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纪母
◎这声道歉,迟到了十年。◎
温蔷说出来的时候, 余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周遭很安静,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充斥着整个空间, 与长廊深处吹过来的风一起浮浮沉沉。
“我母亲?”纪霖深的声线有些喑哑。
“嗯。”
沉默了一瞬。
“好。”纪霖深道, “我来安排。”
温蔷不知道纪霖深说他来安排的意思,是指去征询母亲的意见,还是去说服母亲。
但是第二天,纪霖深就告诉她,可以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胸口轻微起伏了一下。
确实, 纪霖深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
去看纪母的时间定在温母出院后, 一个周五的晚上。
很平常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温蔷看到纪霖深的车停在了她公司楼下,他专程来接她。
温蔷坐上了车,提出想先去买点儿东西。
纪霖深同意了, 开车带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型超市。
在门口的时候,温蔷提出想推一个购物车。纪霖深拿出一枚硬币, 取了一辆过来。
两人一进超市便径直来到了保健品的货架处。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礼品盒, 还有条幅宣传着各种营养价值,适合哪个年龄阶层。
温蔷在老年人专区驻足,目光一排排扫过,认真地挑选着。
纪霖深推着车跟在她身边,也不催促, 耐心地等着她。
温蔷时不时也会回过头征求他的意见。尽管他没什么兴趣, 但只要她询问, 他都会给出意见。
两人并肩站在一块, 距离靠得很近,时不时凑在一起低语。
像是寻常情侣一般,在某一个平常的傍晚来到超市给家里的长辈采购营养品,过着富有烟火气息的日子。
这时,一名售货员走了过来,笑盈盈道:“请问两位是给老人购买保健品么?”
两人同时转过头。
温蔷又瞄了眼纪霖深,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她自己答了一声:“是的。”
那名售货员很有眼力见,能看出这两人虽然是一对,但并非夫妻,因此揣测道:“是见家长对么?”
这问话让温蔷一愣,她的食指在正拿着的礼盒表面滑动了两下,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却听到旁边的纪霖深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还没有等温蔷好好思考一下他的反应,就听到售货员开始热情地推销上了:“那这位小姐手上拿的这盒桃花阿胶膏正好啊,补血养颜,最适合中老年妇女。这见家长啊,就得首先讨好婆婆”
一连串的词炮弹似的不停歇,温蔷的注意力被岔开,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站在那里听她介绍。
介绍完阿胶膏后,售货员又拿起一罐蛋□□开始给纪霖深推销起来。
“你的意见?”纪霖深询问温蔷。
“我觉得阿胶膏就挺好的,然后另外的话”温蔷说着往右又移了一步,拿下来另一个包装精致的金灿灿大盒子,“再买一盒燕窝吧。”
“好。”纪霖深只简短应了一个字,直接将两盒礼品都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然后他全部放进购物车里,推着转身朝收银台方向走去。
温蔷也急忙跟了上去。
到收银台处,眼见着纪霖深将两个盒子都放了上去,然后手伸进口袋里,看起来要去拿钱包。她急忙道:“我来付,我有支付宝。”
纪霖深停下拿卡的动作,改为拿出了手机。那边收银员已经扫完了所有商品的条形码,他将手机屏幕递过去,“滴”的一声付款完毕。
“我也有支付宝。”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将两盒礼品提起朝外面走去。
“”
温蔷不知道他是在呈述事实,还是在揶揄她。
但是纪霖深确实没有让她出钱,虽然礼品名义上是她送的。
纪霖深开车带温蔷来到了一处老小区。
他将车停在外面马路边划出来的车位里,两人下了车,朝小区里面走去。
温蔷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小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两旁的树木高大植被茂密,环境倒还不错,只是楼是半旧不新的。
她没有料到,纪霖深如今事业做这么大,但纪母却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母亲念旧。”纪霖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简单解释了句。
他在一处单元楼入口停了下来,将手上提的礼盒递给她,然后将门拉开撑着,示意她先进去。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到一处朱漆色的防盗门前。
纪霖深按了门铃。
老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温蔷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然后门锁响了一声,门朝外缓缓开了个缝隙。
纪霖深拉住门把,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温蔷逐渐看清了门内那个身影。
