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七月半,月圆夜,正是狼群最兴奋的时刻。刚才那匹被撕得粉碎的可怜的马,愈发激起了它们对更多血腥的渴望。大漠中落单的人类,从来都是他们最爱享用的美味。伴随着一声声狼嚎,四周越来越多的狼群纷纷赶来,似乎谁也不肯错过分一杯羹的机会。
元仲辛没往前冲几步就遭遇上了那匹头狼。他确实没说错,这些狼比衙内养的恶犬还要大一倍,不但体型庞大,嘴里的獠牙更是又粗又长。眼前这匹狼,光是四条腿站着就已经有元仲辛的胸口那么高,而当它抬起前肢扑过来时,瞬间便成为一座直耸云霄的黑色高塔,遮天蔽月,把身下的猎物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元仲辛在那阴影里胆战心惊地举着剑。他还是个幼童的时候,曾被一群恶犬扑倒在地,要不是元伯鳍及时赶到,他恐怕就要被撕成碎片。那时的他,又瘦又矮,那只从头顶扑过来的恶犬简直就是个庞然大物。而现在,他已是手握长剑的七尺男儿,在面对这匹野狼的时候,竟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渺小无助的孩童,在这凶神恶煞的巨兽面前瑟瑟发抖。
不行!我不能这样怯懦!更不能让米禽牧北看笑话!
元仲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迅速估计了一下,如果直接一剑刺向这匹狼,很可能还是会被它压在身下无法动弹,到时候只会便宜了其他野狼。于是他飞快地倒向沙地做了一个侧滚翻,躲过了这匹狼的猛扑,然后站起来从侧面攻击。这一招果然见效了。那匹狼被刺中背部,顿时见了血,惹得它狂怒地一声嘶吼。然而,这种狼皮太厚,哪怕是龙吟剑这样锋利的宝剑,也无法对它一击致命。伤口的疼痛也并未让它畏缩,反而激发了它的兽性。它转过身,张着满嘴獠牙的血盆大口更加凶猛地朝元仲辛扑过来。
元仲辛再次使用躲闪加还击的战术。渐渐地,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也越来越自信。没想到自己苦练了几个月的剑法,虽然杀不了米禽牧北,用来杀狼倒还挺有用。米禽牧北果然是比狼更可怕的存在!
那匹狼身上已经中了好几剑,周身血肉模糊,污血把脚下的沙粒都染成了黑色。它仍然挣扎着向元仲辛一次次地进攻,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终于,元仲辛趁着它动作越发迟缓之际,找准时机一剑刺破了它的咽喉,顿时血喷如柱。那匹狼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倒地,一头栽进了沙堆里。
总算是杀死了!元仲辛一阵喜悦,幼年时就笼罩在他心里的那片乌云仿佛顿时烟消云散。然而,还没等他稍作喘息,他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一匹狼倒下了,却有好几匹狼同时向他围过来。而在那些狼身后,还有更多黑黝黝的身影,仿佛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光是杀掉一只就如此费劲,没想到却越杀越多,这场生死恶战究竟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刚才元仲辛冲上去的时候,米禽牧北并没有急着跟他一起上前,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身后的几匹狼也正准备扑过来。他转过身,迅猛地挥剑斩向其中一匹,一下就斩掉了它抬起来的前爪。接着他又朝着另一只扑过来的狼侧身一让,却立起剑锋把那畜牲的肚子拉开一条大口。这连续两招可谓干净利落,直中要害。然而,他的对手不是知道痛会惜命的人,而是被激起了野性毫无怯意的猛兽。那两只狼哪怕断了一爪,哪怕肠肚都拖到了地上,却还是无知无畏地再次扑过来。只有让它们流干血,心脏停止跳动,才算真正打败了它们。
米禽牧北好不容易才终于让这两只狼倒在地上无法动弹。他趁这个空当望了一眼元仲辛,却发现他也陷入了同时跟好几只狼缠斗的状态,处境甚至比自己这边还遭。突然,他注意到另一匹狼在元仲辛的背后加速,眼看就要扑上去。而元仲辛却背对着它跟前面的两只狼周旋,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小心身后!”米禽牧北大喊一声。
