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旅馆
◎这个地方比较合适。◎
这句话很轻, 好像一说出口,便消散到空气里。连带着话音中那一抹蛊惑,都被周遭的静谧吞噬了去。
纪霖深站在门口处定了定, 抬步缓缓朝着温蔷走去。
皮鞋踩着橡木地板, 一下一下,每一声闷响都敲击在她心上。
阳光从背后笼罩过来,她的眼神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脸上红晕渐深。胸口起伏着,明明是语气很轻的一句话,却好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纪霖深站到了她面前, 上下打量了她一阵, 语气凉薄:“牺牲这么大?”
温蔷没有回答。
纪霖深脚下一动,又往前一步,身体渐渐俯低靠近她。他个子比她高出很多,肩膀宽阔,能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唇到她耳边, 他压低声音暗示道:“想在这里?”
气息悠长,吹动她耳边的发丝, 倒像是比她刚才那句话更具有蛊惑性。
温蔷身形狠狠地颤了一下, 眼眸垂了垂,落在地上的羊羔毛地毯上。绒毛细软,有微小的飘絮在表面沉沉浮浮。
她死死咬紧齿关,不让面部表情泄露一丝情绪。
是啊,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温家大小姐了。
纪霖深没有说话, 等待着, 像是在确认她的默认。
温蔷感受到一种属于男性的压迫感。即便是他站着什么都不动, 什么都不说, 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压在她的胸口。
忽而,纪霖深喉咙发出一声冷笑。
然后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落在她锁骨处的扣子上。指尖拨动,开始解她第一颗扣子。
她屏息,坚持住没有往后退。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像是狩猎者在享受着猎物。
温蔷身上的衬衣质地柔软轻薄,第一颗扣子解开后,一小片布料耷拉了下来,露出了一抹白皙光润的肌肤。
要是再往下,就能够窥得蜿蜒的曲线。
一阵风就这样从缝隙处吹了进去,让她皮肤生凉。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蜷了蜷,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直盯在他身后大门的纹路上,让自己的思绪放空。
她能感受到他的指甲时不时擦过她的皮肤,在心中引起一阵战栗。她强迫自己按压了下去。
外面的太阳已升至正空中,阳光愈来愈烈,从百合窗缝隙泄进来更大片的光束,几乎刺穿了整个房间。有部分光芒正好打在了金属门把手上,反射的六角星亮得刺眼。
温蔷盯着盯着,眼神有片刻的失焦,神情也开始恍惚。
但接下来,她却没有再感受到他任何后续的动作。
时间像是静止了。
温蔷定了定神收回视线,微微往上抬与纪霖深对上,看到他的眼神落在她的面庞,似笑非笑,像是在欣赏她那副隐忍的表情,欣赏她的无奈和她的克制。
他终究能够证明,他可以彻底地压制她,让她打脸于那次在酒吧说的话——“我永远都不会愿意的。”
是的,她并不愿意。但如今却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温蔷垂睫一掠,她的衬衣纽扣只松开了最上面的一颗。
她还没说话,就听到纪霖深道:“算了,我嫌这地毯脏。”
她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眼里有错愕。
纪霖深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助站在门外,见到纪霖深出来,立马上前一步迎上来:“纪总,我先让齐总去那边的会客室等待了,您是现在过去么?”
