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有一腔孤勇


幼清刚从麟大毕业,还在麟大的邬奈就出了岔子。

        邬奈跟班上的一个男生打架,差点把人打哭了。对方人微胖,戴金色框眼镜,人赐外号“元宝哥”。

        临近一学期的尾声,大家都在忙着备考的时候,元宝哥跟邬奈在图书馆前的东大道上偶遇,一言不合开始动手,于是掀起了这次的风波。

        这事儿说大不大,两人没伤筋动骨,只有皮外伤,尚且平安。说小也不小,东大道上人来人往,他们公然滋事,给同学们和学校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系主任说了,必须叫家长!

        元宝哥是外地的,家和麟城之间隔了大半个中国,父母均在外打工,过来一趟十分不容易。他肠子都悔青了,满脸汗珠跟系主任求情,发誓以后再也不犯。

        相较于元宝哥,邬奈显得淡定很多,靠着白墙站着,一脸“老子无所畏惧”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慌。她是麟城本地人,一个电话,她爸两小时之内能拎着竹鞭出现在办公室里,打得她嗷嗷叫。所以这个电话不能打给家里。

        邬奈第一反应是找江鹤齐,从小到大他没少帮她收拾烂摊子。

        办公室一头一尾两扇门敞开,系主任嗓门大,训话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旁边就是楼梯间,路过的人不少,不由自主就会往里面张望一眼。

        邬奈脸皮厚,主任说:“你是不是还觉得很光荣?我看你没有一点要反思悔过的心理!”

        为了避开飞来的唾沫星子,邬奈侧了侧头,眼睛看向外面走廊,跟一人四目相对。

        邬奈:“……”

        周斯言:“……”

        周斯言过来是因为陶艺专业的陶教授,对方担任了幼清大学四年的班主任。从幼清大一时开始,周斯言每学期必定和陶教授见一面,请人吃饭或是看展。如今幼清顺利毕业了,周斯言安排好谢师宴,吃完了还亲自送人回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邬奈惊讶到结巴。

        周斯言避而不答,反问她:“你干什么了?”

        邬奈傱了,往后缩了缩,撞到墙。

        周斯言皱眉,面前的女孩一头短发乱飞,成了鸡窝,嘴角隐隐有瘀青,衣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邬奈又凶又猛,元宝哥跟她打架的时候没觉得她是个女的,男生和男生怎么挥拳头打架的,他俩就是怎么打的,所以两个人都很狼狈。只不过邬奈是打小就被她爸爸和爷爷指点过的,揍人有技巧,打在元宝哥身上钻心疼痛。

        系主任见周斯言气势凛然,一身正装十分讲究,迎上来说:“你是?”

        周斯言向来不爱管闲事,但见邬奈战战兢兢望着自己,莫名心软:“邬奈的家长。”

        这时,邬奈反应贼快,迅速接话:“对!他是我哥!”

        有家长来了,系主任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周斯言扭头看元宝哥,元宝哥害怕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为什么打架?”周斯言问邬奈。

        刚才系主任好说歹说,问了许多遍,关于两人为什么打架,起冲突的源头,硬是没问出来。

        两个当事人都守口如瓶,不肯交代。

        “你说不说?”周斯言逼问,邬奈仍旧摇头。

        “那我走了,你叫你爸过来。”周斯言扬手看表,作势要走。但实际上还是狠不下心,说这句话只是想吓唬她。

        谁知邬奈倔得狠,死咬着下唇:“不说就是不说。”

        周斯言冷笑:“脾气这么大,我可当不起你家长。”这下是真不想管了,他没有这个义务,才抬脚,衣服被人抓住。

        邬奈就这样拽着他,但一个字不肯说。

        乱七八糟的头发几乎把红通通的眼睛遮住,半晌,她终于认错:“打架是我不对。”

        直到周斯言把邬奈从办公室带走,关于她和元宝哥起冲突的缘由也还是没交代清楚,邬奈只是承认她错了,不该打架。

        周斯言跟她一同去医务室,邬奈用手抓了抓头发:“你是不是很忙,你先走吧。”

