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斗气
崇祯九年的春夏之交。
刘承宗和黄台吉在边外逞勇斗智,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则照旧与朝臣斗气。
北京城一切如常。
尽管后金军已经破边杀到了昌平边外,但人们早就对边烽见怪不怪,京师瞧不出丝毫风声鹤唳。
甚至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后金已经从山西破口进来了,都跟没事人一样,该争权的争权,该夺利的夺利。
当然崇祯是知道军情的。
他也着急,但他的帝国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何况,着急也没用。
毕竟后金只是从宣府破口,进山西有雁门关,进京畿有居庸关,宣府呢,在朝廷的概念里又满地大兵,所以有啥好慌张的?
责成梁廷栋好好干就完事了。
这事的要紧程度甚至排不上前三。
第一当然是记录在案官方名号‘张帜’的张一川,这位真龙皇帝靠凤阳府老乡的引导,仅仅用了十天,就将凤阳府五州十三县攻陷一圈,连祖陵的老林子都一把火烧了。
尤其是凤阳府城,在张一川占领府城的几日里,富户几乎被杀空了。
因为这城里的富家,就是原本的陵户等太祖皇帝时代的老乡,而外面给张一川引路的,则是太祖皇帝时期迁来的江浙外地人,也就是后来说凤阳府讨饭的那些人。
双方矛盾本来就大到无以复加,他们为张一川引路,劫掠杀戮富户就是回报。
这事的动静远比任何事对崇祯的影响都要大,身着素服跑到太庙痛哭,又责令黄河以南诸多兵马,围剿帜贼。
不过张一川经过多次失败,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打从进凤阳府,就意识到自己对军队失去控制力。
仅仅在凤阳府城歇了三天,张一川就禅让了。
不禅让没办法,就他从河南进中都那一路,光总兵官、都元帅封出去一百三十多个,能有个百十号人就是总兵参将了。
打下凤阳府,有了皇陵诸卫的武器装备,各路人马谁也不服谁,光总兵参将一级就在以一天消耗俩的速度内讧死亡,再待下去他也得叫人弄死。
所以他把皇位禅让给了一个叫王本仁的凤阳土寇,又跟诸路民军火并两场,劫了不少军器粮饷,最后就领了一千多号人,窜进了高邮湖。
其实这件事,发展到这儿,无非是起高楼、楼塌了的事,很正常。
但接下来就奔着古怪发展了,崇祯这儿还恨不得把张帜枭首示众、传首九边、挫骨扬灰。
张一川却被扬州知府招安了,授予高邮卫指挥使,掌管高邮水军,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崇祯皇帝的部下。
张一川是真当水贼了,虽然他不会水,他的兵也大多不会,但刚过去就靠陆战把高邮卫的船都抢了,还把湖上的水贼骗到岸上剿了一遍。
土军也好、土寇也罢,碰面都是一触即溃,十几个披甲马兵就能冲散上千人散兵游勇。
那运河两岸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武备废弛到有的地方就连队列都快不会走了,没人见过这么凶猛的玩意儿啊。
他在那边陆战无敌,水战就他有船,就成了湖上霸主。
扬州知府韩文镜眼看打是打不过,也不知他的来路履历,多事之秋还不敢往朝廷报告,就想着招安试试。
就拿出个指挥使的待遇,想着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只看这水贼有没有被招安的意向,有意向后面就还可以谈。
万万没想到张一川看见招安信,人就傻了。
寻思,居然还有官员敢招安朕?
后来他一琢磨,不对,大明要捉的是古元真龙皇帝张帜,关我高邮水贼张一川什么事?
反正手里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这会靠千把号人打穿中原回陕西也多半得死路上,还不如暂于扬州寻个安身之所,立刻就答应了。
实际上崇祯这会儿也迷糊呢。
因为公文里的古元叛贼头目变成王本仁了。
别说朝廷不知道咋回事,就连凤阳府诸多民军头目也不知道咋回事,他们光顾着内讧了,谁顾得上谁是皇上啊。
经过兵部研究,人们一致认为,所谓的古元真龙皇帝本来就叫王本仁。
陕西人,延安卫塞门所百户出身,崇祯三年伪托平叛被杀,金蝉脱壳,随后脱伍以伪号张帜行叛乱之事,于中都做大,遂复本名。
因为兵部军籍上,塞门所真有一个百户王本仁,死于崇祯三年。
那人是总跟刚上任的千户对着干,被任权儿派到外面剿贼,被流贼放冷枪干掉了。
崇祯的第二件要紧事,则是要抓紧时间送走俩人。
一个是唐王朱聿键,另一个是东阁大学生钱士升。
崇祯对总爱现眼的唐王讨厌是由来已久,捏着鼻子都快忍不住了。
这个月,唐王又上了一封奏疏,禀报南阳大饥荒,说出现母亲烹食女儿的事,请求朝廷赈济。
事情对崇祯触动挺大,上月准赈出现人相食的山西一省,才拨了三万五千两,这次仅是一府,就拨了三万两。
因为皇帝很难想象人饿到相食是什么样子,但他有女儿,可以去想象什么情况才会让母亲烹食女儿。
不过灾虽然是拨款赈了,却也让崇祯更讨厌唐王朱聿键。
讨厌到想要把他弄死的程度。
南阳既然是一个府,为啥出了事,是由藩王朱聿键上奏?