元仲辛似乎听到了,但他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回头。千钧一发之际,米禽牧北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在空中一剑刺向高高跃起来的那匹狼的胸口,并借着冲力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上去。尖锐的獠牙掠过元仲辛的后脑勺,却被米禽牧北推向一边,接着一人一狼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那一剑直中野狼的心脏。它惨厉地哀嚎一声,接着口吐鲜血,浑身僵直。米禽牧北拔出剑,想赶紧从压在他身上的这堆又臭又重的肉块下脱身,却没想这只畜牲突然抽起风来,在断气之前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腿上。锋利的獠牙深深刺进大腿的血肉中,就这样死死地扎在里面,让米禽牧北一时无法动弹。四周的狼看见终于有人倒地,顿时更加兴奋,甚至把元仲辛都撂在了一边,全都聚拢过来准备享用这个马上就要到口的猎物。
元仲辛转过头看向地上挣扎着拼命想要掰开狼嘴的米禽牧北,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刚才难道是米禽牧北救了我?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感觉眼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当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狼群已经向米禽牧北发起了攻击。米禽牧北只能坐在地上,一只手继续掰着狼嘴,一只手挥剑左挡右砍吓退狼群,拼死护住自己的要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努力终将是徒劳。那些倒在地上长时间站不起来的人,最后都成了群狼腹中的口粮。
那就让他去死吧……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元仲辛脑子里蹦出来。虽然不能亲手报仇,但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被这些残忍的野兽生吞活剥,一口一口被扯咬下一块块肉,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最后成为一堆白骨,也足够解恨了。
可是,刚才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躺在地上即将成为一堆白骨的人,就是自己。而且如果他死了,下一个,也就轮到自己了……
“元仲辛!”一声嘶哑的呼喊像给了元仲辛当头一棒。米禽牧北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横眉怒目地瞪了他一眼,眼中有责难,有愤怒,还有绝望,却唯独看不到哀求。
那刺眼的目光竟然让元仲辛有些心虚了。他想起米禽牧北刚才说的话:要想对抗狼群,只能两个人合作,把后背交给对方。
原来如此……自己不听他的话,冲过来单打独斗,却遭到狼群的围攻,以至于腹背受敌,差点丢了命。所以要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两人背靠背相互照应身后,不给狼群从背面偷袭的机会。
自己一意孤行,莽撞送死,而米禽牧北却冒死救了他。虽然米禽牧北是为了增加他自己活命的机会,但不也正说明他刚才说的并肩作战是真心实意的吗?
眼看着米禽牧北快要支撑不住了,元仲辛求生的本能终于战胜了怀疑和恨意。他提起剑冲到米禽牧北身边,帮他抵挡来自狼群的攻击,为他挣脱狼口争取时间。
米禽牧北终于用两只手掰开了狼嘴,把自己的左腿挪了出来。拔出狼牙的那一瞬间,鲜血顺着几个巨大的窟窿不住地往外流,顿时染红了他的整个大腿。他顾不上疼,也顾不上止血,而是用剑支撑着站起来,立刻重新投入战斗。
“你没事吧?”元仲辛看着他被染成暗红还不断往下滴血的裤腿,忍不住问道。
“别废话!”米禽牧北却显得很不耐烦,甚至懒得看上他一眼,“转过身去,照我说的做!我们俩的命现在是绑在一起的,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元仲辛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跟米禽牧北成为这样的关系。而且,这样的合作并不简单。想要不给狼群可趁之机,两人必须在向前进攻的同时随时保持跟对方相对的位置,保护好对方身后的空隙,这需要双方极大的信任和默契。元仲辛一开始还有些踌躇不定,好几次下意识地想要转向身后查看,却反而差点遭狼偷袭。米禽牧北只好不断出剑为他解除险情,纠正他的走位和剑法。
“不要老往后看,你身后有我!”