        她看看光鲜瞩目的他,自尊心开始作祟。虽然眼前没镜子可以照,但猜也知道她现在是副什么鬼样子。她虽然脸皮厚,但也要面子的,何况她喜欢他。

        “刚利用完就想赶我走?”周斯言停下来。

        邬奈垂头丧气:“我现在配不上你。”

        周斯言:“……”

        “你之前也配不上。”他说话刻薄从不口下留情。

        “以后会配得上的!”邬奈见招拆招,似乎没被打击到,瞬间血量又加满了一格,“今天真的谢谢你。”

        “你真的不用陪我去医务室了……”邬奈努力想要说服他,“你跟我一块儿走,我怕给你丢脸。”

        周斯言看到前方医务室的标牌,不跟她多废话,直接拽着人往前,邬奈像是被他拎在手里。

        “等一下啊!”她哇哇大叫,“你好歹让我整理一下头发啊浑蛋!”

        周斯言停下脚步松开手,声音危险:“你说什么?”

        邬奈识趣地闭嘴了。她拍拍身上的衣服,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橡皮筋,用手当梳子快速地捋了捋头发,能扎成一个小揪揪,至少看上去没那么乱了。

        但她扎头发技术不行,又没有镜子可以照,只能算是勉勉强强。

        周斯言点开手机相机,举到她面前。

        邬奈赫然在手机屏上看见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周斯言说:“扯了重新扎。”

        “哦。”

        邬奈这下老老实实的,对着手机屏,重新扯散了头发开始弄。她不断地用眼角余光偷瞄周斯言,见他一本正经地给自己举着手机,心里又酸又甜,突然开口说:“元宝哥说我不男不女……”

        关于为什么打架,在这一刻忍不住对他和盘托出。

        这事儿牵扯了好几个人,人物关系还颇为复杂。

        乐队里面的架子鼓手叫肖远,和邬奈关系处得不错,两人平常称兄道弟,还勾肩搭背。虽然对方性别为男,邬奈是在男孩堆里长大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有了猫腻。

        肖远有个青梅竹马,两人也是真的有缘,大学还都考进了麟大。肖远只把那女生当朋友,女生却喜欢肖远,经常在乐队排练的时候会过来送奶茶。可能见多了邬奈跟肖远之间打打闹闹,心里不是滋味。

        女生还有个男闺蜜,就是元宝哥,在元宝哥面前没少吐槽,言语间自然而然把战火引到了邬奈身上。

        说邬奈这人最爱跟男生混,长得精致似男非女的,一头利落的短发,加上平时穿着打扮偏中性,还受女生欢迎,乐队演出时现场有一半女粉是她的,喊着“啊啊啊,邬奈,我爱你,我要嫁给你”。你说她到底是男还是女呢。

        恰巧元宝哥跟邬奈同班,元宝哥便不给邬奈好脸色看,白眼对她。可惜邬家小霸王每次上课来去匆匆,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大概看见那张脸的时候会觉得眼熟,知道是班上的某个同学。

        元宝哥越发生气,觉得这个人果然很有问题。

        怨气积攒已久,今天在东大道上迎面碰见,元宝哥不知道怎么脑子一抽,就把那句“不男不女”说出了口。

        紧接着,邬奈的拳头就挥过来了。

        “别人故意拿来恶心你的,不要放在心上。”周斯言说。

        邬奈得了他一句安慰,心里美滋滋的,但还要得寸进尺故作可怜:“你说我像不像女生?”

        “你本来就是。”

        “那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女生吗?”又是套路。

        可惜装得再可怜,周斯言也不按她的套路出牌:“不喜欢。”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不喜欢了,”邬奈仰着脑袋看她,嘴角瘀青顺着光越加明显,“就不能违心说一次喜欢吗?”

