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皇后无缘无故, 怎会叫自己去叙话?菩珠心有数。
果然,入宫之后, 她被引至紫宸宫的一处后殿里。
她到的时候,皇帝的跟前似乎还有人。菩珠在一间小配殿内等着,正思忖着片刻后如何应对,忽然,内殿深处传出了一道似是叱骂的声音。
她能听出来,这声音是皇帝所发,但因距离远, 一声而已, 很快消失,听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 叱何事。身处这种地方,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谁又被皇帝叱了, 和她并无干系。
菩珠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继续静静等着。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后, 透过配殿的窗,她看见太子李承煜竟出来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紧紧绷着的双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却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以菩珠对他的了解, 他此刻的心情,实际应当非常沮丧。他一言不发, 在身后几名宫人的随同下匆匆走在宫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倘若没有猜错, 方才那个御前被叱之人,应该就是他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菩珠继续等待。很快沈皋来了,示意她随他来。
菩珠经过一段光线幽暗的宫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皇帝独坐在内。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见。
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怒气的痕迹了,开口问她此行经过。
菩珠便说了一遍。从抵达前的遇刺开始,一直说到最后离去。
间除了不能说的她知道的关于西迁的计划和李玄度两个舅舅的分歧,其余全部说了,包括李玄度帮李嗣道打退狄骑。
这种事他既做了,想瞒也瞒不过去。皇帝在阙国不可能没有别的探子。
何况,也没必要瞒。
皇帝既怀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观,也可以被解读为韬光养晦,用心反而更加险恶。
怀璧其罪,这就是李玄度的命运。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开始提问,问的都是她方才讲述的一些细节。
菩珠知皇帝不轻信,这是在检查她的话语有无前后不一。原本就是事实,并无增减,于是又一一应答。
皇帝最后道:“你确定,东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见阙王,被阙王所逐?”
“是。阙王亲口所言,臣女亲耳听见。”
皇帝淡淡道:“焉知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证阙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种种,只皆为臣女那些日的所见所闻而已,无半句不实。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与阙人暗确实另有谋划,陛下必能洞烛其奸。”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业有个女儿,记得从前曾欲联姻,如今怎样了?这回有无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无其事地照着实情道:“禀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对他还是旧情难忘,竟还在等他。这回过去,确实也重提旧事,但最后未成。”
“为何?”
“他应是担忧答应婚事,或将招致朝臣非议,质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爱,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对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与秦王处了这将近半年,觉他是个玲珑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总算你在朕这里还算老实。朕何尝不知这一点?他从小便以聪明而见长。”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a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a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d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a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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