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家里的东西多了, 其其格最先发现,夜里要睡觉的时候,迟迟不愿意出门, 赖在梳妆台面前,就着昏黄的油烛光对着铜镜往头上戳一对蝴蝶簪子。
“我要睡了啊。”蜜娘躺在炕上懒洋洋提醒, “快跟你哥到隔壁去睡觉。”
“我不困。”的确是不困,声音里中气十足, 小丫头贴心地说:“娘,你困了就睡, 我不会打扰你。”
蜜娘看了眼抱臂等着的男人, 拉高了被子躺下去, 怂恿道:“不耐烦就给掐着咯吱窝提出去。”
“别挑事,我没不耐烦,我大闺女这么好看, 我看一晚上都不烦。”巴虎故意腻歪,冲回头甜笑的小丫头说:“也就我闺女了,换个人就不带这么好看的。”
话落腿上就挨了一记轻踢, 他故作嫌弃地挪开,“别想逼我改口, 我说的是实话。”
其其格特别满意, 甩着满头的珠钗慢吞吞走过来,仰头问:“爹,我美吗?”
“漠北最美的小娘子。”
其其格忍不住笑开了花, 还害羞地扑他腿上,头上的发簪钗子甩了一床,甜腻腻地说爹爹最好了。
蜜娘被腻的抽了口气,一口气还没呼出来, 就听巴虎温声问:“天黑了,该睡觉了,你多睡觉快长高,长大了才能戴这些珠钗。”
“等我长大了就给我?”其其格偷换意思,还心虚地瞥她娘一眼。
巴虎含糊地应了,“爹给你买你喜欢的。”
小丫头终于磨到她想要的承诺,立马乖巧听话,喊炕尾翻跟斗的吉雅回去睡觉。
巴虎不给兄妹俩磨蹭的机会,一手夹一个给送回隔壁厢房。
“下雪了,好凉啊。”其其格和吉雅伸手去接飘下来的雪花,在进屋后,手心里冰凉凉的雪花化成了水,在炕上留下两个印记,转眼又消失不见。
蜜娘听到脚步声过来,紧接着门开了又关上,她睁眼问:“都睡了?”
“睡了,早就该睡了,躺进被窝就打哈欠。”男人脱掉外袍和软靴,掀开被子坐进去,探身往桌上一吹,室内沉入黑暗。
“哎呀,为啥掐我?”话里带笑。
蜜娘轻哼一声,他心里明白,赶在他开口前捂住耳朵:“嘘,别说话,我想睡了。”
……
次日一早其其格又来了,翻着花样往头上别簪子,也不闹人,嘴里呜呜啦啦的,也不闹着要去雪地里玩,还挺让人省心,也算歪打正着了。
“晌午吃牛肉锅子?还是羊肉锅?”铲雪的时候巴虎问,冬天是最适合进补的季节。
“羊肉锅,辣一点,你们要是吃不成就炖两锅,我想啃羊蝎子。”蜜娘披着狼皮披风站檐下看他在雪地里清雪,见艾吉玛从门外进来突然想起还要去念书的事,精神一萎,招手说:“艾吉玛,你帮我往救济院跑一趟,去找盼娣或是兰娘,问今年的私塾什么时候办。”
“哎,好。”艾吉玛转身又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就匆匆跑回来,“婶,她们说今年好像不开私塾授课了,我回来的时候见扈小爷从衙门里出来,就去问他,他也说不办了,以后都不办了。”
蜜娘先是惊讶后是惊喜,一时没忍住露了笑,被巴虎逮着又好一通打趣。
她疑惑道:“都办了三年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办了?”原先说的考核也不考了?
“时间久了,人也疏懒了,再加上现在家家户户养的羊群扩大,一心扑在养羊上,谁有心学一年到头用不上两句的蒙语。”巴虎很有经验,在他看来私塾里教的也就养羊和药草有些用,三年多了,该学会的也学会了,学不会的就是再耗三年也还是学不会。
像其其格和吉雅,他俩在外面玩偶尔从老人嘴里听几句蒙语,回来了还会学给他和蜜娘听。反而是蜜娘这个正经学的,除了喊人名字,其他跟蒙语沾边的,他就没听她开过口。
大雪连下了五天,第六天雪停的时候,巴虎带着三个男仆去瓦湖凿冰,他走了没多大一会儿,盼娣兰娘和莺娘她们三个来了,带了个确定的消息:私塾不办了。
“像我们都是一个人的,也养了七八十只羊,那些家里人多的,合起来有两三百只,早上起来不等吃饭就要去清扫羊圈,扒雪回来煮化,混了盐给羊饮水,还要给羊剁草料,一通忙活半天过去了。忙活了羊,妇人还要忙活家里的饭,煮雪存水,浆洗衣裳,纳鞋缝衣,哪来的空闲还去学字听经啊。”盼娣掰着手指算,而且有狼毛披风的能有几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穿了羊毛袄外套毛毡雨披,落了雪再一进一出,雨披上的雪化了水结成冰,冻的手脸青紫,谁还有那个闲情念书。
“今天巴虎不在家,你们留下来吃饭吧,前些天刚宰的牛,我琢磨了一种新吃法,你们尝尝。”蜜娘轻轻眨眼,笑道:“就当是庆祝不用再去听萨满念经了。”
“要请也该是兰娘请。”盼娣轻推她,“说啊。”
兰娘未语先羞,“再有十天我嫁人,蜜娘来送我出嫁啊。”
“哇,恭喜恭喜,男方是鞋铺的少东家?”