        小姑娘是真的难缠,周斯言被烦得头疼。

        他伸手在她的瘀青上惩罚似的摁了一下,邬奈“嘶”的一声,什么旖念都不翼而飞。

        ~02~

        邬奈把周斯言的恶劣行径告诉幼清时,幼清正在和江鹤齐冷战,抑或是说,江鹤齐单方面冷着她。幼清才搬来蘅水湾没几天,她本着一颗要和江鹤齐好好相处的心,但没想到他生她的气了。

        而幼清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她之前在干杯陶艺吧兼职,跟店里几个来打零工的渐渐混熟了。大家都是陶艺爱好者,几个月前就约定好要去陶乡榕县学习一阵,出发的时间就在明天。

        今天下午,幼清提前收拾好东西,把整理好的行李箱放在玄关。江鹤齐正好在家,睡完午觉从房间出来,揉着眼睛,人还有点稚气懵懂,问她:“你拎箱子干什么?”

        幼清说:“我明天要去榕县学习……”

        “跟谁?”

        “几个同好,都是在陶艺吧认识的。”

        “男的女的?”他毫不客气地问,残余的睡意从他眼睛里消退干净,眸光徒然锋利起来。

        幼清沉默片刻,仍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包括我在内,四男五女。”

        “是不是我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站得太近了,让幼清觉得有压迫感,她向旁边错开一步,被江鹤齐拉住手腕。他指间用的力道很大,她手腕瞬间通红。

        “我准备走的时候再告诉你。”幼清不再动,只好任由他去。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要怎么提前告诉你呢?”幼清的眼神透露出一丝迷茫,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她跟别人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约定好,而那时候,她和他的交集还那么少,直到今天,也仅仅止步于“同居者”,要是她特意把自己的行程报备给他,这才奇怪吧。

        她倒是想跟他说,他会乐意听吗。

        她和他对彼此的生活都不过问,向来如此。

        江鹤齐阴沉着脸,仿佛乌云压顶。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开幼清,疾步上楼进房间换了一身正装出来,看样子是要出门。

        “你去哪儿?”幼清忍不住问。

        “公司。”

        “今天不是周末吗?”

        “加班。”

        “噢,”她点点头,“那你走吧。”

        江鹤齐刚退下去一点的火气又噌地冒上来,甩门甩得格外响。

        他肯定不会再回来吃晚饭,幼清懒散地窝在沙发上想了想自己一个人要吃点什么,煮粥或者下饺子都可以。她拿iPad刷了会儿剧,中午没有休息,没过多久就开始犯困,伴着剧中低沉的英文对白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内暗沉沉的,旁边矮柜上的加湿器喷着细雾,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怔怔的,一时思绪无法回笼,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孤寂包围了。坐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去开灯,进厨房煮粥。

        锅里的水咕咕冒泡,她又不禁孩子气地想,江鹤齐这个骗子,说好了她搬过来以后他会跟她一起生活的,却还是动不动就把她落下了。

        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有人刚刚建了个陶艺小组的群,把幼清拉了进去。都是年轻人,比较活跃,想想明天出发去榕县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地在群里聊开了。

        幼清搅着碗里的粥,看他们聊天,偶尔说两句。

        不知不觉就快要到十二点钟,因为明天要早起赶车,大家说了句晚安早点儿睡就纷纷下线。

        因傍晚那一觉,幼清现在丝毫不觉得困,也没回房间,继续待在一楼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等江鹤齐回来,随手拿起本杂志翻了翻。

        时间走到凌晨一点时,幼清大概知道江鹤齐今晚不会回来了,她洗完澡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开始默默数羊。

        三分钟后,数羊催眠自己失败。她想起白天江鹤齐似乎很不高兴自己去榕县的事没有提前跟他说,于是带着一点讨好的心思给他发短信。

        幼清:“睡了吗?”

        许久没有回复。

        但这对幼清来说连打击都算不上,从高中时候起,她就习惯了他的没有回应。如同一个人自娱自乐,她接着给他发:“还在生气吗?”

        虽然她不觉有什么好生气的,但还是哄他:“别气了。”

        有什么办法呢,他和她之间,他一向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她在无形之中和细微之处宠他纵容他。

        她说:“是我错啦。”

        她说:“我看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小雨,早上你能不能回来接我去汽车站?”

        就在幼清以为根本不会有回应的时候,她收到江鹤齐发过来的简短几个字:“明早几点?”