是一位妇人,坐在轮椅上。
实际上,纪母和十年前她印象中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皱纹深了点,再加上头发花白了些。眉目没有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变得尖利,神情是平和而安谧的。
“伯母。”温蔷主动问了声好。
纪母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点了下头,回应她的问好。随后她就操纵着轮椅,转身朝着里面走去。
纪霖深示意温蔷先进去,他跟在后面将门带上了。
纪母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那边,听声音好像在里面忙碌着。
温蔷环视了一下房子,简单的小两室,好像没有其他佣人,看起来纪母像是一个人住。
她下意识看向纪霖深,还没开口,就听他道:“她不愿意请人。”
他又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实际上,纪霖深提出过很多次想为母亲请两个保姆,但是母亲不愿意家里多几个外人。而且她的性子一向很要强,力所能及的事样样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以证明自己不比正常人差。
有时连自己儿子回来,都不允许他搭把手。
纪霖深明白母亲的性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所以此刻,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让纪母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纪霖深将电视打开了,又将遥控器放到温蔷手上,让她自己换台。
她没有动,也无心看电视,转头怔怔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里面传出炒菜的油烟味,还有抽油烟机呼呼运作的响动,和铁铲与锅底摩擦的声音。
温蔷想到刚才纪母缓慢操纵着轮椅的动作,心底一下子涌出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从来不曾想到,纪母的生活状态会是这样。
之前温家金碧辉煌,她得以养尊处优的时候,她是云端的大小姐。
是的,她是对所有人都亲和温柔,但内心深处,她从来不曾以真正平视的视角去审视家里那些佣人。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随口无端的指责,会给人的一辈子带来多大的伤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重逢当初,纪霖深问她,没有说话的人,就是无辜的么?
纪霖深看着她的样子,没说什么,沉默了良久。直到那边油烟机的声音停止,他才碰了下她的胳膊,说:“饭做好了,去帮我妈端菜。”
温蔷应了一声,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她进厨房的时候,纪母正一手端着一盘菜,另一手准备按动轮椅手柄。
她急忙上前一步:“伯母我来。”
说着她接过纪母手里的盘子,又另外端了一盘灶台上的,转身往餐厅走。
纪母没有阻止她帮忙,只是从架子上另抽了把汤勺,也出了厨房。
温蔷又往返两趟,将所有饭菜都摆上桌后,纪霖深这才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
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各坐一边,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
桌上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诡异,三个人话都很少。
纪母没有询问温蔷太多问题,只偶尔问了她一下能不能吃得惯。温蔷回答她很爱吃后,她就不做声了。
温蔷全程低着头,吃得很慢,慢慢地咀嚼出很多滋味。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吃纪母做的饭。
她记得,那还是小学的时候。
有一天傍晚,父母工作忙碌还没回家,张姨好像有事出去了。
她一个人在门廊下跳格子。渐渐的天色暗下来,顶灯不够亮,地面的线条变得模糊,她也停下了。
一个人在台阶上坐着,托着腮帮子。
这时,从院子后面的工具棚里走出来一个身影。
是纪母。
她刚把工作处理完,脱下工作服,将工具放好,正准备回家。
路过门廊前的时候,看到温蔷一个人坐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影儿,缩成一团。
她停下了脚步。
随后纪母朝门廊这边走了两步,柔声问道:“温小姐,你怎么不进去啊?”
温蔷摇摇头:“里面没人。”
房子太大太空了,即使开着灯,她都有些害怕。
纪母站在她面前,像是考虑了几秒,又道:“你吃饭了么?”
温蔷又摇摇头。
“那我给你做饭吃,好么?”
温蔷仰起小脸儿,圆溜溜的眼睛一亮。
她确实饿了。
两人进到宅子里。
纪母去厨房查看了一下有什么食材,然后询问了温蔷的喜好,在灶台前开始忙碌起来。
里面传来咚咚咚切菜的声音,温蔷就坐在流理台前的高凳上,继续托着腮帮子等着,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细腿。
过了不到三十分钟,纪母将饭菜端了过来。
她只拿了一副碗筷,放到温蔷面前。
温蔷接过筷子,没有动:“您不一起吃么?”
