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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第1章 大晦气


下午四点,  太阳离西边还有好一会儿,谢玄英就散衙了。

        他直接去了珍味楼,定下雅间,一面喝茶一面担忧程丹若:太医院顾忌多,  多半对她敬而远之,  而太监有所求,  必定媚而逢迎,两个都不是好事。

        但无论多么担心,  他都不能去太医院。

        就像靖海侯不能帮他在兵部立足,  他也帮不了程丹若。

        她须自己立住,  才能站稳。

        等着等着,日头逐渐偏西,红霞洒满,程丹若才出现在楼下。她第一次来珍味楼吃饭,  瞧半天才上楼。

        “这里好热闹。”她嗓音有点哑,  但瞧着兴致不错,并不见郁色。

        谢玄英递过茶盏:“顺利吗?”

        程丹若抿口水,润润干燥的嗓子:“顺利啊。”

        “人安分么?”太监之间明争暗斗不少,  今天送来的二十个内侍,  背后不知多少影子,而阴刀子最难防,这厢被谁利用了,  就得罪了那厢。

        “安分。”程丹若道,“都很听话。”

        开头一番自我介绍,  同是天涯沦落人,讲得动情了,也就不好意思下绊子,  等到缓过劲来,她已经开始讲课,更不好插口找事,相安无事到结束。

        第一节课拿捏住了节奏,之后就容易了。

        “今天吃什么?”雅间临街靠窗,车水马龙,她闻着街上的香气,不由饿了,“这家都有什么招牌菜?”

        谢玄英道:“江南菜做得好。”

        江南出才子文人,京官中南人也多,珍味楼之所以宾客盈门,就是擅长江南一带的菜色,投了这部分人的脾胃。

        程丹若道:“龙井虾仁有没有?”

        “点了。”谢玄英报菜单,“还有蟹粉狮子头、西湖莼菜、松鼠桂鱼。”

        “够了够了。”程丹若心满意足,不由朝他笑了笑,“改天再去别的地方吃。”

        谢玄英立即道:“好,下次去外城,好馆子都开在外头。”

        内城地方太小了,开的酒楼必有后台,虽说滋味不错,可论起独到之处,还在民间馆子。

        程丹若一口答应。

        菜很快上来,两人对着晚霞,又浅浅喝了两杯绍兴酒。

        暮色四合,月牙攀上柳梢,照亮一株盛开的桃花。炊烟袅袅,酒楼中人声逐渐喧杂,菜香与酒香混合,糅杂出世俗的热闹。

        程丹若眺望窗外,酒酽春浓,莫名愉悦,这是约会的惬意。

        她多喝了两杯,出门的时候就有些浮。

        谢玄英搀住她的手臂:“慢点走。”

        程丹若还没醉,小心提起袍角往下走。

        她平时穿道袍直身之类的男装,佩饰极少,行走间姿态利索,远看与寻常男子无二。但提裙子就不一样了,穿越多年,身体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和其他女子一样习惯拎裙摆,而不是像男人一样直接撩起袍角。

        故而这一走,立马被人看出了端倪。

        楼下吃席的客人,眼睛利的难免扫过两眼,看看什么情况。

        然后,认出谢玄英了。

        他的脸太有辨识度,自然惹来更多视线。

        靠近中央台子的一桌人就是如此,他们的位置正处酒楼中心,离台上奏乐的乐工最近——这是内城的酒楼,乐工自然是出自教坊司。

        理论上说,他们的工作只是负责朝廷宴饮,然则乐户实际便是官妓,士大夫朝退后私家饮酒,多招乐户相陪,留宿亦是常事。

        嗯,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今天台上表演助兴的是一位琵琶女,还有一个吹笛的男乐工,两人都是样貌俊秀之人,曲艺高超,听得客人们时不时叫好。

        但离最近的那桌人,对音律毫无兴趣,反倒盯着人看个不停,一瞧就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

        尤其坐主位的男子锦衣华服,浑身放诞之气。他看见谢玄英携着个女子下来,眼神一下便轻浮了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江南之地有如斯风气——名妓常幅巾道服,做士人打扮,在路上也不坐轿子,喜欢步行,与文人雅士游船踏青。

        乍然见到男装的女子,“见多识广”的人便想歪了。

        想歪了不算罪过,人人都有恶念,但付之行动,凭空污人清白,便成了恶行。

        这人是后者。

        “这是哪个家的婊-子?”他毫无顾忌,满口调侃,“竟能把神仙似的谢清臣给勾住了?”

        说实话,程丹若听见这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但谢玄英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松开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他走到桌前,抬腿踹翻了饭桌。

        十几人的大圆桌,直接被他一脚踢翻,菜肴碗碟“哗啦啦”落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众人都懵了。

        这还没完,谢玄英踹翻了桌子,环顾四周,见旁边桌上坐得武将,腰间佩着一把刀,直接道:“借刀一用。”

        不等人家应承,握住刀柄一抽,金属刮擦而出,凛然出鞘。

        灯火照耀,寒刃有光。

        “你干什么?”方才说话的人蓦地沉下脸,脾气也上来了,嚷嚷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玄英冷笑:“管你是谁,你辱我妻子,岂能饶你?”

        话音未落,刀锋翻转,干脆利落地削向了对方的脸孔。

        那人也不是什么身手了得之辈,更没想到谢玄英真的说动手就动手,都不带吓唬人的,连求饶的时间都不给,直接懵住。

        他眼睁睁地看见刀锋贴着自己脑袋划了过去,下一刻,血花飞溅,剧痛传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落在卤猪头的鼻子上,半圆的一片。

        一息后,脑袋里才有了念头。

        这是——

        “啊!”他惨叫一声,捂住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道歉。”谢玄英抬起手腕,刀尖抵住他的脖颈,“不然,你另一只耳朵也别想要了。”

        “呸!”这人竟不是个怂脾气,吃了这等大亏,反而怒火烧心,破口大骂,“你敢对我动手?”

