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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铁了心


今儿大晴天,  万里无云,谢玄英和姜元文约好,一道去溪边垂钓。

        河流都未冰冻,  两人收获颇丰。他提着一篓鱼回家,吩咐厨娘好生养着,每天炖盅鱼汤。

        “今天先做鲫鱼汤。”丹娘爱吃。

        厨娘连忙应下,又说了几个搭配的菜色。

        谢玄英十分满意,上楼找妻子。

        她正坐在罗汉床上,  怀中趴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两只脚上,  大米和小米一只霸占了一个脚背,下巴靠在上头,  悠哉哉地眯着眼睛打盹。

        他能看到她的毛线袜子,大过年的红金配色,  丫鬟们知道她喜欢橘子,织得栩栩如生。两只小白狗趴在上头,  她的脚尖一动一动,  它们荡秋千似的,眼睛都不睁开一下。

        三只小畜生。

        “回来了?”程丹若头也不抬地说,  “钓到鱼了么。”

        “哼。”谢玄英冷哼一声,  揪走大肥猫,  脚尖推开两只小狗崽。

        她瞅了两眼:“脸这么黑,空手而归?”

        “怎么可能。”他拈走她身上的猫毛,这才舒服了点,  “晚上喝鱼汤,你在看什么?”

        程丹若道:“信。”

        谢玄英看过这几封信,道:“我今天和光灿也聊过。”

        她飞来一眼,  不咸不淡道:“姜先生有什么高见?”

        “抽薪止沸,非近臣不可为。”谢玄英压住唇角的弧度,维持谈正事的严肃,“他认为,陛下执意认回本生父,一是因为王太妃毕竟是生母,不能侍奉膝下难免心中有愧,二是齐王世子是嫡亲的侄儿,血缘最近。”

        他缓缓道,“但比起亲侄子,当然是亲儿子更好。”

        程丹若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

        皇帝痛失爱子,谁最倒霉?毫无疑问是齐王一家。

        他们刚进京,刚入宫,一个孩子没了,谁不怀疑他们动了手?

        一旦起疑,皇帝难免要想一想,还没定名分呢,对方就这么嚣张,真要是尊生父为皇帝……运气好,自己和武宗一样,几十年后儿子跑了,运气不好,直接就兄终弟及也名正言顺。

        他可就未必想再改宗了。

        皇帝不搞这事了,谁得益最大?

        杨首辅。

        “这么做值得吗?”程丹若说出自己的怀疑,“这可能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过继齐王世子,多半是齐王摄政,届时他这首辅该如何自处?”

        皇帝四十多岁了,属于看着还年轻,但有个万一在古代也可能会嗝屁的岁数。首辅却不一样,杨首辅才五十岁上下,身体好能干二十年。

        齐王一家上位,对他可没好处。

        谢玄英坐到案几的另一侧,边剥栗子边道:“杨首辅也不是这样的人。”

        “哦?”

        “他最多推波助澜,绝不会出手。”他冷静道,“子嗣是陛下的死穴。”

        暗示大臣哭谏,皇帝可以忍,最多就是结党营私么,哪个首辅没有党羽,控制不住底下的人,当上首辅也只是傀儡。但儿子关乎皇位,谁都不可能忍。

        且杨首辅也干不出谋害皇嗣的事,这是原则问题。

        程丹若将洪夫人的信拿出来。

        洪夫人生活闲适,素来家信就写些生活琐事,比如晏鸿之和人下棋,竟然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头疼脑热。又或是隐娘大了,与闺中密友斗香,连续三次拔得头筹,大奶奶已经开始发愁她的婚事。

        但这回,她说洪尚宫专程递了口信,抄了几本晏鸿之收藏的医书,说给安乐堂的女官启蒙。

        安乐堂的女官都是程丹若一手教出来的。

        洪夫人这么说,只代表了……“安乐堂有人死了。”她说。

        “宫里的人。”谢玄英斟字酌句,“这就难查了。”

        程丹若又拿出张御医的信:“明善公不擅长调理妇人,此次倒是置身事外,倒是院判倒了霉。”

        张御医的信更小心,只和她讨论病候。

        她之前去信,附上了自己关于产妇的书稿,以及保温箱的制作方法,他才半含半露地说,赞同她对产妇心理的看重,他也认为,妇人怀孕时要定心沉气,不宜多思多虑、乍喜乍悲。

        至于她提出的,生男生女从夫家一说,他觉得有点道理,但也没有马上认可。

        “娴贵人的孩子,怕是多思多虑才掉的。”程丹若忖度,“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的多,压力太大了,还是别人引的。”

        谢玄英把剥好的栗子递到她嘴边:“都有吧。”

        “也是。”指不定压力给的最大的人,就是皇帝。

        他太想要一个儿子了。

        “就算没有,我说句实话,”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道,“陛下的精水本就不太行。”

        荣安公主和二公主都是皇帝年轻时怀的,他今年也四十多岁了,不算很老,可精子质量一年比一年差,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

        谢玄英不想讨论皇帝的隐疾,扯回正题:“到底是谁?”

        “看接下来谁得了好处。”程丹若注视着面前的三封信,栗子在口中咀嚼,甘甜香浓,却有微微苦味,“可怜了安乐堂。”

        这一手带起来的宫廷小诊所,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谢玄英瞧见了她的郁色,便道:“明儿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今天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处梅林,明日赏梅去。”

        “天冷……”

        “去吧,嗯?”

