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第97章学数有终(三)

        江南府转递的上谕抵达瑾州永明城当日的清晨,  卓思衡正在吃一碗腾腾加了鱼丸的汤面。

        慈衡抵达永明已有了些日子,仍是不喜欢海滨的潮闷感,晨起就恹恹的,  吃东西时才勉强有点精神。

        卓思衡替她夹菜,想着该吩咐新雇来的厨子多做点北方口味的菜给妹妹改善一下胃口时,陈榕将学事司的紧急公文送入小厅。

        看过后,  卓思衡只是笑了笑,  该夹菜夹菜,  该吃面吃面,  胃口依然好得很。

        “这是哥哥前几天起就一直等的公文么?”慈衡觉得哥哥的笑容有些古怪,  是那种看起来柔和实际上却透着一丝狡猾的诡异感觉。

        “比你姐姐的信晚了三天,大概人在江南府建业修整一番才不慌不忙到了永明,今日一早登岸,  立即就要到州学巡查。”卓思衡吃饱饭撂下筷子,温言道,  “还是吃不惯吗?明日给你做些家乡的小炒?”

        “那还是姐姐消息灵通!早就将哥哥被参和来人巡查的事告知,  咱们也做好了准备!”慈衡见惯了哥哥的稳重,  却也好奇到底事情如何,点了点桌上的公文道:“我能看吗?”

        卓思衡当即应允。

        慈衡飞快浏览,  边读边冷笑道:“好大阵势!为了抓哥哥的错处,还派了五个人来!为首的那个还是四品的御史台都察院左侍御顾缟,  又有吏部郎中,  江南府巡检司司吏,还有……”她的眼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睁圆,  看看文书,又看看卓思衡,所有的话都噎在口中,  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错愕,竟憋红了一张小脸。

        “我不会有事的。”卓思衡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抚道,“谁来都不会。”

        说完他起身去更衣,自镜前端正好官帽,理正袍衿与袖口,深深吸了口气。

        卓思衡骑马抵达州学时,门口早市仍是热闹非凡,不过十数日,瑾州州学便与从前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象天差地别,挑子挨着地摊,人也挤挤挨挨凑在临时摆开的桌前吃些便宜却诱人的早点,不止是州学学生,更有附近住家的老小来这里买一碗云吞或是鱼面。

        陆恢同聂铸明也已身着官袍等在此处,聂铸明显得有些紧张,犹豫问道:“大人,要不要先让商贩们离去?一会儿巡察大人们就都来了……”

        “不必,他们本来就是来看这些的。”卓思衡平静道,“叫其他吏员也一道出来迎接吧,不用站在道中影响人家做买卖,我们到街边去等。”

        陆恢从容自若答应,聂铸明却焦虑不已。其实州学即便如今也没有多少吏员,凑了九个人站在一处,只有陆恢是低级官吏的青袍,其余都是吏员的蓝色襕衫,唯有卓思衡身着绿色官袍,还算有点品级和分量,但这一排人看起来,也实在是寒酸。

        ——至少当巡察使的众人抵达此处时,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

        卓思衡率领学事司官吏拜见了顾缟,瑾州本地随行的则是王伯棠和潘惟山二人,他们本就是瑾州州府衙门的一二把手,上面的巡察工作组下来,自然要陪同。

        尤其还是这么大的事。

        卓思衡看着一行官吏在川流熙攘中站定,因不是出巡,也没人替他们开道,场面一时很是尴尬,不过好在已过了早市时间门,摊贩和客人都在不断散去,他这时才要吏员开道,让出一条直通州学正门的路来。

        “卓提举,这便是你在州学办得早市?”顾缟冷着脸问。

        “不是。”卓思衡的表情格外诚恳,“此处道路也不属我州学独占,百姓要来摆摊叫卖并无不可,只是我有规定,只早晚二市可制位于此,另需自行清理摊点,不得污扰。”

        站在门口,小贩散去,终于周围又清净下来,各人才有了真正是在州学的感觉,卓思衡一一看过去来人,只见顾缟虽年纪四十出头,却比年轻些的官吏还要强壮高大,宽肩厚背很是威武,说是武官都有人相信。慧衡的来信里有附一张抄录曾大人原话的纸条,说是顾缟此人的的确确是武举出身,但亦极通文墨,在边关办过几次军营里的弊案,人称“铁吏”,圣上得知后特意拔擢至了御史台,起初御史台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吏都觉得他没有功名不过是个粗人,谁知后来论事争辩,竟无人能旁征博引过他,自此他尤其服众,再无人置喙出身,也慢慢一步步当上四品官吏,正直刚健,说话和态度都是冷硬不折的风格,平常在朝中谁得账也不买谁的面子也不卖,可谓是一身钢骨不容错,此人能来对卓思衡来说焉知非福。

        其余几个则是陪同随行,虽有两人的吏部背景被曾大人列为可疑,且这样的机会郑镜堂和唐家不会放过,许是另有目的也未尝可知。

        但有一个,同曾大人来信中所言不同,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那人站在最末尾,冷冷清清,只是看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正是高永清。

        上面让江南府派个巡检司的本地官吏,没想到他们竟临时换了人。但卓思衡今早看到高永清的名字时却并不意外。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恶心他们两个人呢?

        一个是监察使,一个是被弹劾的地方官,利益最攸关的两人之间门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高永清从严和回护都令自己进退两难,郑镜堂和唐家此举实在是恶毒又狠辣。

        想他今年春天三年任满,因律治有为提到江南府巡检司,却第一个碰上了自己的案子,卓思衡心中虽是气恼,可面上仍是平和的笑容,让着几位一道入内。

        ——进入州学穿过正堂,所有人又傻了。

        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市集!