纪母笑了笑,解释道:“我一会儿回家吃,我家里还有个哥哥,我跟他一起吃。”
温蔷哦了一声,这才低头开吃起来。
那天纪母做的是蟹黄豆腐,西红柿炒蛋,还有清炒菜心。
她的做菜风格没有张姨精细,很家常的模样,大火烹饪,也没有精致的摆盘。
但是味道很好,她吃得很香。
很快温蔷就将饭吃完了,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作业本开始做起来。
她今天放学到现在光顾着玩了,还一点都没动呢。
纪母没有马上离开,就在旁边看着她。
偌大的别墅里就这一片是亮堂的,厨房的顶灯照耀下来,暖橘色的光芒笼罩着两个人。
有种静谧又安稳的感觉。
温蔷被一道题难住了,咬着笔头,开始走神。忽然,她想起来,纪母刚才说的话。
她偏头问道:“您不用回家去看着哥哥么?”
纪母笑笑,眉眼慈和:“没关系,哥哥比你大,他会自己做饭,吃完后也会自己写作业。”
温蔷没说话,听起来,那位哥哥很懂事,比她自觉多了。
而现在,那位“哥哥”就坐在她旁边。
时光好似重叠了起来。
就好像那个时候,纪母不是在别墅里给她做饭吃,而是将她带回了家,跟家里的哥哥一起吃饭。
三个人一起,坐在桌上吃饭。
哥哥不用因为她,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妈妈,一个人做饭,再一个人写作业。
回忆逐渐褪去,吃完饭后,纪霖深去厨房洗碗。
餐厅里只剩下温蔷和纪母两人单独待在一起。
她有些局促。
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客厅也有电视的声音,但并没有为餐厅这小片区域增添多少热闹的氛围。
这片空气似乎凝固得肃静,丝毫激荡不起涟漪。
她眼神游移,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纪母的腿部,安安稳稳地放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好似没有任何知觉。
她的难受与时剧增。
虽然饭桌上,纪母并没有像一般长辈那样热络地劝她多吃菜,但实际上今天她布置的饭菜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明显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衣角。
她觉得很不好,纪母估计以为她是自己儿子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才会给她这样的待遇。
但她并不知道,她亲手做的饭,是其实是给了间接伤害他们的人吃。
厨房那边的水流声似是低缓了些,温蔷沉了沉气,终于朝着纪母缓缓叫了一声:“伯母。”
纪母目光看向她,眼神平和,似乎在等着她说下去。
温蔷咽了下口水,艰涩地继续道:“其实,我我是温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已经近乎气音。
她想,以进门时纪母的反应,应该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
谁知,纪母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并没有显出惊异,平静道:“我知道。”
温蔷吃惊:“您知道我是谁?”
她记得,纪霖深进门的时候并没有介绍她的名字。
而且,更重要的是——“您还记得我?”
纪母语调依旧平静无波:“我知道,因为除了你,我儿子不会带别的女人来见我。”
温蔷沉默了。
纪母又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你——”
这时,纪霖深从厨房走出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走到温蔷身侧站立:“妈,没事的话,我就先送她回去了。”
纪母微微仰起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点了下头。
温蔷起身,对纪母道别,跟着纪霖深往门口走。
两人在玄关处换了鞋,踏出了门框。
身后门关上的时候,咔嗒一声,像是关闭了另一个世界。
有晚风从小区花坛里的树梢间吹过来,穿过狭长的楼道,将墙皮吹得呼呼作响。
有细小的尘埃落在脚边。
温蔷停住,没有往电梯间移动,静默地立在那里。楼梯口暗下来,将她的面庞和发间洒落了一层阴影。
“怎么,忘带东西了?”纪霖深问。
温蔷摇了摇头。
纪霖深没有伸手按电梯,安静地等待着。
“纪霖深”温蔷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叫了声他的名字。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没有,好好地,向他道歉,向他的母亲道歉。
她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声道歉,迟到了十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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