兰娘惊讶抬头:“你知道?”
“遇到过,没去打招呼。”蜜娘道。
“是他,在临山的时候他带了他爹娘来正式提亲了,我应了,日子是前些天定的。出阁酒我就不办了,成亲的那天,晌午和晚上他家都置席,算是补上了。”
听着是挺不错的,男方挺重视兰娘,蜜娘再一次说恭喜,“到时候我一定去。”
真是世事变化难测,她跟兰娘有过不浅的隔阂,一年年过去,两人又重修于好。而跟木香,交情颇深,却渐行渐远。盼娣跟木香关系好过又破裂,时隔三年,也重修于好。
当初性情最圆滑的姑娘,生了不嫁人不生子的念头,当初性情最尖锐的人,打磨了棱角,踏上条坎坷路,又生了掌权的心思。
“晌午在我家吃饭吧,炖锅牛骨汤涮牛肉。”蜜娘再一次说。
“我请吧,去买坨新鲜牛肉涮锅子。”兰娘开口,“到我们那边去吃。”
“别,一顿饭而已,不用分这么请,再说我也不方便过去,身后拖的还有三条尾巴。”她家里挂了一屋的肉,哪能让兰娘掏钱又去买肉。
说干就干,蜜娘带盼娣去后院取牛骨牛肉,火炉子上烧的有热水,用热水洗了牛骨牛肉,牛骨放锅里炖,牛肉先泡在水里。
“蜜娘,今天中午又吃锅子?”牧仁大叔见状走到灶房门口,冲屋里的人点了点头,说:“你多加盆水,牛骨汤煮好了我们舀一盆走,也烫牛肉吃。”
又问:“是有辣牛油吧?”
“我正准备再熬一钵牛油,你们要是也喜欢吃,我就多熬一钵放你们那边。”
“行行行。”老头连说三声,皱巴的脸上蕴满了笑,显得脸上的褶子越发多。
熬牛油之前,蜜娘打发艾吉玛去买一碗酿豆豉,牛油下热锅完全化开后倒豆豉,豆豉炸焦下花椒八角桂皮,起锅的时候辣椒放在盆底,牛油一倒下去,辣椒的香味掺着豆豉的酥香勾得人吸鼻子又忍不住打喷嚏。
“好呛。”盼娣坐灶前烧火,被呛的火钳都忘了丢,拔腿就往院子里跑。狗窝里卧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个干净,只剩大斑小斑把头埋在胯/里撇着耳朵呼呼大睡。
牛油舀起来了,蜜娘洗手出去,嘴里还嚼着炸干炸脆的豆豉,微微烫,微微辣。
“这就是你说的新吃法?”兰娘不解。
“等会儿涮锅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吃过的就没有不爱的。”四个人又回到其其格和吉雅睡觉的屋,兄妹俩昨天把她以前写字的纸翻出来了,今天艾吉玛在手把手教他俩握毛笔,学写字。
“娘,你看,我写的。”吉雅捧着皱巴巴的纸过来,神情得意,“哥哥说我写的特别好。”
蜜娘扫了一眼看向艾吉玛,他不自在地挠挠头,耳根泛红。
“比我学写字的时候写的好多了。”她闭眼夸,打发他继续去写。转手端了瓜子让盼娣她们嗑,四个人想到哪说到哪儿,一直等到牛骨汤炖好才去切牛肉。
下牛油前,四个大人三个小孩,一人一碗浓白的牛骨汤,牛骨用斧头砍断,三个孩子一人捧截牛骨,拿勺子舀里面的骨髓油吃。
大人小孩分两个锅,蜜娘舀了两勺牛大油搅到汤里,浓白的骨汤变了色,随着咕噜噜的炖煮声,烫熟的牛肉在捞起来时浸了一层的红油。
“好吃哎!”莺娘惊讶,“味道好足,又麻又辣又香。”
“吃,随便吃。”蜜娘吃的鼻尖冒汗,感觉衣角被扯,她侧目,是其其格,眼巴巴的样子好生可怜。
巴虎不在家没人管她,蜜娘从锅里捞一碗肉起来倒在他们吃的锅里,“先吃,吃完了娘再给你们挟。”
其其格嘟着油腻腻的小嘴探身亲了她一下,拿出敷衍人的话:“娘最好了。”
这话不值钱,蜜娘毫无波动,冷漠地拭掉脸上的油,“这话你给你爹、你哥、你阿爷、还有艾吉玛他们都说过。”她掐了下小丫头的肥脸颊,“乖,下次换句哄人的话。”