        说是市集并不准确,卓思衡管这叫州学步行商业街,但他的措辞并没得到认可,州学和百姓仍是叫这里学府市集,这让好不容易能施展新鲜名词的他非常沮丧。

        此处青石砖铺路百米余长的甬道本是通往内学的出入之路,分隔开州学的办公区与教学区,之前两侧多是树木,如今却建起了棚亭式的简易店面,挂满招旗。不同于外面,此地的店面极为安静,一半以上都是卖书籍字画与文房四宝的斋号,倒是还有卖药卖茶叶的共用一个小铺,清苦却沁人心脾的香气幽微而来,倒让刚有暑热的永明多了几分清明之感,最神奇的是还有两处卖糕饼的铺子,只是没有炉灶和后厨,只以竹盒或是荷叶包着些现成的甜食与果脯,路过便心口甜丝丝的,这里买吃食的学子却比旁边一处卖纸的铺亭还要多三五人。

        很奇怪,众人都觉得这里虽实在不像是州学那般肃穆庄重,但又并非那样吵闹轻佻之地,甚至有几分适度的烟火气和从容感,并不令人反感。

        可却足够令人震惊。

        “你竟真在此处行商贾之事?”一位吏部巡察使惊道。

        卓思衡笑了笑说道:“大人是吏部的官员,瑾州州学一案在六部几乎各个部门都过了一遭,免职的官员名字想必大人都要倒背如流了吧?”

        因被说中实情,吏部特命的监察使倒也是不置可否。

        “州学没了人也没了银子,处处百废待兴,下官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不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尽可能周转筹措。于是清理出这条路来,以季置租金,他们若愿意自备木瓦搭建,我们可以出人力帮忙,免除些租子,咱们瑾州永明是个商贸之风隆盛的宝地,商贾听闻有这样的机会便趋之若鹜,此街建好倒也没废太大功夫,只是有些亭铺时日久了还是加固一下比较稳妥。”卓思衡恳切道。

        吏部的巡察使被他带跑了思路,顺口点头道:“确实是亭子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垒砌围住三面墙壁,倒也可无忧……”

        一旁他的同僚猛地咳嗽两声,此人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赶紧再度板起脸来。

        陆恢和卓思衡都是专业的,他们不会笑,但几个吏员却是朝廷的专业官僚,实在憋不住,脸已经憋红了。

        “与不与民争利,不该我等过问。”顾缟却不为所动,泠然道,“眼下情形与江南府巡检司所参并无殊异,其言符实,卓提举你的确是借州学读书清净之地染铜臭之污,肆意经商纵其资材招摇过市,有辱圣人斯文。”

        卓思衡听完也不急躁也不羞愧,收敛笑意后义正严词道:“敢问大人,无银两薪俸,如何重振此地斯文?”

        “我并非学政,此事也非我职责。”

        顾缟是绝不跟着卓思衡思路走的硬骨头,但他不是没有办法。

        “大人此言差矣。御史台为何被称‘难苦官’,一是俸禄不多,主理之事却挨累且开罪人,二是其身负监察之职,监为眼目为天下睁张守定是非公理,察则要明辨实情代圣开听,若不详知所察之事,如何称之为察?如何明察?大人来之前若是没备好学政之业的功课与要务,岂不是渎职之辈?下官不信圣上以明断之德会任由如此官吏来做这巡察主使的当断正听之职。”

        此言一出,好些人都白了脸,有的是气,有的却是怕,即便是王伯棠也被卓思衡的气势镇住,一时竟愣住,饶是被卓思衡点名直诤的顾缟也是没料到会闻得此言。

        “休得无礼,顾大人今日一早抵达我们永明城的码头时,手上还捧着州学案的案宗,怎能说是不察呢?”

        潘惟山如何圆滑通事,当即出来圆场,像是申斥卓思衡言语过激,却是搭好台阶,又明着告诉卓思衡顾大人并非不知情况,卓思衡该说的都已说到了位。这台阶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卓思衡如何聪慧敏锐,他不是走下台阶,直接采用滚下台阶的方式说道:“若要知晓全貌详情,只看这一处并不能评议,下官相信顾巡察得见之后必会有所得。”

        “听闻此言,我也有一问。”

        高永清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此时官阶虽比卓思衡低,却带着职务,一句“在下”自称在用与不用之间门,可同自己顶头上司一样自称“我”那确实是有点点狂悖的高傲了。

        其实在此处的人大多知道卓思衡和高永清的出身与过往,又知道当年二人在朝中时,因卓思衡在青州上疏案里被高永清拒之门外,于是二人再无往日情谊与后日来往,仿佛断交一般失去任何联系,高永清被派至此地,便实在有些微妙了。

        卓思衡看着高永清,心中百感交集,但口中语调起伏于方才并无差异道:“请讲。”

        “我也同看过弊案卷宗,其上所写边之后瑾州州学所余学子不过二十有一,想来之前仍有人为求避祸不断离去。但今日所见却与卷宗之上大相径庭。光是此处便有来往学子不下三十余人,想来内学更多,那么此事究竟如何相异又为何相异,还望卓提举解释一二。”

        高永清声调冰冷,同顾缟几乎一样的漠然,但卓思衡却在这问题里抓住一丝关键,那就是高永清想要他借此机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改革的成果。

        说是质问,其实是襄助,只是贤弟的表情不像御史,倒像是大理寺来给自己审案。

        心潮起伏当中,卓思衡明白永清贤弟的好意与用心,又将唐氏一族连带所有亲戚以及郑相用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语言在心里骂了一遍才从容不迫开口道:“且先入内学,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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