他考虑到,老板会不会临时改变行程,毕竟温小姐来了。
但纪霖深几乎是下一秒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直接让他领路,这就过去。
他需要立即投入到工作中,才不会心猿意马,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不会让那个女人占了他理智的上风。
或许是白天在休息室的记忆尤为深刻,被工作强行按压下去的心绪波动,蛰伏到夜里悉数重新袭来。
深夜里,纪霖深又做了噩梦。
梦里面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他在那片棚户区里,被称作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世间解决纠纷的方式有很多,还只会使用武力。他用石子打那些叫嚷的孩子,他们就用更多的石子回击他。
他被砸得头上都是血,回到家门口,正好看到从工厂做工回来的母亲。
他没有说是为什么,但从母亲痛楚的眼神里,他知道她猜到了。
但母亲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安慰他,更没有说什么对不起他之类的愧疚之语。只是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回了家。
只是从此那天起,纪母便开始白天在流水线上做工,晚上熬夜自学园艺。
他每天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一定能看到母亲已经起床的身影。
就这么熬过了两年,有一天纪母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给富人家当花匠,终于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们住上了楼房,他进了公立学校,有了一荤一素,有了冬暖夏凉。
虽然只是拥挤的旧城区,虽然只是普通的学校,虽然不算是珍馐佳肴。
但是日子在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每天早晨醒来,阳光和母亲都在,让他无比憧憬着未来。
他清楚他的生活都是母亲给的,他也发誓一定要让母亲好过。
所以他勤奋刻苦,所以他心无旁骛,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会让母亲住进大房子,去全世界周游,享尽所有她前半生没有享受到的锦衣玉食。
但某一天,在他面前那条目的地明确的笔直柏油路突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那边有芳草鲜美,有落英缤纷,是他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未体验到的草长莺飞。
于是他经不住诱惑,开了小差。
也因为他一时的不安分,导致了母亲的悲剧。
梦里紧随而来的是混乱烦扰的嘈杂一片,有刺耳的鸣笛声,有尖锐的呼喊声,有野猫的嘶叫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但那样纷乱的画面却是黑白的。
那个院子,那条路,那些树,那些草,都是黑白的。
只有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有地面上的鲜血,是有颜色的!!!
纪霖深猛地惊坐起来,撑着床沿大口喘着气。平息了一阵后神志逐渐恢复,这才发现背脊已经汗湿了。
他索性脱掉了上衣,掀开被子下床,去客厅倒了杯凉水,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
从这个角度能够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外面是最繁华的市中心,交错的高架桥上依旧有川流不息的车灯闪烁,像是流水线上的一条光带,永不停息,永无止境。
永远都有人在路上,在奔波,在忙碌。
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现在或许,温蔷是其中一员。
蓦地想到这个名字,纪霖深握着水杯的手心收紧,指腹压在了透明的玻璃杯壁。
视线依旧盯着远处明灭闪烁的光带,思绪随着光圈一圈一圈扩散。
对于温蔷现在的处境,他应该是乐见其成的。
她就像那朵蔷薇花一样,落入了泥土里。ban
而他应该悠闲自在地站在高地,隔岸观火。
但是现在,内心的矛盾却像翻江倒海的洪水,无时无刻不在企图吞噬他。
一方面他恨她,恨她和那些朋友将他的尊严全部打碎踩在脚底下,他更恨她间接导致了母亲一辈子的伤痛,将他们拼尽全部努力才过上的生活全部毁于一旦
另一方面,那个如蔷薇花瓣一样的笑颜又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从交错的篱笆墙后第一眼见到她起,他便沦陷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出来过。
但是,理智没有一秒不在提醒他,他对她的迷恋,是造成母亲祸患的根源。
他不能轻易原谅她,因为他不能原谅自己。
——
温蔷踏出云鼎酒店休息室的时候,外面正好一阵风扑面而来,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落了下来。
她重新将头发撩到耳后,同时浅浅舒了一口气。
但胸膛中的郁结依旧没有消散半分。
从今天决定来找纪霖深起,她便做好了所有的打算。现在面对这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轻松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纪霖深扔下她一个人走出去的那一刻,她紧绷的神经下意识松弛了片刻。但想到父亲的债务问题依旧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压力又如同灭顶的乌云般压了下来,让她喘不过气。
走出酒店时,晴空朗日,光芒万丈。
