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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夹缝中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  孝敬了皇帝,那么,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  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  其灵活之快,  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  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猜得不错的话,  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  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  以及碍事的昌顺号,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  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  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  垂下眼眸,  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  含糊道:“也是个办法,  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  陛下,  你的钱我们不管,都算你的,  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  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贵在民生,不可因噎废食。”

        程丹若心里呵呵,话说得好听,帝王享受的时候,有几个能考虑百姓生活的?刚才也没见提啊。

        但不妨碍她飞快拍马屁:“陛下圣明。”

        然而,这些问题固然诛心,却难不倒厚脸皮的重臣。

        现在重要的是百姓怎么办吗?不是,是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利润,花落谁家的问题啊!

        崔阁老不紧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这些事,今后再细说不迟。”

        程丹若:“……”草,一种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让太监把持,其他容后再说也不迟。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她装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样子,重复了遍公式:“臣妇不懂朝政,”原来政治真的无所谓百姓,“一时失言,”无耻还是你们无耻,“还望诸位大人莫怪。”交给你们,四百年后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辅又递来一个台阶:“程夫人提醒得及时,今后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怀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顿了顿,又迟疑道:“诸位大人海量,其实还有一事,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实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给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经选择放弃她。

        显然此时,皇帝还有点不甘心,玩笑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说错了,难道诸位大人还会笑话你?”

        众臣不想笑,但配合得笑了起来。

        但程丹若十分严肃:“国家大事,臣不懂,”先说一句防杠声明,而后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辅所说,胡人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她道:“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争端,便是疑虑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国的顾虑,方才引来多方支持。”

        牵扯到胡人,就牵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脸色:“说下去。”

        “臣曾旁敲侧击,打探许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们一方面欣喜于羊毛能交换粮食,另一方面,对毛衣也十分感兴趣。”

        曹次辅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编织技术,并非凭空而来,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长用毛线编织地毯,在欧罗巴,也有人用这门技艺编织渔网。因此,有些胡人其实十分擅长编织之法,她们的帐篷上常有彩色璎珞做装饰。”

        崔阁老坐不住了,质问道:“你是说,胡人也可能学会毛衣的编织?你为何不早些汇报?这门技艺,如何能被胡人掌握?”

        他咄咄逼人,言辞锋利。

        然而,程丹若刚才各种自谦,口口声声“不懂朝政”,面对他的诘问,却出乎预料地刚硬。

        “穿衣吃饭,生活之本。寰宇之下,人虽有不同,却都知道裁衣梳头,胡人遂是蛮夷,也向往汉家生活,效仿又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胡人对毛衣其实并无需求,毛衣可以皮袍代替,最需要的始终是夏季的丝绸。需要防范的,并非是胡人学会编织的技法,而是他们借养羊之便,大量纺线织衣,反过来把毛线和毛衣卖到大夏。

        “这也不难禁止,只要大夏自己有便宜的毛线,没有道理去买胡人的东西。”

        程丹若解释清楚个中厉害,见皇帝表情缓和,这才发难。

        “崔阁老方才所言,是在质疑我私通敌国?”

        不等崔阁老回应,她轻轻擦拭脖颈,将抹在脖子伤口处的粉擦掉,露出未曾消弭的疤痕。

        “我在得胜堡,和鞑靼的小王子说,若不能把布日固德的人头给我,我便拒绝为王妃治病,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她怒极反笑,“我深受陛下隆恩,死而无憾,阁老却疑我通敌,那不如您把刀拿过来,继续砍下这一刀好了。”

        崔阁老顿住了。

        先前,程丹若所表露出的种种,就是一个能干但不懂政治的女人,不曾料到,她居然敢一言不合就翻脸。

        这还没完。

        程丹若转身就朝皇帝跪下了,叩拜道:“请陛下为臣做主,臣虽为妇人,亦知何为忠孝,绝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不远处的角落,王尚书调整了一下站姿,默默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此前,他一直担心,程丹若囿于昔年女官的经历,自甘为帝王犬马,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太监能做鹰犬,她身为外命妇,侯府子媳,是“臣”非“奴”。

        一旦和众臣对立,她这枚“棋子”就算废了。

        朝廷之上,能犯错,能犯蠢,能无知,甚至可以无能,唯独不能站错位置。

        要知道,古往今来,帝王总是庄家,臣子不断有人输,却必然赢得最终胜利,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到头来满盘皆输的,始终就是太监之流的鹰犬。

        但和崔宽之一个人对抗,那就没问题了。

        杨奇山不介意借她的力,挫一挫崔宽之的威风。

        可惜,终归是晏子真教出来的女儿,还是太保守了,面对崔宽之这样厚脸皮的家伙,撒泼也无妨——堂堂阁老,好意思和妇人计较吗?

