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安平猛地回神。
梦中百年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的场景几乎合为一体,他看着雨中起舞的乌毕有,若不是木葛生还在一旁唱歌,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当年的玉面无常。
今夜下着和当年一样的暴雨,安平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异动,乌毕有起舞的大鼓放在长街尽头,虽然周围环境有所改变,但安平看得出来,这就是阴兵暴动的那条街。
木葛生说当年铲除阴兵后还剩下一些残怨,被山鬼花钱重新封印,然而百年后时过境迁,封印松动,阴阳梯里会出现什么东西谁都说不准。况且这里是闹市区,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木葛生似乎提前做了布置,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乌毕有身形急转,舞姿如拔剑破阵,他原本只是少年,周身却有慷慨剑意飒然浮空。暴雨敲打在鼓面上,像有千军万马为他冲锋助阵。
雨声嘈杂,琵琶声越来越快。
少年腾挪旋转,几乎成了一团残影,然而安平听着琵琶声,隐隐察觉他已经有些脱离了旋律。安平毕竟亲眼见过当年的倾城一舞,看得出二者的差别,木葛生虽然只有一把琵琶,声势并不弱于当年的松问童,但乌毕有到底年少,这支将军傩舞,还是略逊一筹。
何况百年前的将军傩舞也不是乌子虚独立完成的,那时还有乌孽。
安平认得乌毕有脚下的这面鼓,由乌孽的花球所化,里面有太岁近五百年修为。
他的梦境在城破的刹那戛然而止,关于当年故人的结局,他一无所知。乌孽修为用尽,他还记得雨中那张少女般的容颜,那是乌孽第一次卸去脸上油彩,芙蓉如面,眼神美而苍老。
安平有些出神。如今的鬼集百戏里,不知还有没有人在十二重案上折腰戏球。
弦声陡然尖锐,忽地拔到最高处,乍然迸裂,鼓上的乌毕有一步趔趄,顿时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木葛生抬手一划,琴弦齐齐断裂。
他放下琵琶,起身撑开一把伞,“跳得不错,可惜还是差了火候。”
说着将伞递给安平,“把我闺女扶进庙里,锅子上热着红糖水。”
安平急忙接过伞,跑过去要扶乌毕有,却被人一把推开,少年咬着牙站起身,“我还能跳!”
“别瞎闹。”木葛生淡淡道:“你才多大,回去上床睡觉。”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一阵剧烈震动,整条街的建筑都随之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安平见过这种场面,当年阴兵冲出阴阳梯时也是如此声势,乌毕有见状脸色一变,狠狠地骂了一声,一把拽过安平,“妈的,跟我走。”
安平被他一路拖回城隍庙,乌毕有关门落锁,看他一眼,“你不害怕?”
安平心说哪里哪里,我见过更壮观的,说出来怕吓着你。
城隍庙仿佛是一道屏障,地底的震动消失了,房檐上的灯笼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四周寂静平和,连降雨都显得温润无声。
乌毕有却显得很暴躁,在原地转了片刻,一跺脚,重新开锁,将庙门打开一条缝。
暴雨雷声顿时涌了进来。
两人扒拉着门缝往外看,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木葛生站在街上,头顶风雨大作。
狂风将四周屋顶都掀了起来,地表开裂,无数裂隙像游蛇般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暴动,裂痕一路从长街对面蔓延至木葛生脚下,却像遇到了阻力,一声巨响,地表轰然塌陷。
然而木葛生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以他为界,长街断成两半,一半几成废墟,一半完好无损,某种令人悚然的力量被他生生遏止,两者不断角力,地底深处发出模糊而庞大的怒吼声。一点荧荧绿光在雨中闪烁,是木葛生手里的山鬼花钱。
安平看得心惊,“他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乌毕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整条街的结界都靠他维持,一旦后退,怨气冲垮城隍庙,整座城都要完蛋。”
“那你刚刚跳的将军傩舞有什么用?”
“老子他妈直接镇压了阴阳梯里的一半残怨,所以暴动才会出现的那么晚!”乌毕有吼得安平耳朵嗡嗡作响,“但是没跳完,剩下的怨气直接被激怒了,接下来的反扑会更恐怖……不对。”他眉头一皱,薅住安平头发,“你为什么会知道将军傩舞?老不死连这个都给你说了?”
安平被他薅得直翻白眼,“你你你你先放开我……”
双方一阵争执拉扯,远处突然有惊雷炸响,城隍庙大门轰然大开,两人顿时被掀翻在地。安平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身后乌毕有一脚飞起,又把他踹回地上,“妈的,总算赶上了。”
半空浓云密布,有悠长鹤鸣划破夜空,刹那间连暴雨都随之停滞,一缕光芒刺破乌云。安平眯着眼极力看去,光芒中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降落,是一把拂尘。
乌毕有甩了甩头上雨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他俩在,今夜可以睡觉了。”
安平趔趄着站起身,看着远处光芒中出现的人影,“那是谁?”