        幼清全神贯注地看了许多遍才回复。

        ~03~

        天气预报很准,第二天幼清起床拉开窗帘一看,外面飘着白茫茫的雨雾。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不影响出行,昨晚她借故让他来接,只是一时冲动,也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早上赶过来。

        她去洗漱,听见楼下有动静,是江鹤齐回来了。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

        江鹤齐昨晚住在公司,睡得不舒坦,很早就醒了,索性早点儿回家冲个澡,把自己拾掇干净了。

        幼清换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化淡妆的时候,他凑过来,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看着。

        还剩下口红没有涂,幼清被他看得紧张,手上的动作重了,整个妆容差点儿功亏一篑。她抬头看见他眼睑下一片淡淡青灰,眼睛里有红血丝,问:“昨天没休息好吗?”

        江鹤齐抢先一步,扯过纸巾,弯下腰替她擦拭嘴角多余的口红。

        他脸还冷着,没有表情。

        幼清只当他是一时新鲜觉得好玩,尽量放松不要僵着嘴角,随他动作。

        只是他显然没有经验,笨手笨脚,把幼清涂好的部分也蹭掉了不少。她再补了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了。”

        从麟城去榕县没有直达的火车,只能坐大巴车过去,而且上午只有一趟,必须准时,错过就得到下午两点。

        幼清在江鹤齐的车上吃了早餐,她咬一口豆沙包,偷偷观察他脸色,仍旧不好判断他是否还在生气。

        “你待会儿要是有时间,还是回去补个觉吧。”她斟酌着说。

        江鹤齐问:“要去几天?”

        幼清吸了口豆浆:“具体多少天我们没有定,要是榕县那边环境好,能学到东西,可能就待久一点……但是也不会太久啦,最多半个月。”

        江鹤齐听闻又不说话了。

        幼清有点沮丧,她马上就要走了,本来想抓紧时间多跟他聊聊天,奈何他根本不配合。

        一路看着窗外风景掠过,车里安静得只有导航的声音。

        有人在陶艺小组群里说自己才开始出门,希望路上不要堵车。

        幼清是他们中第三个到汽车站的。

        这些年麟城飞速发展,修地铁扩建机场,老汽车站却仿佛被遗忘了,破破旧旧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附近老式居民楼密集,举着牌子的售票员在路边奔走吆喝揽客。

        江鹤齐找到一个停车位,熄了火。

        幼清下车见雨又小了点儿,牛毛似的细,也就没打算打伞。江鹤齐替她拎着行李箱,提醒她:“撑伞。”

        “没事的。”

        江鹤齐皱着眉:“女孩子淋了雨容易头疼。”这话他妈经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训他头上三个姐姐的。

        幼清只好乖乖撑伞,得他一句关怀就暗自开心着。

        她把伞分一半给他,移到他头顶。

        “我不用,你多顾着点自己。”江鹤齐说。

        先到的两个同好在旁边的小商店门口买水,幼清看见他们,朝他们挥了挥手走过去。江鹤齐拿着她的身份证去售票大厅给她买票。

        “哇,幼清,那是你男朋友吗?”

        “长得好帅啊。”

        “就是看着有点严肃……”

        只要跟江鹤齐一起出去,幼清总会听到这样的话。她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他与现在的江家无关,只是一个普通人,放在人群里也会是极其出色的。如果他和她无关联姻,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或许会更美好。

        “我结婚了,”幼清脸上带着点羞赧说,“他是我丈夫。”

        即便今天心情依旧不太美妙,江鹤齐也没急着离开,一直等到幼清上大巴车。他站在候车的走廊上,透过透明的车窗,看见她背着霜绿色的背包穿梭在中间的过道上,然后选定好一个位置,坐下来。

        他仿佛是一位目送心爱的孩子远行的家长。

        湿漉漉的车窗玻璃上滚着水珠,他隔着一层看幼清朦胧的侧脸,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知道她也在看他,还朝他笑了。

        幼清把窗户往后推开,探出头跟他挥一挥手,他没忍住,又走了过去说:“到了那边要告诉我,去了酒店要发定位给我。”

