人艳羡的眷侣一般。
不过这也言过其实了,毕竟景三公子的神色不见半分温柔,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谢东流原本已经准备自己亲自前往林场之中寻找,只是现在围场之中情况不明,所以周围有人死死劝着,要不然谢东流早就已经亲自前去。
在看到谢妧得以归来以后,谢东流才终于放下心来。
场上一时安静无声,但是有个年纪较小的郎君大概是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困惑,看了看周遭,朝着景佑陵问道:“听娘亲说,林场之中殿下遇上的是一只吊睛白虎,那只白虎呢?”
景佑陵最先翻身下马,然后将谢妧牵至旁边的侍女手上,语调古井不波,“死了。”
此话一出,霎时间细碎的声音又此起彼伏,大概是谁都对当时的场景有些好奇,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一个是性子冷淡的景三公子,愣是谁也不敢再问。
只是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中一一流转,到底还是多少有些琢磨的意思。
殿下还真是福大,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之下,居然还能遇到三公子,不然恐怕现在当真是圣上震怒了。
谢东流从看城之上下来,连大氅都未披一件,急忙查看谢妧身上的伤势,待看到谢妧只是一些皮外伤以后,虽然有些心疼,但好歹还是放下心来。
他的手在谢妧的手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然后朝着礼官一个示意。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但是毕竟还是礼不可废,秋猎向来代表着一个兆头,头筹需得在今日比出。
之前的礼官就已经将各个世家子弟的猎物清点的差不多了,自然对于头筹的人也是明了。
低声对谢东流道:“回圣上,是燕小侯爷。”
谢东流招来另一位礼官,然后将托盘之中的金弓拿了出来。
“今日虽然有些变故,但是诸位少年郎的骑射都相当精湛,朕很是欣慰。刚刚礼官已经清点过猎物,镇西侯府燕家燕绥夺得头筹,这把金弓跟着朕整整十年,今日朕就将这把金弓赐予燕小侯爷,望以后燕小侯爷日后带着这把金弓永定陇西,成为流芳千古的天下名将。”
谢妧远远看去,就看到燕绥站在原地,对于刚刚听到的话无动于衷,而他的眼睛,只是在看着自己。
可是燕绥之前明明对头筹势在必得,现在真正夺得了头筹,反而又没有一丝喜悦。
燕绥的眼瞳漆黑,身上绯红色的骑装上面落了一点雪,分外惹眼。
而有人则嘟囔道:“可是……三公子还猎得一只白虎啊!”
说出这话的人堪堪被旁边的人堵住了嘴,但是这周围的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若是景佑陵猎得一只白虎的话,一只白虎就可抵全部猎物,那么燕绥的头筹之名,确实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谢东流思忖,手中的金弓在半空之中,始终也没人来接,礼官想来也是未曾想到这一方面,生怕怪罪下来,不敢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景佑陵略微抬步,打破现在这样的局面。
眼瞳掠过谢妧,朝着谢东流拱手道:“回禀圣上,白虎并非臣一人猎得,所以不算是臣一人的猎物。”
秋猎确实只能算自己猎的猎物,若是他人合猎,实则是不算数的。
只是若有先后之分,那么最后猎得的人,就是猎物的主人。
按照这个说法,谢妧就是先猎不成,最后由景佑陵斩杀的,所以其实那只白虎就是景佑陵猎得的,只是他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就隐去了这个方面。
景佑陵对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头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声调平缓,“真的要说起来,这只能算是臣和长公主殿下两人合力猎得的,所以自然是不算数的。”
谢妧遥遥地看着那个站在雪中的人——
当年谢东流在谢妧刚刚出生之时,曾经说过,吾儿阿妧,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找到了那个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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