        伤口不断涌血,他痛得大叫,嘴里的话也愈发难听:“骂个娘们怎么了?我不光骂她,我还骂你——兔崽子!狗入的!得罪了你爷爷我,小心你全家!”

        现场鸦雀无声,都被这个混人给镇住了。

        兔崽子在后世只是普通的骂人话,但在当下是兔儿爷的意思,也就是以色侍人的男倌。比如台上吹笛子的乐户,就是一个兔相公。

        骂男人兔崽子和骂女人婊-子,是一个意思。

        狗入就是字面意思。

        谢玄英从没有被人这么侮辱过,怒不可遏,当下刀尖一挑,直直向上捅穿下巴。

        刀锋何等尖利,嘴巴里除了牙齿可都是软肉,哪里经得起这么一刺?

        他“哇”一下张口,喷出鲜血的同时,一截舌头也掉了出来。

        “爷!”小厮都要崩溃了,“噗通”跪下磕头,“谢侍郎饶命,饶命啊,我们家老爷是寿昌侯。”

        楼梯上,程丹若的酒醒了。

        既寿永昌,听这封号就知道了不得,是谁呢?

        太后娘家。

        齐太后当初是给齐王当王妃,爹就封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等到皇帝过继,才给封为了指挥使。前段时间太后上位,方正儿八经地给娘家讨了个侯爵。

        外戚怎么敢这么嚣张?

        理由也不难猜,太后只有一个兄弟,兄弟只有一个老来子,就是这大宝贝。

        他是太后娘家唯一的男丁!

        只此一项,就足够旁人束手束脚的了。

        可谢玄英冷笑一声,依旧是那句话:“对我夫人道歉。”

        他不能退,哪有六部高官畏惧一个外戚的道理,何况对方理亏在先,就算是闹到大理寺也是自己占理。

        “呜呜呜。”断了舌头的人怎么能开口,对方含混着,吐血不断,可表情十分狰狞,毫无悔改之意,反倒是挥起拳头想揍回来。

        谢玄英踩住圆凳,抵住他的大腿,不让他靠近。

        程丹若:“……”舌头血流丰富,这么下去容易死。

        她醒了醒酒,给双方一个台阶:“三郎,他舌头断了,要说话也说不出。”

        两刀下去,谢玄英的火气遏制了大半,理智上线,重新分析利弊:“不能就这么算了。”

        “养不教,父之过。”程丹若道,“把人送回寿昌侯府,我们去寻寿昌侯讨个说法。”

        她这么说,谢玄英肯定给面子,勉为其难收回了刀:“滚。”

        程丹若则道:“寿昌侯如今久居京城,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之,先好生请大夫看看吧。”

        这话说得体面又不失深意,算是全了自家的脸面。

        寿昌侯府的小厮已经感激不尽,忙叫人套车,也不必寻医馆,直接去太医院,那里有人值守。

        谢玄英还了刀,程丹若叫掌柜过来,恳切道:“扰了客人们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今日的酒钱便记在我们账上,望海涵。”

        她受了这么大委屈,还能礼节周到,围观群众不免顿生好感,纷纷道:“不必如此,太客气了。”

        “应该的。”

        程丹若处理完琐事,才和谢玄英上了马车回家。

        刚坐下,他就咬牙切齿:“尹家欺人太甚!”

        车厢昏暗,马车颠簸。

        程丹若抬手抚在他的胸口,感觉到掌下的胸膛起伏不定,蹙眉道:“你换气别太快,慢慢吐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勉强忍住气息,缓缓吐出,重复几次才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此事我必要讨个公道。”

        “唉。”程丹若叹口气,“其实我没怎么生气。”

        谢玄英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没有丝毫勉强,愤怒才渐渐回落:“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我只是不觉得妓-女多下贱。”她解释,“她们又不是自愿沦落风尘,不过命不好。倘若我当年没到陈家,路上给人拐走了,也就这下场。”

        别以为烈妇和妓-女是两个世界的人,运气好,妓-女做诰命夫人,运气不好,千金小姐也得卖笑。

        讽刺的是,前者千难万难,全靠自己,后者屡见不鲜,都被拖累。

        她反过来问:“他这么骂你,你气不气?”

        “当然。”谢玄英肝火又上来了,“岂有此理!”

        人受委屈的时候,要的不是分析道理,而是同仇敌忾。

        程丹若立马道:“就是,便宜他了!那个王八羔子,最好今天失血过多,进门就咽气。”

        想了想,补充道,“假如没死成,迟早得淋病烂根,他们家断子绝孙。”

        谢玄英吃了惊,旋即生出万千柔情,丹娘素不说恶言,却为他这般为难自己。

        “罢了。”他摩挲她的唇角,“我不气了,别为这等小人脏了你的嘴巴。”

        “生气就尽管气,何必要不气呢。”她道,“他那样骂你,我也生气。”

        “都是我不好,把你的气也勾出来了。”谢玄英摇摇头,把她搂到怀里,顺着她的后背抚拍,低声哄劝,“你可不能动气,本就七情内伤,再惹怒郁,肝气受损内伤,又得喝两个月的苦药。”

        程丹若一听,有点迟疑:“要不是才上了一天课,我明天病一场也不错。”

        “不用。”谢玄英平复心情,“何必为这等小人坏了正事,又不是咱们的错。”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天大地大,她的工作最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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