前方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被照得一片光明,没有一条岔路,但通向的未来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雾霭。
就这样过了一周,这段时间里温蔷尽可能接了最多的活,多到连秦琳和组里所有成员都咋舌。
她没有多解释,沉默寡言地从早忙到晚,像一只麻木而不知疲惫的陀螺。
但她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只是眼看着项目投标日期越来越近,如果不将时间全部填满,她会连一天都支撑不下去。
周五的下午,下班后温蔷走出公司大门,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视线笔直地看向前方。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是纪霖深的车。
陈助站在车边,对她挥了挥手示意,看起来像是专门来接她的。
她顿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走了过去。
陈助对她问好后,拉开了车门。
彼此都没有对话,温蔷直接坐了进去,陈助也坐进了副驾。
就像是心照不宣一般,一路上,她并没有询问是去哪里。
三十分钟后,车停下了。
温蔷透过车窗一眼看到一家旅馆的招牌,上面写着“安居旅馆”。
她略一愣。
“温小姐,这边请。”陈助已经率先下车,并为她拉开了车门。
这一带是很破旧的老城区,周围都是低矮的居民楼,墙壁已经斑驳得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砖头,头顶上方一圈圈电线杂乱缠绕,将蓝天切割成一个个区块。
温蔷跟着陈助从两扇贴着绿色透明纸的玻璃门进去。
这个旅馆很破旧,地上铺着磨损的瓷砖,好几块都缺了边角,还可见未打扫干净的瓜子壳。有一条黄毛土狗从后面跑出来,围着人转来转去,叫了两下,又低头去啃地上的瓜子壳。
前台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生,画着烟熏妆,正在嗑瓜子。她往旁边吐了口瓜子壳,看到来人了,甩出一本边角已经卷起来的厚本子让登记信息。
温蔷站在后面等着,陈助在前台办好了入住,就带着她往二楼走。
两人穿过狭窄的走廊,陈助在一处木门前停下了。
温蔷抬头一看,房间号205。
陈助用钥匙打开门,然后退让到一边,示意她进去。
房间狭小,呈设布置都显出年代久远之感。
墙壁有些发黄,地上铺着陈旧的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窗户正对着外面的那条街,楼下烧烤摊的烟雾从玻璃外飘上来,让房间里也有些微呛感。
温蔷环视了一圈,咬着下唇,努力将内心的不适感按压了下去。
在房间正中站了两分钟,身后有了动静,她猛地回头,看到纪霖深站在门口。
或许刚从公司过来,他穿的还是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剪裁考究,布料光鉴,与四周泛黄的墙壁格格不入。
纪霖深缓步踏进来,每一步都伴随着地上木地板的咯吱声。
就像在休息室里一样,他停在了她对面。
温蔷面朝他站着,没有先开口说话。
纪霖深看到她神情里极力压抑着的恶心感,冷笑一声,仿佛很乐意看到她这样的反应:“这个地方比较合适,温小姐认为呢?”
温蔷没有回答。
纪霖深语调带着讽刺:“温小姐不会还以为,我会把你带到我家里去吧?”
温蔷缓缓松开牙关,淡淡道:“我没有这么想。”
纪霖深眼神掠过她面庞,又开口了:“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凭他现在的经济条件,即使不去家里,也能去最高档的酒店。但他依旧安排她到这里来,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他刻意没有带去家里,因为她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配登堂入室。
他只是要得到她而已,并不是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这一点,温蔷也明了。
所以,她没什么可争辩的。
她终于平息了情绪,目光平静如水地环视了一圈,勾唇:“抬爱了。”
这话让纪霖深出乎意料,他眉心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她倒乐意看到他这个反应,继续:“那我们,直接做?”
温蔷直白的话语让纪霖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盯着她的眸色晦暗,表情也不可控制地变得阴戾起来,像是内心蛰伏的猛兽逐渐苏醒且变得暴躁。但他却没有真正动她。
温蔷站在原地,迎上他的目光。她想通之后,也不怕了。
像是在对峙,却没有人有下一步的动作。
万物好像静止了。
只有从窗户外升起的烧烤摊炊烟在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下一秒,温蔷听到纪霖深冷冷道:“这间房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她一怔,却看到他转身往门口处走去。像是丝毫没有犹豫,连头也不回,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就像在表示,他不屑于睡在这种地方,叫她来只是为了戏弄她。
而且,即便在这种地方,他都不想碰她。
休息室的场景,又重演了一次。
但是这次
“哎,等等。”身后传来温蔷的声音。
纪霖深停下脚步,回头:“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温蔷斜倚在身后的圆桌上,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很自然地询问——
“这个旅馆,管早餐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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