        “好。”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他嘱咐她。

        幼清微笑着看他,乖巧地说:“好。”

        江鹤齐难以形容这一刻内心的感受。汽车站嘈杂,很吵,他却感觉无比安静。

        他的眼睛里就只装得下她。

        直到大巴车开走了,他还在想她。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蛊惑他的?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加确定,他喜欢上她了。他一直喜欢她,只是不自知,所以吃醋、生气、担心、舍不得,牵肠挂肚。

        因为他爱她。

        回程的路上,江鹤齐经过一片湿地公园,停下来抽了根烟。很多事情想通了以后,感觉到畅然轻松很多。心里计划着,等幼清回来了,他要怎么追她。

        虽然她只是因为联姻嫁给他,他们之间是有名无实的婚姻,但他可以追求她。温水煮青蛙,他要一直用心对她好,直到她点头答应接受他为止。

        江鹤齐白天待在公司里,早早下班回了衡水湾。傍晚有阿姨过来打扫屋子,是江家老宅那边他奶奶派过来的人。

        江鹤齐一边煮咖啡,一边正想着幼清出神,楼上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板上。

        江鹤齐上楼,看见阿姨蹲在地上胡乱把撒落出来的东西七手八脚地重新塞回木匣子里。

        一个作业本、半块橡皮、几张裁剪下来的校园报、皱巴巴的试卷……如果不是江鹤齐清清楚楚看到校园报上出现了自己的照片,笔记本上写着他的名字,他一眼望过去,不会觉得这些是他的东西。

        记忆太遥远了。

        高中时候用过的东西,他怎么还会记得,可是这些东西,却出现在幼清的木匣子里。

        阿姨神色慌张地解释:“我……我是想扫一扫书架上的灰尘,不小心把它……”

        江鹤齐根本没有耐心听她讲话,指着门口:“出去。”

        阿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紧走了。

        原本挂在木匣子上的小铜锁孤独地躺在一边,上次幼清关上匣子之后,锁没有按到位。所以重重一摔之后,小铜锁飞了,匣子打开了。

        江鹤齐一样样看过去,再一样样整齐放好。

        那些记忆,纷至沓来,在脑海中涌现。

        “让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不能看的。”

        “这么宝贝?”

        “嗯。”

        “我拿东西跟你换。”

        “千金不换。”

        “你那时候有喜欢的人?”

        “对啊。”

        “是怎样的人?”

        “他什么都好,除了不喜欢我。”

        “你高中在哪儿念的?”

        “祁盛。”

        “我以前掉过一枚书签……”

        “那其实是我想要送给一个暗恋的学长的,但是始终不敢送出去。”

        “为了做个标记,在上面写了‘腐草化为萤’。”

        “有什么寓意吗?”

        “大概是想告诉他,立秋到了,遍地腐草化成漫天的萤火虫,像星星坠入人间那样闪耀,他在我心中就是这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江鹤齐去书架上疯狂翻找以前的书籍。他带来蘅水湾的书其实不多,大部分都留在江家。他一路风风火火开车回去,刚吃过晚饭的陆蔷正在院子里跟她的姐妹们纳凉谈天,见他步履匆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江鹤齐直奔书房,陆蔷在后面小跑着都跟不上:“儿子你怎么了?”

        “没事,找一样东西。”

        当初不知道随手夹在哪本书里的书签,现在终于被千辛万苦地找出来了。是一枚简单的香樟叶子,经过处理后刷去叶肉,保存下来制成的叶脉书签,上面果然有几个字:腐草化为莹。

        时间太久了,他的印象已经模糊。所以做书签时幼清提起,他并没有深想,也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巧合发生在他们身上。

        陆蔷见他失魂落魄,又见他眉开眼笑,摸不着头脑,问他:“吃饭了没有,饿不饿?”

        江鹤齐摇头,只是问她:“妈,江家和周家的联姻是哪方先提出来的?”

