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风雨


许是风雨来临,天色依旧亮不起来,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吹得窗户不住作响。

        穆元谋躺在床上,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劲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半阖着眼睛,肢体的无力使得他的思绪愈发清明,几十年人生,仿若在一霎那间从眼前闪过,很快,却也很清晰。

        一张张脸,一个个人,有人哭有人笑,他时而在其中,时而在远处。

        他想起了吴老太君离开前说的话。

        “求仁得仁”。

        当真讽刺。

        穆元谋不是一个看不清局势的人,他算计了那么多,在穆连康回京、穆连潇承爵的时候,他已然清楚,夺爵之事是无望了的。

        一个设局之人,最怕的是沉迷其中,连退路都绝了。

        他留了退路,不是给自己,而是给穆连诚。

        穆堂死了,他死前到底说过些什么,穆元谋拿捏不准。

        起先还有些犹豫,直到穆连喻战死、爵位落在了长房头上,穆元谋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性子敏锐,即便所有人都在掩饰,但那股子疏离感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感知。

        不仅仅是三房、长房,连吴老太君对他,都有些许不同了。

        只是些许,并非全部。

        穆元谋猜想,是吴老太君没有实证,她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没有全信,亦或是知道得还有些少。

        他故意留了漏洞。

        垂露的事儿,各处都会查,尤其是吴老太君那里。

        穆元谋往韶熙园里安插了一个垂露,原本图的也不是让她打听什么消息,而是让吴老太君看到他的确是在往长房伸手。

        等练氏摔断了腿,他又染了风寒,看着单嬷嬷送青松过来,穆元谋想,老太君是下了决心了。

        他希望老太君下决心。

        他只有穆连诚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替儿子铺路。

        永安十三年的事儿,穆连诚尚且年幼,吴老太君不会想到孙儿牵扯其中,本来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主谋,他要把儿子摘出去。

        不仅仅是摘干净,还要给穆连诚一个将来。

        即便不能承爵,即便再多军功也拼不到一个与定远侯相提并论的爵位,起码也是圣上跟前叫得起名号的军中勇将。

        就像叶毓之一样。

        景国公府再作妖,再不得圣意,叶毓之也一辈子越不过国公府。

        可叶毓之能在国公府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这是穆元谋希望能替穆连诚准备的,就算将来分家了,穆连诚也有在京中立足的资本。

        彼时,缺不得扶持和提携,尤其是来自是穆连康和穆连潇的。

        唯有他穆元谋死了,唯有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儿都担了,“全然不知内情”的穆连诚才能在兄弟之间得一份助力。

        他在一日,就是横在长房、三房心中的刺,只有他死,且死在吴老太君手里,这事儿才能慢慢翻过去。

        布局、设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出差池。

        无论是垂露,还是他为了再添一把火而安排的柔兰,起先,都在计划之中。

        他看着练氏的腿好不起来,他让自个儿一天天喝着添了东西的川贝梨子盅。

        可到底,还是失控了。

        就像是滴在了画纸上的一滴墨,全盘尽毁。

        穆连诚重伤,蒋玉暖肚子里的儿子小产,二房没有往后了……

        什么都没有了。

        穆元谋的唇角动了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求来了自己的死,却求不到二房的将来。

        砰砰——

        风卷着碎石子打在窗户上,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就像是稚子小童的手,用力拍着窗户。

        穆元谋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穆元安也是这么来拍他的窗户的。

        穆元安是庶子,比他们三兄弟小了十岁,穆元策和穆元铭被老侯爷赶去城外马场练骑射的时候,穆元安才四五岁,堪堪站稳马步,练上一个时辰就想躲懒。

        穆元谋和穆元安很亲近,每日在府里的就他们两位爷,他们每天凑在一块说的话,比对着穆元策、穆元铭一个月说的都多。

        寻常是穆元安说,穆元谋就在一边听着,听他说练功苦,说他脚下没站稳摔了,吃了一嘴的泥。

        穆元谋听得直摇头。

        穆元安六七岁的时候,穆元谋去校场寻他。

        日头下,穆元安练得一身是汗,乐呵呵迎上来,直直往他身上扑。

        还没扑到,就被师父架开了,板着脸说穆元安没规矩,穆元谋喜洁,没得让他沾一衣服的泥。

        穆元安挨训,穆元谋低头看着衣摆上沾上的汗水手印,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别人都说他喜洁,其实他真的不介意穆元安弄脏他的衣服,前些年也是,他记得有两次他开口说过,却没有人信他。

        他们都说,穆元谋从小就爱干净,很爱干净。

        呵……

        他小时候到底什么样,他自个儿清楚,还要这些奴才们来提醒?

        他和穆元策、穆元铭的年纪差不多,从小就在一块,兄弟们读书,他也读书,兄弟们习武,他也习武。

        直到有一日,父母突然发现,他的身体练不了功夫。

        穆元策、穆元铭整日里都在校场摸爬滚打,穆元谋只能在母亲跟前念书习字,兄弟们练完了回来,兴冲冲来请安,衣摆上有些脏乱,被母亲赶回去梳洗,只有他一个人,袖口上连墨汁都不会沾到。

        不沾就不沾吧,他就是这么干干净净的,和穆元策、穆元铭都不一样。

        他们会的,他不会,他也不需要会,反正,他能做得好的事儿,兄弟们也做不到。

        可他们还是兄弟,都是兄弟。

        穆元安也是,如果是穆元安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他肯定不生气的。

        永安九年,穆元安为救老侯爷战死。

        棺椁抵京时,穆元谋站在灵前想了很多,想那个会用力拍他窗户的小童,想那个大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结结巴巴跟兄长们说“我也有媳妇了”的少年。

        他想了很多,想定远侯府没了穆元安之后会怎么样?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并不会变。

        若是老侯爷没了呢?穆元策、穆元铭也没了呢?

        一整夜的沉甸甸的梦,醒过来的时候,穆元谋想明白了,爵位就在那儿,总会有人承爵的。

        谁说他不可以?他不能习武征战,可他也姓穆,他的儿子也姓穆。

        不是没有犹豫过,最初的时候,惊恐多余笃定,但他还是一步步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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