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细抽茧
皇帝自黑暗中苏醒, 黯淡的烛火并不伤眼,他很快睁开了眼睛。
盛院使马上发现了,不等皇帝开口便道:“陛下一时气火攻心, 晕了过去。微臣已经施针,如今已无大碍,但今后要多加小心, 不可再轻易动气。”
皇帝眨了眨眼睛, 示意自己知道了, 又看向石太监。
石太监忙扶起皇帝, 让他靠坐在枕上。
皇帝闭目,仍旧觉得头颅发胀,眼前漆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大伴,”他开口, “天亮后, 宣三郎进宫。”
石太监弯腰:“是。”
皇帝又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
他还记得,皇后生下女儿时, 自己的如释重负。他真心实意地对皇后承诺,一定厚待他们的女儿,一定厚待谢家, 绝不会让人欺负她。
彼时,皇后不置可否, 朝他淡淡一笑。但皇帝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 他始终认为,荣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父亲的担忧才投胎为女孩,免去了帝王与外戚的猜忌。
这些年, 谢家始终安分守己,是他能放心倚仗的心腹重臣。
他宠着荣安,纵着荣安,除了婚事不如她意,其余种种,鲜少有不满足的。
荣安也不像其他人,从不参与纷争,乖巧懂事。唯一的遗憾便是婚姻,驸马始终不得她的喜欢,她心里还惦记着三郎,多有烦闷。
偶尔的,皇帝也会后悔,是不是当年帮女儿圆了心愿就好了?
可见到谢玄英在贵州的表现,回京后的举动,又对自己说,他做得没错。
三郎当驸马太可惜了,温柔小意的男人很多,国之栋梁却很少。
难得这孩子在他身边长大,秉性忠良,再过些年,便是他一大肱骨。
皇帝只好怨驸马。
等事情水落石出,就让驸马殉葬吧。
没用的东西。
皇帝想着,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不安稳,疲惫至极,许久方苏醒。
他撑开眼皮,耀眼的阳光照入宫室,光下尘埃起伏。
石太监扶起皇帝,给他喂水润喉:“陛下,谢侍郎已经在外候着了。”
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疼痛,皇帝道:“叫他来,再让盛太医给朕扎针。”
“是。”
谢玄英受召入内,跪拜行礼。
“起来吧。”
他起身抬首,被躺在榻上的皇帝吓了一跳,眼底不由透出关切,眉头微皱:“陛下……”
“朕无碍。”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荣安、荣安没了。”
纵然已过去一天,再提到女儿的名字,他还是难掩悲痛,“朕的荣安没了!她才一十多岁,还没有留下血脉!让朕情何以堪!”
谢玄英也露出黯然之色,却劝慰道:“公主最孝顺不过,万不愿见到陛下悲痛如斯。”
皇帝盯住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许久,方道,“知道朕为什么宣你吗?”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迟疑了下,不确定自己是该夹紧尾巴,还是适时大胆一些。
“臣不知。”他斟酌分寸,“也许,陛下有事要吩咐微臣?”
皇帝沉下脸:“春熙已经调查出了荣安的死因,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玄英脸上闪过讶色,立即道:“请陛下吩咐。”
“春熙。”
“臣在。”段春熙上前半步。
“把事情和三郎说一遍。”
“是。”
段春熙简明扼要地重复了昨日的汇报。
谢玄英蹙眉:“都督的意思是,公主是被人投毒所害,而不是误服药物所致?”
“太过巧合了。”段春熙道,“若非冯子彦之子忽然夭折,恐怕谁都会以为是公主自行服药。”
“公主无缘无故,怎会自行……”其实,谢玄英心里已有所猜测,却还是要故作不满道,“可是驸马有所怠慢?”
段春熙当然不好说,荣安公主想给你生孩子,只好道:“此事有待追查。”
谢玄英看向皇帝:“姑父,荣安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她还年轻。”
皇帝的表情彻底和缓:“自然要查,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玄英忙道:“是臣僭越了。”
“春熙,你继续明着查,把该问的人都问了。”皇帝下令,“三郎,你与冯少俊相熟,暗中调查此事,把冯家子夭折的事弄明白。”
谢玄英毫不犹豫:“是。”
皇帝忽然露出疲惫之色:“退下吧。大伴,叫王厚文入宫,让礼部商议……”
他说不出“丧仪”一字。
谢玄英感受到了帝王的痛苦,他微微抿住唇角,默默告退。
出了乾阳宫,段春熙便加快了脚步,和谢玄英并肩而行。
“之前多有得罪。”他道,“清臣莫怪。”
谢玄英单刀直入:“段都督缘何疑内子?仅仅是因为宴上的口角?”
段春熙迟疑了一刹:“既然陛下令你我共同查证,我就不瞒清臣了。”他委婉地告知了荣安公主身边宫人的名字。
谢玄英默然。
良久,道,“是我害了荣安吗?”
