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李朱玉(上)
儒门当家的时候,以忠孝治天下。
道门取代儒门之后,虽然推翻了忠孝,但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替代,道门不是法家,不好以法治天下,道门讲的是无为而治,可治天下岂能无为?故而自道门中兴以来,众多道门先贤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在道门内部达成了一个共识,取太上道祖五千言的“道德”二字,以“道德”取代“忠孝”。
儒门时代,动辄给人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道门时代,则是给人扣上一个“无道失德”的帽子。
不过此“道德”非儒门之“仁义道德”。
儒门讲纲常,其实就是等级次序,故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道门要反对儒门,自然不能再去讲纲常,故而道门讲平等。
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华道君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天地对于万物一视同仁,万物本没有贵贱之别。
正因如此,大玄朝廷废除贱籍、军籍,不再对士农工商作出具体限制。道门内部严禁道士将道民视作奴仆、不允许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同时也废除了跪拜礼、多妾制度等等。
过去的时候,子女给父母请安要磕头,见了上司要磕头,见了师长要磕头,见了朋友的父母长辈也要磕头,甚至平辈论交,还要对拜互相磕头。到了如今,算是全都省了,只要站着行礼就行。所以七娘训斥齐玄素,他也只是站起来垂手听了,换成过去,他得跪着听。
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所以道门内部仍旧有品级制度,许多新制度也只能在玉京落实,玉京之外仍旧受儒门的影响,道门想要以二百年的改制就彻底抹去儒门上千年的痕迹,还是十分困难。
如此一来,造成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是儒门仍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玄圣为了压制佛门而对儒门进行解绑之后,就更是如此。在对待儒门的态度上,在道门内部一直存在两条路线之争,一条是彻底去儒门化,一条是三教合一,双方争执不下,这就给了儒门一定程度的腾挪空间。
第二个后果,“失德”在道门内部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比如那位因为凌虐仆役而被降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如果放在道门之外,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在道门内部,却让一位高品道士的仕途就此断绝。再比如,狎妓对于儒门之人而言,是风流雅事,对于道门之人而言却是道德问题。
如今齐玄素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不比从前的无名小卒,如此快的升迁速度,太过扎眼,难免会碍了别人的眼,亦或是招惹到什么人而不自知,尤其要小心这方面。若是不小心被人扣上一个“失德”的帽子,便要前途尽毁。
这类事也不必什么巧妙机谋,找个年轻貌美的女道士,与齐玄素产生点瓜葛,然后再找个笔杆子,写两篇让人共情的文章,罔顾事实,在私德上大做文章,在玉京造成舆论,以舆论倒逼决策,便可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阴沟里翻船,万劫不复。
故而张月鹿一路上都在对齐玄素耳提面命,无非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此时两人已经登上了返回玉京的飞舟,当然不是述职,此时金阙议事还未结束,两天一议,最起码还要小半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两人是要从玉京转乘去往龙门府的飞舟,因为两人都是因为公务来到金陵府,所以返程的飞舟不必花钱,只要购买去往龙门府的船票即可。
这次返程无风无浪,顺利抵达玉京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顺带回家一趟,齐玄素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去买了船票。
虽然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男子买单的女子,但这次是张月鹿陪齐玄素去参加同窗会,所以齐玄素很自觉地买了两个人的船票。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最后的一百太平钱,他既不能去怪七娘,否则七娘又要说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又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这几个月的例银还是张月鹿亲手交给他的,他没法解释太平钱去了哪里,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齐玄素拿着两张船票,坐在等候区域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又取出了那本《鬼狐传》,随手一翻。
章节名《画皮》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书生遇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丽女子,把她带回家中,夜夜笙歌。后来一位捉鬼道士告诉书生遇到了鬼。书生半信半疑,晚上趴在女子的窗外窥视,看到房间中有一个丑陋凶恶的恶鬼正在画一副人皮,而人皮上的人像正是那名女子。
书生惊骇之下去找道士求救,但还是被恶鬼剖肚挖心。道士用桃木剑将狞鬼一剑斩得魂飞魄散,书生的妻子在道士的指点下去求一个疯颠的和尚,老和尚让妻子含下他吐出的痰,书生妻子照做,回到家里将痰吐到了书生嘴里,书生又长出了一颗心脏,死而复生。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别的不说,他也是换了一颗心。而这个故事无疑是告诫男子不要被美色所惑,以免被披着人皮的恶鬼所害。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朝齐玄素走来。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虽然如今是夏日时节,但昆仑之巅仍旧是寒意凛冽,女子如此打扮,无疑是极为扎眼,惹得好些过往行人注目。
女环顾左右,径直朝着齐玄素走来,然后坐在了齐玄素所在长椅的另一端。
刚刚被张月鹿耳提面命一番的齐玄素又看了眼刺目的“画皮”二字,忽然有点不自在。
不会这么巧吧?
齐玄素合起手中的《鬼狐传》,想要离开。
女子轻启朱唇:“久闻齐主事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齐玄素停下动作,这才仔细打量了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身材很高挑,比张月鹿还要好上几分。
女子见齐玄素望来,伸手撩了撩鬓边黑发,露出一截雪嫩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未曾请教。”齐玄素谨慎道。
女子露齿一笑:“北辰堂,李朱玉。”
齐玄素问道:“尊驾是李家之人?”
“是,不过只是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李朱玉说道。
齐玄素早就听说过李家那数量庞大的义子义女,一般而言,比较重要的义子义女还是会序辈分的,比如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虽然是义子出身,但得了个辈分范字。另一个例子就是李青奴,虽然是“命”字辈,但无法与李命煌相提并论,故而名中没有辈分范字。
齐玄素心中暗暗惊讶,北辰堂好灵通的消息,他前脚回到玉京,后脚就被他们知道,不愧是上三堂。
不过齐玄素面上不显,又问道:“不知李姑娘有何贵干?”
李朱玉的眼睛眯成月牙,答非所问道:“在北辰堂,齐主事的卷宗本来只有一页纸,与天罡堂的那份档案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万象道宫的丙子年甲科出身,师父亡故,可如今却已经编成了三寸厚的一本,尤其是齐主事大难不死,更是让人好奇。”
齐玄素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他的这段经历的确有点离谱,张月鹿不是看不出蹊跷,而是她选择了相信齐玄素,李家之人却不会跟齐玄素客气,就算齐玄素没问题,他们都要做些文章,更何况齐玄素的底子本也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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