        陆蔷以为他与幼清感情不和,如今心生悔意,不由得劝他:“我觉得幼清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好,性格也好,我是越看越喜欢,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呢……”

        江鹤齐苦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清楚。”

        “是周家,周家那边先提出来的。”陆蔷说,“周家老爷子亲自提的。”

        ~04~

        说起来,以往江、周两家的交集并不算多。江家靠重工发家,周家主力发展文娱产业,井水不犯河水。而江鹤齐与周斯言这两个人,更是如两条平行线,要不是因为周幼清,他们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交集。

        现在江鹤齐去拜访周斯言,亲自找上门去。

        这几年周家老爷子渐渐放权,儿子辈无作为,反倒孙子辈争气,如今周氏的半壁江山已经归周斯言。他从老宅搬出去后,一人独居,也从没有人来做客,连备用的拖鞋都没有,连喝水的杯子都是主人独一份的。只有一套崭新的喝红酒的高脚杯还未使用过,周斯言就拿高脚杯给江鹤齐倒了杯矿泉水。

        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的江鹤齐:“……”

        “说吧,什么事。”

        “关于两家联姻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斯言跟陆蔷的反应如出一辙,他脸色极差:“你们结婚都大半年了,现在你想反悔?”

        “没有,跟她结婚我从不后悔。”江鹤齐说。

        即便是以前,与幼清尚未产生感情时,他也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他一直知道幼清很好。

        周斯言面色缓和了些:“那你来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想弄清楚事情的缘由,因为我有太多困惑的地方想不通,没有办法解释。”江鹤齐说,“我得弄清楚,因为我喜欢她。”

        窗户外的天空上飘着最后几朵云霞,染上胭脂的颜色。橙黄的光照进室内,斜斜地拖长在地上。

        室内空旷又安静,听不见一点动静。

        江鹤齐沉默了许久,反复翻涌的情绪被一遍遍遏抑下去,他稳定了心神,才接着说:“我今天才搞清楚,原来我喜欢她。我以为她不喜欢我,准备好好追……”

        “你还想让她怎么喜欢你?”周斯言的声音带着金属一样冰冷的质感,“联姻是她自己跟老爷子求的。因为她母亲的事,周家人对她心存那么一丝愧疚。所以她提出来,老爷子就答应了。她暗恋你七年,你还想让她怎么喜欢你?再多一点都不可能了,因为所有的都已经给你了。”

        江鹤齐不禁回想起去年的某一天。

        他当时跟蒋跃、赵岑宇他们一群人正在玩真人CS,出来扒了身上的迷彩服赤着膀子,头发被汗水浸湿,对着灼热的太阳光微眯起眼睛,接到来自他家母上大人的电话。

        陆蔷试探着说要给他找个媳妇儿,问他愿不愿意,周家的女儿。

        江鹤齐那段时间很烦。出国了的沈迦宁突然阴魂不散,又开始作妖,怂恿蒋跃替二人牵桥搭线。他那个在部队待过几年的大姐想要把曾经的战友介绍给他,他二姐想要撮合他跟自己闺蜜,三姐那边暂时风平浪静,但保不齐过一阵就要来捣乱了。

        他才二十四岁,这些人也太着急了。

        相比之下,陆蔷反而靠谱些。

        他抹了把汗,随口一说,行啊,娶谁不是娶。

        就这么玩笑似的一句话,把事情敲定下来。

        后来,他跟幼清见了面,把婚礼定在冬天,他们就这样结了婚。

        就这样定了终身。

        江鹤齐一直以为,自己娶的那个姑娘和他一样,对待这桩婚姻如同走过场,不抱有期待。却不知道,这其实耗尽了她所有的运气。

        今生岁月长,七年时间,她来到他面前,等他认识她。

        她终于嫁给他了。

        同居第一天,他却抱着枕头准备离开,绅士地安慰她:“你别紧张啊,放心睡,我去隔壁,以后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对方。”

        如今的江鹤齐已经不记得去年冬天的周幼清当时作何反应了。

        她似乎对他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乖巧地冲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外面路灯下的雪,一层一层铺落,好像要将大地掩埋。七年的心事沉没雪底,一辈子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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