“现任长生子,蓬莱掌门。”
“林眷生。”
安平本想再看,乌毕有却不由分说合上了门,从厢房里端出一大锅红糖水,两人坐在屋檐下,一人抱着一只茶缸。
雨声沙沙,安平本想问问关于林眷生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毕有抱着茶缸一通猛灌,走廊上回荡着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安平偷偷打量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明明见到木葛生就要骂街,有时候却又很听对方的话。
乌子虚的血脉,被木葛生抚养,又接管了松问童的邺水朱华——乌毕有分别从三人身上继承了一点东西,他的性情和松问童神似,带着锋芒,却又少了几分对方的飒然落拓,于是锋芒变成了扎手的刺,暴躁下掩盖着少年无所适从的孤涩刚直。
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同龄人。安平心想。乌毕有似乎不去上学。
当年木葛生他们结伴而行走过的坎,如今少年只能独自面对。
说到底,是不可能找到第二座银杏书斋了。
要是叫他弟弟,不知道会不会被打死。红糖水里似乎放了安眠的东西,沉沉睡意袭来,安平迷迷瞪瞪地想:他终归还小。
少年毕竟年少。
安平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大雨过后,天空放晴,他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院子里放着数只花盆,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他想起木葛生昨日说的那句话:等雨过天晴,诸事大吉。
“你醒了?”有人打断安平的思绪,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是林眷生。
当年的天算门下大弟子,如今的蓬莱掌门。
木葛生说过蓬莱求仙问道,门下都是半仙,修士皆有长生之相。林眷生身为长生子,多年来容颜未改,依旧是当年临水下棋的青年。
只是青年穿着棉裤和羽绒服,抱着木葛生同款搪瓷缸,白底红字——“为人民服务”。
如今的神仙都这么接地气吗?
安平还在走神,林眷生已经走了过来,他将搪瓷缸递给安平,“豆腐脑,你吃甜口还是咸口?”
安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咸口。”
林眷生一笑,屈指敲了敲杯盖,再次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咸豆花,撒着芹菜末和芝麻。
安平愣愣地接过勺子,尝了一口,鲜香四溢,心道当神仙可太方便了。
“我听师弟提起过你。”林眷生站在窗外,嗓音温和:“你和他之间有段缘分,最近暗潮涌动,你们多有辛劳。”
“不敢当不敢当。”安平听得一口豆腐脑卡在喉咙里,边咳嗽边摆手,“我就是个拖后腿的,道长您见笑。”
林眷生笑了笑,递给他一包抽纸,“不急,你慢慢吃。”
安平只在梦中见过林眷生一次,摸不透这位长生子是个什么脾性,又不敢找借口溜走,只好抱着搪瓷缸,悬心吊胆地和人聊天。好在青年很有几分和木葛生神似的散淡,却又更令人如沐春风。
“这棵银杏树是当年从书斋移植的,比我还要年长。”林眷生指了指院落中央的银杏树,“师弟从来养不活东西,唯有这棵树照料得很好。”
对方说了不少闲谈,安平逐渐放松下来,一缸豆腐脑很快见了底,“我第一次见半仙儿的时候,这棵树还是金黄色。”他说起当初给木葛生送作业时的情形,“门口的黄牛还坑了我的门票钱。”如今回忆起当时种种,颇有些啼笑皆非。
果然林眷生笑了起来,“你说的门卫,应该是这里的城隍。”
“城隍?”
“城隍鬼神,护城佑民——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阴司设立在人间的地方衙门,城隍爷执掌城中诸事,祛灾除患,送福散财。”林眷生娓娓道来:“有兴趣的话可以找聊斋或太平广记看一看,里面有不少关于城隍的故事。四方鬼怪中,城隍算得上很亲民的鬼神,护佑一方平安。”
安平想起来祠堂中那个潦倒的神像,穷酸得一阵牙疼,“既然是城隍爷,怎么会做了门卫?”
“鸠占鹊巢。”林眷生笑里带了点无奈:“师弟是天算子,没人什么能和他讲道理。”
安平:果不其然。
“不过城西街是阴阳梯封印之地,师弟镇守此处,确实有他的道理。”林眷生话音一转,“近年来香火稀少,若是换做别处,城隍或许早已消散。此地城隍多少借了天算子的气运,方才延续至今,也就任由师弟不交房租了。”
两人正说着,城隍庙大门忽然被打开,带着红袖箍的黄牛走了进来,“长生子。”对方朝林眷生行了一礼,转身向安平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又见面了小少爷,吃早饭没?”
安平大老远就闻见了煎饼果子的香味,心说这帮神仙鬼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接地气,“放辣椒了吗?”
