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索求


沈柔之前在凡间的城邑开着一家点心铺。

        她的手艺很好,熟客都习惯了走过时买上几块香软的糕点,收到店主人温柔的一声谢谢。

        但这家店莫名地关上了许久,门窗紧锁,像是一场无声的别离。

        人们彼此问询着,不仅是因为吃不到糕点,还关心着那位笑靥清浅的老板娘。

        直到终于看到女子梳着发髻、背着行囊打开尘封的木门,她说她要和她弟弟去一样的地方,最后一天开门营业,熟客免费。

        虽然很遗憾,但她收到的大部分还是温暖的鼓励和祝福。

        然后她走进了青城派的山门,穿上了仙门中人的衣袍,领到了一柄剑。

        剑身如水,沈柔抚摸着剑,觉得它也在微微震动着与她应和。

        她尚且不知道剑意反映着用剑之人的内心,只是恍然,原来剑意是这样温和又坚韧的东西。

        青城派来了一个新的小师姐。

        若是按照资历排序,沈柔应该是大家的师妹,但那些外门弟子却你一言我一语地定下了她师姐的名头,甚至过不了几日,就开始逢人便夸夸自己的小师姐。

        小师姐温柔又漂亮,有一双剪水般的明瞳,真和大家的姐姐一样。

        沈柔看着身边陌生却熟悉的仙门,这是她的弟弟生活过的地方,是他走了一半却没有走完的路。自己将接着走下去,走成属于她的人生。

        就算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沈柔相信,沈念若是有在天之灵,也是笑着看她的。

        沈念埋骨于杳远天际下的青山。

        少女横剑立于山巅。

        从今以后,她可以用剑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顾识殊随手晃了晃装着外来者魂体的乾坤珠,修道之人耳目清明,就算被宝器湮没了大半,他还是能听见其中神魂的呼救声,痛苦又无处逃脱。

        ……才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沈念残存的魂体当时留在身体里,被迫和杀害自己的人共处。他虽是主人,却时时刻刻得忍受着撕裂般的排斥的痛苦,就这样忍耐了那么久。

        “仙尊不要听,怕污了耳朵。”

        魔尊伸手虚掩着傅停雪的耳朵,虽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手指却轻柔地贴上了他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了些许温度。

        傅停雪低低地“嗯”了一声,气息有点不稳,垂着睫毛任他摆弄,好像真的被盖住了声音,乖乖地什么也听不见。

        这般情态让魔尊有点心痒。

        顾识殊的手微微向下移,指尖微凉,触及了仙人那段脖颈的皮肤。

        仙君的这个位置最是不堪试探,他想要躲开,但也只是微微侧过头,霜色的长发拂动,隐隐约约是流光一瞬,却还是将后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魔尊眼中。

        顾识殊心弦一动,正想吻他。

        可惜不凑巧,殿外的弟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想要找傅停雪禀报事情。他一进门就看见他们暧昧的姿势,瞬间惊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顾识殊虽然有点遗憾,但不想耽误仙尊处理公事,还是撤开了手。

        傅停雪的呼吸不是很稳,被他压抑下去,重新凝结为一池冰雪。他低头问来人有什么问题,后来又一一地做出决定,思绪清明,一切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魔尊在边上听着,觉得骄傲。

        傅停雪样样都好,令他与有容焉,他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但也有点心酸。

        足足数百年了,仙人独自坐在凛冽而寒冷的山巅,执掌着权柄,身边却空无一人。

        仅仅思索了稍许,顾识殊再次回过神来,就已经听见那弟子迅速而轻盈的脚步声朝殿外去了。

        大抵也不想多打扰他们吧。

        魔尊的到来最开始是个隐晦的秘密,此时却得到了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接受。

        顾识殊转头询问傅停雪,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却撞见了仙人一双微溶的眸子,眼中的霜雪化开波光粼粼,似乎倒映着春光。

        他语气又开始不稳,声音也是极其轻微的,略带一点嗔意,但魔尊听的清清楚楚:

        “……你方才想要亲我的。”

        外人眼中孤高清冷、淡漠如冰雪的他,在索求一个没来得及得到的亲吻。

        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墙上,顾识殊泼墨般的黑发遮挡了仙人的视线。发丝勾勒出暧昧的空间,两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傅停雪有点按耐不住地避开眼睛,却被顾识殊要求:

        “看着我。”

        所以他只好看着魔尊,觉得自己晕眩到有点站不稳。

        却没等到靠在墙上,就被魔尊的手扶住。

        手扶在他的腰上,从相触的一小块皮肤开始,魔尊身上的温度顺着他的脊梁向上攀升。

        顾识殊的气息完全笼罩了他,肆意张扬,一寸寸滚过他的肌肤,他几乎被吻得喘不过气,眼中只剩一片漂落着桃花的春水。

        春水没有气味,桃花却是甜的。

        两人分开时,彼此都有些懊恼自己的情不能已。

        傅停雪稍微咽下了不稳的气息,才开始回答顾识殊最开始问他的问题:

        “知道我回来了,人皇的使者回去报信,现在他亲自来了。”

        人还在他的怀里,顾识殊眸色幽暗,并没有细听,只是应和着,捻动着他的长发。

        “时候差不多到了,我们得过去一趟……”

        再在顾识殊怀里待下去,恐怕仙人哪里都去不了。

        傅停雪蝶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主动捉住了魔尊的指尖,随后很快地亲了一下。

        “等我们回小竹峰。”

        他像是一只矜贵漂亮的猫,顾识殊只觉得自己的心软的不像话。

        言下未尽之意,魔尊也尽收心底。

        “好,”

        他的声音微哑,“我陪你过去。”

        景千山能给自己想一千个自己不该来的理由,但他还是来了。

        原因也很好理解。和“沈念”那段他自以为是的旷世绝恋实在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因此倾塌起来也格外惨烈。