“往你的左边站一点,别总是往右靠。注意两边的空隙。”
“少用刺,多用砍,这样造成的伤口更大。”
……
米禽牧北虽然语气生硬,却对元仲辛的各种失误保持了极大的耐心,像一个带着师弟练功的大师兄一样,不断地对他进行点拨。
渐渐地,元仲辛终于放下杂念,专心投入跟米禽牧北的配合。他本就悟性极高,一点就通,再加上这几个月练剑的基础,一旦上了心,很快就跟米禽牧北协作得天衣无缝。
两把沾满狼血的利剑在月光下闪着发红的寒光,在两人的四周挥舞成一堵铜墙铁壁,把他们同时护在中心。纵使恶狼如何凶悍狡猾,如何前仆后继,在他们无懈可击的战术面前也束手无策。越来越多血肉狼藉的尸体横陈在沙地上,空气中夹杂着浓浓的臊臭和血腥味,令人作呕。终于在月亮滑向天际,东方开始发白的时候,久攻无果、死伤惨重的狼群才怏怏地败兴而去。
战斗终于结束了。狼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看着满地被黄沙包裹的残骸和浸透了沙粒的血污,又渴又累的元仲辛把剑插向地面,大口喘着气。他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米禽牧北同样拿剑支撑着身体,似乎比他自己更虚弱。
这时,他才注意到米禽牧北的脚下红了一大片,四周沙粒上的斑斑点点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狼血,多少是米禽牧北的血。
米禽牧北努力抬起头,脸色惨白胜过昨晚的月光。他看了一眼元仲辛,想要说些什么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一夜的激战让他失血过多,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两眼一黑栽倒在了沙地里。
“米禽牧北!”元仲辛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一声,赶紧向前跑了两步,却又突然迟疑地顿了顿。
他改变了步伐,缓缓走到米禽牧北身边,蹲下来把他的身子翻过来面朝上。他死死盯着那张沾满沙粒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紧闭着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的眼睛,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突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报仇的天赐良机!平日里的米禽牧北武功高强又滴水不漏,让他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一次次都铩羽而归。而现在,这个人却毫无意识地躺在这里,露出全身的要害。只要对准他的心脏用剑轻轻地一刺,就能让他永远也醒不来。
元仲辛一阵激动,反手抓起龙吟剑,高高地举起来垂悬在半空。他看着米禽牧北微微起伏的胸口,上面沾满了狼血,却有些犹豫了。
可是……我们刚刚才同心协力联手杀狼,而且米禽牧北也是因为救我才受伤昏迷,现在趁人之危,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仁义?跟他这样的人讲什么仁义?他现在就是一条冻僵的毒蛇!好不容易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趁现在杀了他,等他醒来获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不,还是不行!元仲辛拿剑的手僵在空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托住剑柄不让他往下刺。刚才杀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米禽牧北果敢勇猛,丝毫不顾腿伤,全力替他抵挡狼群从侧面和身后的攻击,而他一开始还因为走神屡屡犯错,米禽牧北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纠正他的走位,提点他的剑法,出剑为他补漏……那一刻,他仿佛真的在跟一个相识已久知根知底的朋友并肩作战,可以安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付于对方。换了任何人,在经历过这样一场休戚与共戮力同心的战斗之后,都很难不成为生死之交。
可那人偏偏是米禽牧北!为什么是米禽牧北?!
元仲辛痛苦地摇着头,一个个过往的画面又浮现在他眼前:元伯鳍临死前自己捧着他满是鲜血的脸,陆观年跪在大宋旗帜下万箭穿心,赵简一次次被欺骗胁迫时的愤怒和无助,七斋遭遇的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险情,还有那些在阴谋中被无情利用和抛弃的鲜活性命。这些血债加起来,足够让眼前这个恶魔死一万次!
元仲辛,你还在犹豫什么?为民除害,为兄报仇,你为什么还下不去手?
他感觉自己的头都快炸了。两个声音在脑子里争吵不休,它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提出来更多的疑问。
为什么米禽牧北明知道我要杀他,却总是对我手下留情?明明在邠州的时候他对七斋痛下杀手都毫不犹豫。为什么他当初要把龙吟剑还给我?为什么他还通过赵简送我补药?为什么每次提到我哥,他的情绪都会这么激动?为什么他会说我一点都不了解我哥?他心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够了!
元仲辛像是在对自己的脑子发号施令一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敢再多想,再想下去他就快疯了。
“哥,你告诉我,我现在究竟该不该替你报仇?”元仲辛红着眼眶望向了天空。
一阵清风徐来,仿佛一只大手温柔地抚过元仲辛的脸,平复着他的心绪。而那阵风也吹走了米禽牧北脸上的沙粒,让沉睡着的他显得更加安祥。
元仲辛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剑放下,扔在了一边。
看米禽牧北这伤势,估计等不到获救,血就已经流干,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元仲辛费力地站起来,却突然一阵眩晕。大概是因为整夜奋战,滴水未进,刚才又情绪波动,现在他终于也撑不住了。
他晃晃悠悠地打了个转,两腿一软,便朝着沙地向后倒去,躺在了米禽牧北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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