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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烫手


  刘承宗在甘肃西边挟破关之势步步为营,不过半个月拿下三处绿洲之一,声势浩大还轻松愉快。

  而对甘肃东边的洪承畴来说,收复庄浪河流域的战事就像个噩梦。

  并不是敌人有多难对付,谢二虎和巴桑的蒙番联军在各方面都比明军稍有弱势,对付柴时华、丁绍胤这帮甘肃将领就已经很吃力了。

  对洪承畴来说噩梦的根源是庄浪河的元帅军部队明明不堪一击,战场内外却总有人掣肘捣乱,让战线僵持在古浪峡,不得寸进。

  战场内,柴时华、丁绍胤这帮将领都稳扎稳打,烂泥糊不上墙没一个愿意冒险的;战场外的阻力,则来自平凉城,韩王。

  早在这场仗才刚摆出架势,韩王府就派人过来找过洪承畴,说宁夏巨寇金蝉子又出来闹事儿了,让他派兵拱卫平凉城。

  洪承畴听见金蝉子这个诨号就他妈脑瓜子嗡嗡。

  从洪承畴的本心来说,他不乐意搭理韩王,跟那种不知道报效国家的玩意儿讲不了道理,眼下还有什么寇比刘承宗还巨吗?

  但洪承畴没办法,藩国失陷的罪责谁也承受不起,兰州失陷肃王逃离的例子在前边摆着,那事跟他没关系,是五省总督陈奇瑜的职责所在,皇上本来要把陈奇瑜下狱,朝臣内议外议,实在没人能接替他,这才允许陈奇瑜暂时戴罪……都没允许他立功。

  按说平凉的韩藩也跟洪承畴没关系,偏偏韩王非说这一代的取经人是从宁夏出来的,这就把锅扔到三边总督洪承畴身上了。

  洪承畴气得牙根痒痒,却对韩王无可奈何,点派了宁夏参将张德昌带兵去守六盘山。

  张德昌也是将门出身,爷爷是名将张臣,万历年的宁夏总兵官,威望高得像老虎一样。

  当年俺答汗带兵想借道贺兰山前打瓦剌,张臣不让过,俺答汗很生气就说了几句难听话,谁知道张臣更生气,连夜掘开汉、唐二渠把路淹了,再陈兵赤水口,俺答一点脾气都没有,往后三年宁夏互市没人敢大声喧哗。

  到这一代老张家还有张应昌、张全昌、张德昌三兄弟为将,洪承畴觉得把张德昌调过去很可以了,谁知道人家才刚领兵呼哧呼哧跑到六盘山,就被韩王耍无赖气走了。

  韩王的使者说殿下要的不是这个,曹变蛟不来,谁来殿下都不提供军粮。

  而且使者还跟曹变蛟说什么尝尝家乡味,大同的刀削面、山西的老陈醋都管够之类的奇怪的话。

  这很难不让洪承畴怀疑韩王的用意。

  一来平凉府被贼寇抢过、去年又遭了蝗灾,知府蒋应昌库里没粮,因此对韩王府马首是瞻,韩王府不放粮,平凉就真没有养兵的粮。

  二来,曹变蛟去过平凉,当时给洪承畴带回来的报告是平凉城被打得稀烂,但新修的王府像堡垒一样,根本就不怕贼寇。

  洪承畴也不知道这王八蛋到底想干啥,最后他突然想到,曹变蛟好像跟他提过一嘴,韩王想招他当王府仪宾。

  要是就这个迷迷糊糊的韩王说话,洪承畴就不理他了,结果在韩王府避难的肃王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跟着请求调曹变蛟过去,洪承畴也没办法。

  其实韩王给肃王灌迷魂汤一点儿都不费劲,他就说现在朝廷这帮将领都既不能打、也不忠诚,都是师襄那号王八蛋,面前跟你说得好着呢,转头他们就投降了。

  曹变蛟好,好的不得了。

  肃藩毕竟是贤王,跟韩藩的糊涂蛋有不一样的含金量。

  曹变蛟就这么被派到了韩藩驻防,洪老爷痛失一员大将。

  小韩王看着精壮的曹变蛟乐得合不拢嘴,内心直呼配种大业指日可待。

  别的不说,如今甘肃青海打起了大仗,天底下没几个人能高兴的起来,他韩王爷算一个。

  明明是西边打仗、东边闹瘟的灾年,韩王却好像成了天底下最快乐的人,这节骨眼儿上他在平凉干啥都有理由,把招贤纳士干得热火朝天。

  能领兵打仗的曹变蛟让他给弄来了,宗室里最贤明的肃王也跑他这儿了,山西韩家人本来要送到刘承宗那俩会造炮用炮的洋鬼子也让他留下了,他甚至还反着写信想把河东三韩糊弄过来教他太极拳。

  对韩王来说,西边打仗?打呗,反正谁赢了都不会伤害他;东边闹瘟?闹呗,本小王有刘大王的救荒定疫书,谁怕谁啊!

