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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章程


斜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天边,透着鸽灰的暮色洒进荒凉河谷。

        拔去小旗的盔檐眉庇低低压着,赤色边军棉铁甲把面容阴沉的精壮汉子捂得密不透风。

        高显倚在车边,向车辕放下挂着铃铛装饰的牛皮水囊,掰碎了葱花饼向口中缓慢的放着,似乎是在细品其中味道。

        在他几步之外,同样披甲的刘承宗从河边走回来,把提在手中的水桶搁在马车上,没好气道:“晦气,河对岸死了个人。”

        高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咬了一大口饼子,左手伸下去把腰刀柄的手绳挂到束带上。

        “没事你接着慢慢品,泡水里快炸了,仰脸朝上是个男的,估计三五天前的事,周围没人。”

        尸体在水里有规律,男人屁股脂肪少,泡在水里脸朝上,妇人则反过来脸朝下。

        说完,刘承宗拍拍高显的肩膀,也从车上拿了张包在麻布与油纸里的饼子,皱着眉头边吃边走,到几步之外蹲下,对正用卵石与枯枝搭起篝火的杨鼎瑞叹了口气。

        “先生,安塞县这么乱?”

        也说不上乱,他们已经走了四十里,边上这条浅浅小河叫牡丹川,离安塞只有二三十里地了。

        毕竟在肤施、安定、安塞三县边界,即使和平年代,盗匪在交界地带劫杀路人、走私商货的事也时有发生。

        但安塞已出现人竟相食的现象。

        杨鼎瑞说,先前回安塞是公干,陪其同年、皇帝派至陕西的参议马懋才调查诸县灾荒情况。

        他们甚至没能进城,在城外三里铺就有人汹涌而上追着他们要粮食,他们也没粮食,别人就要杀他的马,杨鼎瑞害怕,便用弓箭射伤一人。

        但万万没想到,射伤一人后那些人看他难对付不追了,起手就把那被射伤的人杀死拖走。

        篝火旁的杨鼎瑞抬头看向岸边,在他的目力范围内看不到刘承宗说的那具尸首,最终只是无声地叹息:“饿死太多人了,县官别无他法,为防大疫只能于城外挖数个大坑以容尸首,每坑容人二三百。

        我回去时大坑已满三口,安塞小县,全县户不过两千、口不过两万,城外如此,狮子你怎么想都不奇怪。”

        盘腿坐在地上的刘承宗向上推了推盔檐眉庇,用大拇指一点点的指甲蹭着额头,心想:真该多带俩人过来。

        他说:“等离城近了,咱得把车藏起来。”

        杨鼎瑞旋即点头:“叫你陪我也是图个安心,不为杀人,能不杀人最好别杀。”

        其实刘承宗的变化也大到让几年没见的杨鼎瑞感到心惊。

        当年跟在屁股后边爬山的孩子,如今全身披挂、携战弓剿灭山贼对阵套虏,俨然见惯生死。

        “官府,这么大的事……”

        枯枝在篝火里烧得噼啪脆响,刘承宗从马车上拉来路上废窑洞捡的门板立在一旁遮风,问道:“官府怎么不赈灾呢?”

        “赈灾不是说赈就赈的,尤其像如此大之灾情,单凭一县一府无力赈济,就先要地方上报、随后朝廷派人检核灾情轻重、使者还朝校勘拨款,再派出才干之士携钱款赈济。”

        杨鼎瑞道:“我至此公干陪同使者,就是来检核灾情轻重。”

        “咱秦地的灾情去年就该上报,被督抚耽误了,自萨尔浒溃军入秦,当时陕西、延绥的抚臣又是俩瓜怂,都有本事,却也一个贪财无算、一个就知道给朝廷修三大殿,山贼流贼年年有、饥民流民时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党如火如荼,官吏缺额数不胜数。”

        “主官皆为南籍,与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轿升堂做官,多见文书不见百姓,小吏倒是知晓灾情,可近来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来三个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国、明年东林诸子执政,五次三番从县官到封疆大臣换个遍,小吏不知哪个主官敢做事、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丝毫牵连。”

        他摇头道:“何况陕西三镇边饷拖欠、秦地包税的欠税难免,都是解不开的死结。”

        “边军欠饷则军心动摇,军心动摇难防蕃虏,这是外;包税欠税则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这是内。”

        “一个事出现,地方就不能自制,陕西不以陕北视为全陕,朝廷不以陕西视为全国,则秦地毁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离篝火不远的马车在黑暗里只剩轮廓。

        刺骨夜风吹来,杨鼎瑞紧了紧衣裳,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起环境有些严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东边作揖道:“好在陛下圣明,知道这事就派使者下来,我估计最迟仨月,朝廷对赈灾就有章程了。”

        仨月?

        刘承宗对此感到疑惑,要像杨鼎瑞说的这么简单,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为何被农民军灭了?

        他觉得杨鼎瑞说这话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个月,先生为何辞官?”

        “别说三个月,半个月我都等不了。”

        杨鼎瑞摇头道:“我是朝廷命官,更为人夫父,妻儿都在安塞城内,她们不和我说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离安塞就那么近,还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坏,多个杨鼎瑞无用;若天下事好,少个杨鼎瑞无妨。

        我有官身,可营救妻儿不可派遣官兵,只身回乡若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对灾民坐以谋反,会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辞官一身轻松,能回乡救出妻儿最好。”

        他轻轻点头:“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过命数如此,罢了。”

        牡丹川岸边的夜晚宁静,也只有在这里的夜晚才能有幸听见春季虫鸣。

        刘承宗的思绪,也在杨鼎瑞庆幸的言语中向东方飘远,那是遥远的、他从未去过的紫禁城,却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于被皇宫囚禁、名义上统治天下的年轻皇帝并不知晓,在他所统治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什么。

        他也很为那年号崇祯的皇帝庆幸,庆幸皇帝没有他知晓后事的天赋,否则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后山老歪脖子树见祖宗了。

        这时,身边的进士说:“若安塞事坏,你们不必管我,有马有甲,突围应不是难事。”

        回过头,刘承宗很认真地点头:“放心。”

        “接上家眷,后天这时候我们就在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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