        那段时期,人皇就像是没有理智的野兽,每天都在恶狠狠地发誓,宫中胆敢提到相关事情的人,就算只是一句话,也被他下令杀掉。

        这件事情此前仙人同顾识殊也讨论过。

        天道留下的线索昭示着,系统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气运之子来窃取攻略对象的气运。在前两个对象上,“沈念”已经取得了成功,因此王朝和妖都的气运都不断流失。

        此前乌苏身死,不仅是因为仙尊的一剑和乌绥的处心积虑,在此之前,他就因为气运之子的影响做出了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导致身上的王道逐渐稀薄,最终才有此结局。

        当然,要顾识殊评价,他不仅不太同情,还要拍掌说上一句死的好。

        魔尊记仇,特别是乌苏那些关于折磨仙人的荒唐言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对妖皇的恶感更是不断积累。

        不过景千山算是幸运,仙尊的山海镜令他破障得更早一些,因此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此刻他来访,是想要见一见他现下最痛恨的仇人。

        也就是魔尊乾坤珠中那缕外来的游魂。

        顾识殊低声问傅停雪:

        “他连朝堂里的一大摊子事都没处理完,贸然来访真的可行吗?”

        帝运垂危,连傅停雪都觉得这位皇帝未免太过胡来,就算曾经评价他励精图治,这也近乎是景千山上辈子的事了。他最近深陷情绪之中,几乎不理朝政。

        不过好在依靠着帝王曾经的明治,国境之内尚未出现太大的疏漏。

        这位帝王此时毫不顾惜地耗掉自己身上的紫气,遭殃的倒不至于是他的百姓。或许他会像妖皇乌苏那样被取而代之;当然,若是他复仇后再次洗心革面,也有可能有转圜之处。

        人皇怎么样,归根结底顾识殊并不在意。

        傅停雪也只是将评判这位帝王的权柄交还给天道,待他回去,是悄无声息地陨落还是重新成为一代明君,他不予置评。

        倒是沈念,他被困在乾坤珠中,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忍受着火烧一样的折磨,心里最后的防线已经溃败,此时就算是一根稻草,也是他苦苦寻求的寄托。

        当他再次重见天日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他熟悉的一张脸。

        他的第一个攻略对象,那个曾经许诺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宠爱的男人。

        对方掀开了乾坤珠纵横织成的玲珑外壳,深色的眸子映照出沈念被困在其中的神魂。

        神魂是沈念最真实的模样,景千山就算不愿意相信,也认出了和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灵魂的气息。

        一点也不像当时那样美好,丑陋而愚蠢。

        顾识殊悄无声息地放大了沈念从珠子中传来的声音。

        乾坤珠被打开,沈念暂时从无边的苦楚脱身,自然顾不得其他。毫无形象地哭求着,嘶喊着,根本就没了神智,他看到面前是他曾经的攻略对象,还没缓过神来,竟心生一点希望:

        “陛下,陛下,救救我,求你了,我受不了了,您最爱我了,我是您的念念啊,陛下……”

        景千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跳,近乎要把手中的珠子捏碎。

        他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贱人,事到如今竟还以为我会爱你?”

        “陛下信我!”沈念哀求,他不能放弃自己最后的机会:

        “不管他们是怎么对您说的,我都是被迫的,我只爱您一个人,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

        “沈念,”

        人皇反而强行收束了自己的气焰,但语气冰冷到令沈念的神魂都感到锥心的恐惧:

        “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你在魔宫中的一举一动,若非仙尊庇佑,我还真是白白地被当作了下家。可惜你勾搭别人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次我都尽收眼底,你说你并非主动,那是谁在主动?”

        沈念顿时说不出话来。

        什、什么,当时他的所有行动难道都被景千山看见了么?

        “您……您别不要我,我今后心中绝对只有陛下一人,求您了,不要把我关回去,我做什么都行!我受不了的,我……”

        景千山扣上了盖子。

        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沈念重新陷入灵魂炙烤般的痛苦中,就算他怎样哭求,也没有人回应。

        给了他一点希望又将他熄灭,让他回到黑暗之中,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折磨。

        景千山再次打开盖子,满意地听着沈念痛苦不堪的呼嚎。

        沈念此时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毫无理智地向所有人求救。

        他喊了景千山,也喊了妖皇乌苏,可惜他甚至不知道乌苏已经死了。

        沈念算是识相,他没敢喊顾识殊饶命。

        但他却很聪明的毫无形象地求仙尊饶恕:

        “仙尊!仙尊不会看着我受苦的对不对,您是至高至洁的仙人,救救我,救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没得到回应,他瞬间又唤了一副恶毒的嘴脸,企图道德绑架:

        “你见死不救,冷血无情,怎么配当仙人——”

        顾识殊迅捷地丢出一个法决,景千山手中的盖子应声落下。

        纵然人皇此时正处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不停地开开合合来戏弄沈念,此时也被忽然盖住的珠子搞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仙人知道。

        他懂得他的护短,把他的偏爱也看得很明白。

        其实他并不在意沈念对他的口出恶言,但顾识殊如何反应,对他来说却是渴求百年方才得到的珍宝,甫一得到,就算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也总有患得患失之感。

        顾识殊总是能让他放心。

        “人皇陛下若感兴趣,这乾坤珠便在你那里放上几日,”

        他如此说,景千山自然是求而不得。

        顾识殊还对他解说了一些乾坤珠的功能。魔尊漠然地想,在他手上,沈念这几天的下场想必挺凄惨的。

        就让他好好消受吧。

        打发走了人皇,顾识殊略带笑意地看向身边的人,

        “仙尊此前说过要带我回小竹峰——”

        “现在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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