  可是对洪承畴来说,如果给他讨厌的人定个排行,刘承宗只能排第三,韩王第二。

  现在他心里最讨厌的人是陈奇瑜。

  因为收复庄浪河最大的阻力就来自陈奇瑜,在洪承畴的角度上,按说大军云集兰州以东,庄浪河牵扯着元帅府兵力,他们早该把兰州打回来了。

  哪怕不说把兰州打回来,至少也该打打兰州吧废物?

  偏偏俩月以来,兰州战线上攻城是风平浪静,驻防则鸡飞狗跳,到现在兰州城连一块城砖都没掉。

  陈奇瑜也有苦衷。

  大股流贼从秦州跑过来,在驻军眼皮子底下洗劫巩昌府,攻破宁远、伏羌二县,随后把巩昌府、岷州洮州两个军民司搅个不得安宁。

  流寇成气候了,知道官军主力在这,还敢从秦州跑过来的,更是大贼里的佼佼者,他们的编制不再像过去那么混乱,出兵也不再是漫山遍野,而是列战兵营齐头并进,让官军能轻易知晓各部名号。

  那些散兵游勇不算,单就说陈奇瑜知道的,在汉中、秦州一带乱窜的贼寇就有二十多个营。

  如果列营八座,就是高迎祥的闯王八营;若列营五阵,不是李自成等五名首领联营的闯将五营,就是贺锦等五名首领联营的左军五营。

  如果有两个营阵看上去就像被别人孤立了,想都不用想,八大王张献忠的兵。

  而官府在巩昌府的驻军全是陕西将领,是练国事的巡抚标营总兵张应昌、参将贺人龙,以及陈奇瑜派来的参将杨彦昌、指挥使任权儿,但是几位本该亲密无间的将领,却内讧倾向非常严重。

  说来也怪,自从驻军巩昌府开始,三支军队在祸害地方这件事上就配合得亲密无间。

  贺人龙的兵不抢贫家,因为他们会在夜里扮成流寇袭击富绅;张应昌的兵不抢富绅,但他们会在白天设卡征捐要粮。

  延安战神杨彦昌的兵军纪就比较好了,他们第一不抢贫家、第二不劫富绅、第三不分昼夜,凌晨拦截贺人龙的假流寇,傍晚冲击张应昌的设卡队,总之……以饱满的热情坚持没收同僚非法所得。

  随着流贼跑进巩昌府,三支军队在行为上更完蛋了,个个心怀鬼胎,只要有一支流贼出现在巩昌府,就会引来三支军队不间断的痛击友军。

  张应昌很生气,老子费了大力气找到流贼击溃了,战利品就让你们这帮王八蛋抢了?

  贺人龙也很生气,老子费了大力气把你们的驻防图卖给李闯将换点钱花,刚他娘运过来就叫你们这帮王八蛋截了?

  杨彦昌则更生气了,高闯王知道心疼弟兄,给老子送点钱粮花花,你们这帮王八蛋一个个往上凑这么近干啥?

  至于任权儿,任老爷不生气,为长官做事嘛,辛苦点应该的。

  他一边跟陈奇瑜报告,说自己实在劝不住嫉恶如仇的杨参将;一边给高闯王和李闯将写感谢信,最后还要给贺人龙的家兵头子贺勇包个小红包,面面俱到。

  陈奇瑜和练国事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无法让他们停止内讧,更别说攻打兰州城了。

  眼看跟陈奇瑜这帮虫豸联手啥屁事也办不成,洪承畴觉得这场战争朝廷依靠的还得是他,依靠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而他拥有打破僵局的能力。

  方法很简单,放曹文诏、白广恩。

  曹文诏和白广恩带的兵啊,其实不值一提,在士兵素质上跟谢二虎和巴桑统帅的蒙番联军半斤八两。

  曹文诏手底下有点老兵,但多数都是在甘肃、宁夏募来的人手,里头还有一些漠南大乱后归附的蒙古夷丁。

  白广恩就更不用说了,以前带的兵确实精锐,但那批精兵被张天琳放火箭来了个降维打击,端着崭新的擎电铳用都没用就被送掉,只剩被吓破胆的溃兵败卒逃回。

  洪承畴给他调了丢掉连城的土司鲁允昌做副手,从马牙山诸番募兵,重新组建军队。

  明军在庄浪河不是因为没好兵才不得寸进,恰恰相反,在庄浪河流域的明军都是好兵,杨嘉谟把自己的标营都拿出来了,那军队坏不了。

  洪承畴认为眼下战场上是将领们瞻前顾后不敢打,他要让白广恩和曹文诏解决这个问题。

  具体的解决手段不需要他说,只要把这俩人派到战场上,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俩是老卷王了。