        “那好吧。”

        入夜,她洗漱完,打开自己的衣橱,在樟木箱子里拿出了一双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处。

        谢玄英觑了眼,毛线袜上两只大白狗。

        怪可爱的。

        --

        众人都以为,陛下失子,齐王一家得利是第一层,他们家被陷害是第二层,其他候选人都有嫌疑,可得利的似乎是杨首辅,这是第三层。

        所以,越喜欢往深里想的人,越觉得皇帝应该会停止改宗的念头。

        比如杨首辅,比如王尚书,两个人最近都很安静,等待一个结果的降临。

        正月就在这种迷之气氛下过去了。

        二月到来,戏幕拉开。

        皇帝命百官再议能不能认爹的问题。

        举朝哗然。

        消息传到贵州,姜元文一头雾水:“不应该啊。”

        甭说他,哪怕是谢玄英,这回也很纳闷:陛下怎么就铁了心呢。

        没人知道。

        既然皇帝说继续讨论,那就继续撕吧。

        反对派表示,古往今来,一向都是小宗可绝,大宗不可绝,皇帝执意改宗,就意味着武宗一系绝嗣,这是不符合礼法的。

        支持者却说,大小宗并非一成不变,昔年周天子为大宗,诸侯为小宗,可最后还是秦一统天下,取而代之,李世民非嫡长,也不妨碍开创盛唐。

        反对派继续质疑,皇帝当时答应了做武宗嗣子,这才名正言顺继位,如今出尔反尔,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

        说实话,谁都知道皇帝这一点不厚道。

        但皇帝不能有错,有意逢迎之辈绞尽脑汁,翻出一个替罪羊。

        罗首辅,是李首辅的前任的前任,武宗末年的首辅。当年,正是他建议先帝挑选藩王之子过继到名下。

        都是他的错,他枉顾亲伦,只顾维护武宗的继统,没有考虑到人情。

        结果奏疏递上去,被皇帝一顿痛骂。

        他还没糊涂,当初不是罗首辅的所作所为,他也当不成皇帝。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诬陷忠良,否则必令天下人寒心。

        背锅行动失败,只能再寻出路。

        中间派便尝试谏言,人生在世总不能单论礼法或人情,应当二者兼顾,不如尊皇帝生父为皇考,齐王太妃为太后,但不为皇帝与皇太后。

        这等于说,同意让你认你亲爹和亲妈,给一个礼节性的称号,但不能让他们当皇帝。

        皇帝留中不发。

        众臣似乎看到了希望,变着法子在这事上做文章。

        有的说,民间早有兼祧的说法,皇帝既是嗣子也是长子,兼祧两宗也很合理。只不过,武宗是大宗,齐王是小宗,所以略逊一筹,这也是符合礼法的。

        还有人论证,武宗无子,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就该轮到齐王,皇帝乃是齐王的嫡长子,接替皇位是吻合流程的,完全没有必要过继。当初这么做,是为了抚慰武宗无子承欢的遗憾,所以,不是皇帝出尔反尔,反而是孝心两全之举。

        他们的奏疏或是上了邸报,或是“不经意”流传出去,很快举国皆知。

        程丹若第一次见识到了士大夫的“变通”。

        谁说他们封建的?灵活得很。

        当然,看不惯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左钰。

        他就在书院里痛骂这等无耻之徒,曲意逢迎,媚上欺下,全是伪君子,视礼法纲常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大夏要亡了!

        程丹若:“……”你怕是忘了自己在被流放。

        于是赶紧给他布置作业,让他挑选出一些名家名篇,供土司子女学习。

        左钰反驳:“但凡读书,当从四书五经始,还未学过圣人之言,如何能看不入流的杂书?”

        “圣人之说微言大义,非穷尽数年之功不能读透,寥寥数月,怎能让他们读明白经典呢?”程丹若不和他争,主要也争不过这个满腹经纶的家伙。

        她叹口气,故作为难,“您也知道,今年放春假,好些人去了就没回来。人都不来,怎么教化?若勉强他们来,又算什么教化?”

        左钰哑口无言。

        虽然只开学了月余,可过年期间,程丹若还是让书院放了假,学生们想留在贵州城的就留下,不想留的就回家过节。

        说实话,当时不少人以为送子女过来是当人质,听说能走还不信。

        但赤韶、夕达英乃至安小娘子都回了,他们才意识到是真的,赶忙走人,唯恐晚了就走不掉了。

        然而,二月初一开学,十几个学生只回来了十个左右。

        其他人休学了,说得很好听,资质愚钝,实在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就不便再让他们费心。

        程丹若也不曾勉强,反而派人送了些启蒙书回去,让他们在家自学。

        因此,提及这事,左钰就没法反驳了。

        □□赫赫威仪,自该凭借底蕴使万邦臣服,四面来朝,这教了两个月不到,学生就跑了,怎么看都是老师的水准不行。

        “诗文自有大美,也可说天地之道、自然之雄、圣人之德。”她委婉道,“您意下如何?”

        破茅屋中,粗瓷茶碗的水已凉透。

        左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粗糙的茶水,这是普安出的茶叶,与喝惯的龙井大有不同,微微的涩意,没有炒好。

        “依罪人之见,”他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懂理的人便难以明辨是非。”

        程丹若:“夫子的意思是?”

        “犬子年幼调皮,不肯静心读书。”左钰说,“打一顿就好了。”

        “……”她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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