        程丹若如此控诉,皇帝不能视而不见,说道:“崔卿绝无此意。”

        “老臣只不过说了实话,若程夫人再慎重一些,就好了。”崔阁老果然完全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厚着脸皮不改口。

        程丹若冷笑:“如今技艺尚未传入关外,臣妇说得似乎不晚,倒是阁老,别的事想得周全,偏生忘了这一茬,倒是要叫别人提醒,也是奇怪得紧。”

        她不说则已,一旦点明,皇帝也有些微不满。

        朝廷大事,阁老想不到,反过来批评一个女人提醒得迟,确实可笑。

        石大伴见状,道:“程夫人细心,毛衣又是您亲自做出来的,还有谁能比您更周到呢?”

        程丹若微扬眉梢。

        瞧瞧什么叫高手,既捧了她,又为崔阁老解围。

        她看了石大伴眼,给他面子,暂时罢休,继续道:“大伴过奖了,我也是防范于未然。倘若胡人偷去了编织之法,今后拒不出售羊毛,仅凭大夏自养的,怕是捉襟见肘,何况,羊毛有优劣,草原养出的羊,毛更细腻上等。”

        怕众人还未领会她真正的意思,加重语气。

        “百姓多用粗毛线,但这两年下来,粗毛线的利润正在逐年下降,山西的百姓已经逐渐学会编织,倾向于自己买毛线回去做,即便不能,请亲朋好友代劳,也省过购买成衣。作坊里卖得最俏的,还是细毛做的衣裳,许多复杂的样式,非高明的织娘不可做成,须提前数月预定,至于上品的羊绒毛,价格高昂,亦是千金难求。”

        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瞬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崔阁老皱紧眉头,眼带审视,似乎在质疑她话中的真假。

        程丹若依旧面容冰冷,似乎还在因为方才的事,心有不悦,余光却瞥向了立在一侧的石大伴。

        四目相对一刹,才转开视线。

        石大伴思索了会儿,抬起手,自然地捻捻衣袖。

        崔阁老收到信号,盯着她的视线不动,脸孔的肌肉却逐渐松弛,好像信了。

        程丹若知道,他已经倒戈了。

        官府做不做粗毛线生意,有什么要紧,长宝暖做就行了。

        长宝暖有的做,崔阁老就能拿钱,而他真的能确定,工部一手遮天,也能拿这么多吗?

        肯定不能。

        然而,前脚和程丹若过不去,后脚附和,未免太过明显,他一时不曾作声。

        倒是皇帝,被点拨一下,心里有了明确的想法。

        “程司宝,朕记得,毛衣分为上中下三品。”他缓缓开口。

        程丹若答道:“是,粗毛为下品,细毛为中品,绒毛为上品,蒙古和新疆有一些山羊,其羊绒细腻柔软又极其保暖,为特品。”

        皇帝颔首:“既然种类繁多,不如各取其便,百姓需要粗毛过冬,就由民间自行买卖,如此也不碍民生。”

        石大伴及时跟上:“上品特品,当为贡品,不许流入民间。”他亮明旗帜,“依奴婢说,这差事还是织造局做得熟。”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产量不多不少,不好不坏的中品给工部,皆大欢喜。

        蔡尚书有些不忿,上品特品都归织造局,最后全都给太监们贪了,但开口前,杨首辅以眼神阻止了他。

        杨首辅不曾理会石大伴,反而看向了程丹若,缓缓道:“程夫人,老臣有一言相问。”

        程丹若:“首辅请说。”

        “粗毛线,真无利润可言吗?”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据我所知,粗毛线薄利多销,获益不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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