“你们娘俩说话还挺有意思。”兰娘看着心生向往。
“有点烦人。”蜜娘说的嫌弃,面上却是挂着笑。
一顿饭结束,盼娣她们帮忙收拾了灶台就要回去,玩了半天,再不回去羊圈里的羊要发疯了。至于熬的牛大油,别的都好找,唯独红艳艳的番椒她们没见过,想也知道是好东西,虽然做菜好吃,三人谁也没提要一点回去打汤。
……
巴虎傍晚回来的,一到家就闻到香辣味儿,香味醇厚,他把鱼倒在缸里进灶房打热水洗脸,目标明确地盯着了盖住盖的饭钵,揭开一看,红棕色的牛板油,比先前辣牛油的味道更勾人。
晚上他单独涮牛肉吃,蜜娘跟三个孩子吃新鲜的酸汤鱼,“再有十天兰娘嫁人,婆家是开卖鞋铺的。”蜜娘跟他闲聊。
“哦,又要吃席了。”说完就忘了,继续从锅里捞牛肉吃,辣的额头冒汗,一边灌水一边脱衣裳,“冬天吃这个太爽了。”
“得亏了我吧?”蜜娘得意极了,又找茬:“也不知道是谁,当初一提吃番椒,像试毒似的。”
男人呵呵两声,转而看向其其格和吉雅,“你俩晌午也吃了沾辣味的牛肉吧?”
两个小的藏不住事,一诈就露馅,两双眼睛投向蜜娘,无声胜有声。
这下轮到蜜娘不说话了,低头吃酸汤鱼里的花椒。
…
兰娘嫁人这天,蜜娘因为怀有身孕没去堵门,站在外面等男方接走了新妇,跟巴虎带着两个孩子慢吞吞往村中央走,进门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个男人,满脸的大胡子让她想起了往事。
大胡子也一怔,因为他有意躲避,这两年两家很少碰面,他垂下眼点了下头,绕过门口的一家人往隔壁去。
“苏合他哥?”蜜娘不是很确定。
“嗯,是他。”巴虎点头,扶着她往屋里走,“事过的有几年了,过了就过了,碰见也别多想。”
“嗯,就是碰到旧人有些愣神。”再过几年再碰见,她可能都认不出人了。
兰娘婆家条件不错,亲戚也多,上菜时一桌抬了只烤全羊,巴虎切了几坨放蜜娘和两个孩子碗里,“其其格,吉雅,你们心心念念的烤全羊,多吃点。”
但他刚咬了一口就搓了搓牙,低声嘀咕:“没我手艺好。”
“瞎讲究。”蜜娘白他一眼,示意他看两个抱肉啃的孩子,自己也咬一口,“只有你自己觉得。”
“年夜饭我给你们烤一只尝尝,算了,还是等阿斯尔一家来了再烤吧。”改口改的快,挨掐也挨的狠。
吃了饭,下午客人都在男方家里说话聊天,后半晌,兰娘换了衣裳露了面,她男人跟在后面提了马头琴出来,爽朗道:“冬日消遣少,我给大家拉一曲。”
“给我们拉的还是给新妇?”有男人大声吆喝,引起一片哄笑,小两口都红了脸。
巴虎顿感不妙,立马朝身边的人看去,果然眼神幽怨,“我补,晚上回去了我也给你弹。”
幽怨的眼神一收,蜜娘脚上打着拍子看屋内拉马头琴的男人,一曲又一曲,新人换旧人,一直到开晚宴,悠扬又激昂的琴声一收,喧闹声重回冬夜,又开始落雪了。
踏着雪回家,巴虎背着抱着扶着,门一开,屋里屋外的狗一同迎了上来,数不清的狗腿像是打架的蚱蜢,跳着扒在人腿上。
巴虎被缠的走不了路,弓下身把其其格和吉雅放下来当诱饵,他跟蜜娘顺利进了屋。
漱口、洗脸、洗脚,蜜娘嘴里一直哼着胡编的小调,往炕上一坐就等巴虎表演了。
巴虎清了清嗓子,一回生二回熟,从箱笼顶上翻出搁置了两年的马头琴,擦拭了琴弦,由着自己的心情胡拉。
除了他,在场的也没人发现,一曲完毕,赢得一众的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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