“自与你无关。”段春熙宽慰他,也不乏试探,“宁远夫人……”
谢玄英打断了他:“我也和都督说句实话,我夫人深谙药理,有的是大夫认不出的新药,再者,子彦的孩子疑似为他人所害,就更与她无关了——她绝不会接触此子。”
他了解程丹若,她虽然装作求子心切,可不爱抱小孩,“公主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段春熙思考了番,认为有道理:目前看来,冯家子是谋害者的一项疏忽,他并不知道外敷有毒,间门接害死了孩子。
程夫人熟悉药理,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还有事要忙。”段春熙压低声音,“有了进展,再与你说。”
谢玄英放慢脚步:“都督自便,有劳了。”
“分内之事。”
两人就此分开。
谢玄英从北安门离开,没有直接回家,派柏叶回家知会了一声,直接去了冯四的外宅。
很巧,也是娇园胡同。
冯四果然在这里。
孩子没了,他怎么都要宽慰一下生母,但平日再柔顺的女子,听闻孩子送出去没几日,就无缘无故发病身亡,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劝好。
偏她只字不提张佩娘,只是哭个不住,倒是叫冯少俊又愧又怜,无所适从。
听闻谢玄英上门,他暗松口气:“我去见清臣。”
女子含泪起身,避到了内室。
冯少俊这才去迎:“清臣,你怎么来了?”
“唉。”谢玄英叹口气,“找你喝酒。”
冯少俊求之不得,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酒席。
两人入座,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屋里传来时有时无的抽泣声。
冯少俊苦笑道:“让清臣见笑了。”
“人之常情。”谢玄英摇摇头,放轻声音,“孩子收殓好了吗?”
冯少俊点点头:“备了一副棺椁,其余就不办了,毕竟只是个孩子,不好让长辈操劳。”
谢玄英蹙眉:“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
“大夫说是被毒虫蛰了。”冯少俊也很难受。他的第一个孩子胎死腹中,第一个孩子死于百日,仿佛冥冥之中,谁在诅咒着他:“前天抱到花园好一会儿,许是那时候……”
他抹了把脸,却控制不住情绪:“他还那么小,不会说话也不会翻身,但已经认得我了。我娘说,这孩子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谢玄英安静地倾听,为他斟了杯酒。
冯少俊猛地灌了温酒,双目赤红:“我昨天早上才知道,已经没了,冷了,他那么小……我答应了会照顾他,他是我第一个儿子……”
“子彦,”谢玄英轻声道,“四月蚊虫虽多,可孩子身边这么多人,怎么会让虫蛰了?是什么虫,太医可说了?”
冯少俊瞬时抬头:“此话怎讲?”
他稍稍清醒了些,压低声音,“昨日上午,段都督来过我家。”
“也去了我家。”谢玄英坦然承认,以遮掩谎言,“今早陛下招我入宫,问我前日是否见过荣安。”
冯少俊道:“听说公主有恙……”
“荣安死了。”谢玄英苦笑一声,“你道我缘何找你喝酒?”
冯少俊了然。谢玄英与妻子感情再好,也不便谈论荣安公主的事,只能与他这个伤心人一起哀悼。
他也执壶倒酒:“节哀。”
两人对饮一杯热酒,咽下各自的苦楚。
谢玄英重新挑起了话头,提醒道:“事情不太对劲,你要小心,锦衣卫肯定会再找你问话。”
冯少俊变了脸色:“公主是为人所谋害?与我家的宴席有关?”
谢玄英道:“多半如此,公主府离你家不远,你可曾听到异样?”
冯少俊忖度道:“不瞒你说,昨日段都督上门后,我们兄弟便私下议论过,当时以为是旁人,下午才知道公主抱恙。”
段春熙行事自有章法,在昌平侯府问话时,很多地方含糊其辞,他们是下午才得到的消息。
说实话,昨儿还以为是丰郡王夫妻,怎么都没想到竟是荣安公主。
“公主府护卫森严,行刺不可能不惊动周边。”谢玄英分析,“与宴席有关,怕是毒杀。”
冯少俊一惊:“是饭菜有异?我母亲赏了乳母两道菜,才害了我儿?”
谢玄英知道孩子出水疱,多半是触碰了斑蝥,但假作不知:“以你之见,此事有可能吗?”
冯少俊拧眉:“赏乳母的菜是我母亲随意指的,且不止一人用过。我母亲与佩娘也在席间门,并无异常。”
停顿少时,缓缓道,“据我所知,公主抱过我儿,难道是衣料之故?”
谢玄英一听,就知道冯少俊肯定对孩子的死抱有疑虑,暗中查问过,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头绪。
“可不止公主抱过孩子。”他摇头,“其他人似乎均无异常。”
“也许是两味药。”冯少俊揣测,“一味在衣料上,一味在饭菜中。”
谢玄英道:“下在饭菜中太过冒险了,稍有不慎,兴许自己也会吃中。”
他别有深意地问,“对方要害的,真的是荣安吗?”
冯少俊怔住,表情顿时凝重:“这话是什么意思?公主是误伤,那人的目的是孩子?”
“你想到哪里去了?”谢玄英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怀疑张佩娘,“孩子有什么仇家?我说的是你,或者……”
冯少俊皱眉。说实话,荣安公主固然讨厌,但想杀她的人可不多,害一个公主有什么意思?
但昌平侯府就不一样了。
“总之,多加小心。”
冯少俊回神:“我省的。”
谢玄英收回了视线。
荣安和冯家子一前一后死亡,有三种可能:
1、要害的是荣安,误伤了孩子
2、要害的是孩子或冯家人,却误伤了荣安
3、两者无关,纯属巧合
段春熙查的是第一种,但若是第一种,锦衣卫也很难查分明。
毕竟侯府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将冯家人下狱,逐一拷问审查,只有自家人才方便调查。
他要引导子彦去查个明白。
至于第三种,皇帝不信,谢玄英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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