  他们跟柴时华、丁绍胤这种世袭武将对待战争的思路不一样,对凉州卫指挥使丁绍胤来说,他几乎认识每一个士兵,认识每一名士兵的爹娘,兵死了他回去是要给人说法的,柴时华统率的则是杨嘉谟的标兵,士兵损失一样也要给杨嘉谟说法。

  曹文诏和白广恩就不一样了,这俩人只需要对上负责,不需要对下负责,打就是了。

  两个营刚从古浪峡南下,就被巴桑布在山里的西番猎手侦知,但有时候侦查得当也没有用,信息并没有军队跑得快。

  猎手前脚跑到庄浪卫城,巴桑就派遣布赤率部到城外设伏,但伏兵刚出城走了七八里地,就被白广恩亲率的马牙山番骑踹散了队列。

  战斗进行得太快,以至于巴桑根本来不及出城救援,他们就已经被包围歼灭了。

  决定庄浪河归属的会战,爆发了。

  三月二十八日傍晚,收到巴桑求援,谢二虎率领四千蒙古马队抵达庄浪卫城河西,借着傍晚余晖,他看见河东有一座明军正在修造的营垒。

  营垒才刚刚开始修造,堆了遍地的木料军帐,壕沟尚未挖好、拒马栅没有打开、大将军炮也没有放在预设炮兵阵地,不少军士都散开了搬运土石。

  首先,谢二虎是来给布赤报仇的。

  其次,这毫无疑问是袭击的好机会。

  最后,他认为这个营垒属于巴桑在求援信中提到的白广恩。

  他知道白广恩,虽然如今的元帅府诸将早就不把自己视作流贼,但依然不妨碍他们瞧不起卖友求荣的白广恩,将其视为教育军官的反面教材。

  这仨要素凑到一块,谢二虎跟阿海岱青稍加商议,就定下了作战计划,以快打慢,千骑分张三面齐冲,把未成营阵的三千明军裹在里头撞死。

  但这不是白广恩的营地,白广恩被吓跑了。

  白广恩歼灭布赤的千总部,靠的不是军事素质,两边都是番兵,在大明集权下被边缘化的马牙山诸番组织松散、基本不掌握武力。

  而另一边的元帅番兵的状态则全然不同,某种程度上,刘承宗把整个康宁府从封建奴隶时代拔了出来,却唯独留下了西番营这个依然停留在奴隶时代的产物。

  他们和留下老家的番民不一样,其实并没有享受过多久作为自由人的快乐,短短十几天的自由不值一提,很多人甚至连私有财产的概念都还没搞清楚,就被征召到军队里,跨越雪山和黄河,出现在河湟战场上。

  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但很清楚刘承宗给了他们一些东西,一些本不属于除了影子什么都带不走、除了脚印什么都留不下的奴隶的东西。

  比如一身并不奢侈但干净保暖的衣裳、一件做工扎实的锁甲、一柄足够杀人的环刀、一杆朴实的火枪和一顿够过去半个月吃的糌粑,总之,刘承宗给了他们军饷之外作为士兵该有的一切。

  白广恩用三千打一千,突然袭击,包围歼灭,赢得容易。

  在他看来这些番兵除了会负隅顽抗之外没什么特别,负隅顽抗他见的多了,多少农民军宁可死也不愿被官军俘虏,有什么用呢?围起来杀掉一半,剩下的也基本被累瘫了,就是一场杀敌五百俘敌四百多的胜利。

  但胜利之后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兵在战斗中仅阵亡二百多,却在战后被俘虏杀伤五十多,这些俘虏稍稍恢复力气,就能抢刀就抢刀、抢不到兵器就趁人不备用头撞、用牙咬,总之要致人死地。

  白广恩手下的兵也是番兵,说把俘虏都杀了,鲁允昌又不愿意,鲁土司挺想招降这些番兵,就导致俘虏成了烫手山芋,白广恩在营地里看见俘虏就发怵,干脆把俘虏扔给友军,自己借口伤兵太多,躲到后边去了。

  所以谢二虎想撞击的军阵,不是白广恩,不是鲁允昌,也不是丁绍胤或柴时华。

  而是曹文诏,从来不怕俘虏烫手的曹文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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