因为南阳府的能吏贤官儿都让唐王攥着宗人法送到大牢里了,遇事当然只能他这个平时不管事的王爷上疏。
崇祯认为这种玩意纯就一国家敌人,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弄了。
实在是朱聿键这个人,把宗人法读得太熟,整个人以身合法,上纲上线,才让崇祯拿他束手无策。
另一个东阁大学士钱士升,也让崇祯讨厌得很。
某种程度上,崇祯对大明的现状是束手无策的状态。
这个朝廷看上去规规矩矩的,就是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他就总喜欢干一些有表演性质的事,心态类似正常的大夫已经救不了命了,把脑子都使到搜集民间偏方上。
就比如首任河南总兵张任学的任命,当时他文官想转武将,朝廷诸臣都给提了建议,张任学勇于任事,那皇上就给他加个监管军务的差遣,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没必要转任武官。
崇祯不行,那样演出效果不够爆炸。
他就要展现出自己不拘一格用人才,挥手给张任学封了河南总兵官。
张任学干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主用人不拘一格,以期待弄来些天纵之才。
事实也确实朝崇祯想要的那个方向发展,现在天天都有规矩之外的人,跑到皇宫外试图让皇帝听见自己的声音。
就比如今年年初就有个叫陈启新的武举人,到正阳门外上书,表示朝廷弊病就是科举人用,应该停科目、举孝廉。
崇祯又给这个武举出身的家伙,特授吏科给事中。
崇祯的逻辑很正,表演归表演,但不能拿朝廷大政开玩笑。
你想当武将,我给你武将带兵试试;你觉得科举有问题,那你就当个给事中,监察六部,纠弹官吏,看看到底谁有问题。
但你想要点子王容易,可是等点子王真来了,你别害怕就行。
这个月,一个叫李璡的江南籍武学生,上疏把朝廷点炸了。
李璡上疏说,致治在足国,灾民得救、兵食有着,才能治理国家,所以请皇上搜括江南豪绅巨室,让他们自己报名助饷。
最狠的是这个李璡请搜刮豪绅,还限定了区域,江南,而且他自己就是江南人。
说实话,崇祯看到这封奏疏,当时就爽了。
那是从天灵盖爽到了脚后跟,脚指头都勾起来了。
朕早他妈想这么干了,把民间财富都掠过来!
只是理智一直告诉他,这样搞是不行的,何况也搞不成。
朝廷要拿钱,完全可以搞更好听的名头。
就像过去给朝廷捐俸助饷,大臣带头,朝臣群起响应,反应也很好嘛。
让皇上搜括豪绅巨室,这是人话?听着好像文武百官不愿给一样。
但真蹦出来这么个浑人,上个奏疏到朝廷,崇祯确实是听爽了,心情非常好。
而且他身边信任的近臣,比如温体仁、薛国观,别管心里咋想,至少表现出的样子,是这事要真能干好啊,那也真不赖。
薛国观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被抄家,他是真没啥钱。
倒不是绝对清廉,而是其当官的时间短。
要说吧,是万历末年的进士,岁数也不小了,但仅在地方干过五年推官,后来就做了科道言官,在户科、兵科转圈,最后干到刑科都给事中,当了个头子。
也才正七品。
后来因为早年魏忠贤得势的时候,他弹劾过不少东林党;后来崇祯登基,惩处阉党,他就回家了。
再回朝廷,也还是干的科道都给事中,直到去年才刚被提拔。
说白了,薛国观在一个专职骂街上位的稽察衙门,拿啥积攒家财?
更别说老家还在韩城,大明在陕西的最后一座堡垒,刘承宗啥时候心情不好发个兵,他家就被抄了,根本不劳烦朝廷费力。
温体仁的思路更清晰,他都当首辅了,首辅还怕人抄家?