“放了。”黄牛道:“还加了肠。”
话音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人,这回是乌毕有,对方抱着头盔,一身外卖制服,将一只纸袋扔给安平,“给钱。”
袋子里是奶黄包和桂花粥,还贴着配送小票,安平一头雾水:“我没点外卖啊?”
“我点的。”乌毕有滑开手机屏,将收款码怼到安平面前,“兼职,给老子帮忙刷单。”
安平蹲在院子里吃了一堆东西,撑得半死,跟着林眷生打太极消食,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今天没看见木葛生,“长生子,半仙儿呢?”
“师弟在楼上,还没睡醒。”林眷生帮他纠正姿势,“他体质特殊,昨夜消耗太多,估计会睡上一段日子。”
安平想到木葛生说过自己是已死之人,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二楼厢房,一阵胡思乱想。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放了口棺材。
多亏这是冬天,不然说不定会烂。
由于教学楼维修,市一高提前放了寒假,安平大半时间都住在城隍庙里,有时跟林眷生学下棋,偶尔和乌毕有联机打游戏。一天他去邺水朱华蹭饭,刚好赶上生意爆满,被抓着当壮丁留下来看店。
安家几代经商,安平从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顺手帮乌毕有理清了近几周的账,从此开启了免费劳动力生涯,每天邺水朱华和城隍庙两点一线,做梦都是计算器“归零”“归零”的洗脑魔音。
后来安平发现邺水朱华其实是通宵营业,只是后半夜不招待活人,店里装着一部电梯,白天看不见,每晚十二点后就会从负十八层直通大堂,顾客都是酆都来的牛鬼蛇神。
一开始还有鬼把安平当成了食材,险些下锅炖,后来他在店里混的脸熟,也能面不改色地迎来送往,手里拿着一堆找零的冥钞。
邺水朱华的店员有的是从酆都聘来的,也有的是阴阳家人,安平性格好相处,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某天闲谈,突然有人提了一句,最近的生意比平时忙了很多。
“确实红火。”安平深有感触,他几乎天天忙的脚不沾地,说着却又有些奇怪,“难道平时生意不好么?”
“好是好,但是最近有些不寻常。”有个酆都来的服务员插了一嘴,“你是不知道,邺水朱华招待的都是酆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普通小鬼轻易来不了阳间,平时后半夜有个十几桌就不错了,哪见过这么汪洋汪海的架势。”
安平想起来他前几天确实看见过崔子玉,对方做的东道,请了好几大桌,能被四大判官宴请,确实不会是一般的鬼差。
有人低声道:“前段日子不是说出什么事了么……酆都也是忙的底朝天。”
“难道是年末考核?”安平玩笑道:“鬼差是不是也要算业绩和年终奖?”
众人一乐,给安平科普了酆都的规章制度,时过境迁,地府也在与时俱进,安平听的稀奇,话题顺利翻篇。
安平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大活人,来历不清不楚,多少要避嫌。但他隐隐能猜到众人议论的事,应该与那日阴阳梯异动有关。
不过木葛生沉睡未醒,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
很快便到了正月,安家父母在国外忙生意走不开,安平干脆决定留在城隍庙过年。年关是城隍庙难得热闹的时候,城西街开了庙会,满条街的大红灯笼张灯结彩,黄牛每天数香火钱数得喜笑颜开,连带着神像都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最近城隍庙人多,前院天天烟熏雾绕,安平几人都搬到了后院去住,大清早庙会开市,一整天都是热闹。舞龙舞狮社戏杂耍,一条街都是各色小摊,吹糖人的卖糖画的,还有人在附近摆摊算命,安平看的发笑,木葛生还在闷头大睡,不知道这算不算同行上门抢饭碗。
除夕当日下了雪,安平一大早就被喧天锣鼓声惊醒,打着呵欠出门溜达,庙会上不少小吃摊子,随便买点什么就能当早饭。
他买了几块红糖糍粑,用搪瓷缸打了一杯莲子羹,睡眼朦胧地往回走,迷迷瞪瞪推开后院门。
接着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院子里站着一名青年,对方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纸窗花,神色显得很安静。
安平好半天才回神,接着注意到门外已经贴上了春联,对方应该不是贼,而且看起来很有几分面熟。他还犯着困,正不大清醒地回忆这人是谁,忽然一阵风来,空气中暗香浮动。
安平这才发现,院子里的红梅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安平一个激灵,猛然清醒,接着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就在他磕磕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二楼厢房的窗户突然打开,笑声传来。
只见木葛生支着下巴趴在窗边,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好家伙,香的我这个死人都醒了。”
接着看向安平,戏谑道:“安瓶儿,你知道梅花什么时候开吗?”
安平整个人都在震惊,压根没反应过来,“啊?”
木葛生凭栏一笑,满院子都回荡着他懒洋洋的语调。
“腊月梅开,三九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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