大部分首辅最后都会被抄家。
他早就在心理上接受了这样的设定。
不过对别人来说,就没那么好接受了。
尤其是大学士钱士升。
嘉兴人,妥妥的江南。
钱士升上疏:最近找借口幸进的小人太多,这个李璡倡议缙绅豪右报名输财官府,是想行籍没之法,这是衰败世道的乱政,都敢说给皇上听,肆无忌惮!
何况此人是厌恶富人兼并小民,城里的富家也是贫民衣食之源;如今以兵荒归罪富家而抄家,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将一个接一个与富家为难,大乱就从此开始了。
像这种人,必须下狱严惩,让刑部拿下提审!
但皇上不听,温体仁也不同意。
温体仁非常懂崇祯,他清楚这奏疏对崇祯来说,就是听个好听话,过个心瘾,压根儿没操作空间的事。
这会儿大家聊的是李璡的奏疏,但如果你真争这事,恐怕下狱的不是李璡,而是你钱士升了。
所以他把钱士升要给李璡下狱的票拟改了,跟钱士升说:此人虽满脑子歪理邪说,满口胡言乱语,但皇上正在广开言路,你这话说的太重,处罚也太重了,言者无罪嘛。
钱士升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事会动摇国本,必须要争。
其实这时候,朝臣都在引导崇祯。
以温体仁、薛国观为首的一派官员,认为此时就该乱世重典,严峻刻薄行事。
这属于是崇祯本心的倾向。
而另一部分,比如钱士升、汤开远,则引导崇祯停止遣官督饷、对待官员怀柔,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
这则是崇祯表演的外在。
这两拨人的政见完全相左,水火不容。
崇祯呢,都能接受,就搞得像个精神分裂。
其实崇祯正在想办法搞钱,就让薛国观推进这事呢,不可能按李璡那个建议明抢。
他们打得也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算盘。
思路很清晰,朝廷现在财政不行,但是要用钱,每年的赤字也不算多,国内富家这么多,完全可以先借钱解决问题嘛。
甚至都提上日程了,从外臣那借钱,让薛国观来办;皇亲国戚的借款,由崇祯亲自决断。
李璡这奏疏就是狗拿耗子。
钱士升更神经,他居然会管狗拿耗子。
本来崇祯就只是听个爽而已,这世上必须有这样上来就要掀桌的人,才能方便崇祯以正常手段做事。
傻子都知道,皇帝可以因为有钱的臣民犯了错,抄他的家。
但不能单因为臣民有钱就抄家,那这朝廷还有合法性嘛?他的首辅又不是刘承宗。
这事让崇祯真正恼怒的地方在于,人家就说都不能说了?只是给朕上个书,就要把人家按到刑部大牢?
这种情况,明显你才是阻塞言路的小人。
真按你的想法,给李璡下狱,以后别人有什么建议,还能送到朕的御前,即使能送到,别人还敢说吗?
最关键的是,你要是跟温体仁一样,有个过目不忘的核心技能也就算了。
你进士出身,在南京呆了大半辈子,没干过什么正事,闯荡江湖就靠个朋友多,进了内阁整天在朕耳边叨叨些个正确的废话。
朕能演,你比朕还能演!
崇祯历来最烦这号人。
朕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你这个屌毛却整天说问题出在朕的道德心性,这不是笑话吗?
就算问题出在朕,朕是问题的根子,那你就治标不治本,把标给治了也行啊!
你奶奶的!
这回出了李璡这事,崇祯更烦他了,万万没想到,温体仁居然过来报告,说钱士升还要争,必须要把李璡下狱,并以辞职威胁。
“让他走!”
崇祯本来就在气头上,张嘴就要让钱士升回家,话说出口却又停住了:“等等。”
皇上让宦官在御案上翻翻找找,从堆积如山的奏本中找出一封梁廷栋的奏疏。
“你看看,梁廷栋说刘承宗移兵至蓟镇边外,说若是非常之时,朝廷可以粮草十万,雇其助剿,让钱士升去,他不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吗,整天给朕念经。”
“让他去给刘承宗念经,教他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
温体仁都傻了,不知道这话该咋接:“陛下,这……”
“你去跟他说,朕不想见他。”
崇祯摆摆手,示意自己说的是气话,看向温体仁道:“大司马前番不是说,刘承宗在边外堵着,东虏进边容易出边难,要防备沈阳出兵遵化永平边内接应吗?”
“正好,薛国观说刘承宗打算给韩城卖粮,让山西赈灾,他倒是有仁义之心,让钱士升出边,跟刘氏商议,就不要卖粮了。”
崇祯说着长出口气,似乎这事是最近唯一一件让他心情不错的事:“朕调十万石通州粮出边,他给韩城调十万石粮赈灾,阁老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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