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4 章 病人上门
在如今这个奴隶制向封建制度转移的时代,死人腐化的白骨极为常见,但‘常见’,也是分时间和地点的。
郊外的农户祭拜亲人见到白骨,耕田的时候偶尔挖出点类似的东西,猎户进山林见到被猛兽啃食过的人骨,都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要是比较‘幸运’,被征成兵丁时跟随大部队途经古战场和葬坑,那能见到的白骨更多,几乎遍地都是,说不定一低头,就能看到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正望着自己。
可对于城内不能随意外出的居民来说,枭首、弃尸、[rou]刑、寻仇、游侠互斗乃至恶少年杀人之类才是最常见的,白骨反而极少遇到。
其实,无论杀人还是[rou]刑,其鲜血横流,模样惨烈之处,是要比白骨还要吓人的,偏偏大家血[rou]见多了,有了抗敏[xing],看起来就没多大感觉,而白骨却是极少见过,乍一见,便有不寒而栗之感。
尤其是众人已经先入为主的将女医们视为巫女,这白骨一出,不仅更加奠定了她们的身份,还直接将白骨视作了行术的某种媒介,即使脑子好像没怎么转动,潜意识里已经略过了无数过往听到的恐怖故事,再加上这些人暂时没有求得到女医的地方,恐惧便占据了上风,以至于做出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看这两具骷髅也就是这么摆在这里,女医们没有别的动作,被吓的不轻的众人便很快回过味来。
对方又没做法害他们,那怕什么?
捂嘴的放下手,吓坐在地上的麻溜站起来,个别胆大的想上前,可最终还是默默的往后又退了一步。
一个青壮嘴里嘟囔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yin]祀,陛下怎么就……”
虽是嘟囔,声音却不算小,至少顾义却是听的清楚,尤其是‘[yin]祀’二字,她面[se]顿时冷了下来,眼睛极为凌厉的向此人瞪去。
青壮本就心有惧意,见顾义瞪过来,顿时又吓得一个机灵,他想闭嘴,可男人的脸面又让他不肯输在一个女人身上,梗着脖子,用更大点的声音反问道:
“你们这将人骨摆在台前,不是[yin]祀,还能是什么?”
此话一出,周围人也开始跟着点头,个别者还开始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
“这么两具好好的尸骨,怎么就不让人入土为安呢……”
“就和那些行巫蛊,巫……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我等皆为天子所封医师,尔竟将其于巫觋相提并论,当真是不识真宝的愚夫愚妇!”
听到此话,顾义做出一副大怒的姿态:
“身受鄙夷还与尔医治病痛,为自甘下贱!此时在场之人,我等尽皆不治!”
说完,顾义转身便回了女医身边,和其她女医一样,拿出一卷竹简,盘腿坐下,谁都不搭理的看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几个出言不逊的人顿时有些发懵。
不是,说她两句而已,既然不是巫女,而是医师,那她为何不辩
解,而是说不治就不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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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本能是极为抗拒失去的,哪怕再微小的权力,失去后仍会感受到不快,尤其是这还不是因为自己作死,而是被别人牵连,那更让人觉着糟心了。
就算我不打算上前治病,我不想治和对方不给我治这也是两回事!
顿时,这几个出言不逊的人便迎来了好几[bo]恶狠狠的瞪视,仿佛只要他们再开[kou],那就要迎来拳头了。
这不过是一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真的会落自己头上,但青壮和其他几个人还是停住了嘴,原先没说话的人又伸头打量起来女医,她们一点都不在意没有人上前,或坐或站,不管是拿着竹简看书,还是摆弄旁的东西,就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都不在意是否有人过来。
若是别人,进市里占着摊位不做生意,说不定还要被大家骂做傻子,可这些女医这么做,众人却觉着好像还挺正常。
此市坊周围的居民多靠技艺谋生,基本上是做一天活,就有一两天的饭吃,那些过来采买的妇人和家仆,更有大量的家事需要忙碌,很难有闲工夫在这儿看着,有些人见她们只是看书,也不做什么古怪的仪式,自己和家人也没有要死的病痛恶疾,犹豫了片刻,索[xing]便走人去做自己的事情。
有走的,也就有留的,还有被吸引过来的,人来人往间指点和听不到的窃窃私语一直没有停止,可就是没有人上前求诊。
面对这样的情况,女医们并没有多少变化,还是稳定的看着手中的竹简。
而刚才斥责几个出言不逊之徒的顾义,此刻就更加悠闲了。
行医治病救人,说起来是个很善良阳光的事情,可对于医者来说却并非如此,药到病除,医者患者和患者家人三方喜悦开心的时候总是少的,更多的,是很多家庭钱财不足下,只能放弃治疗,任由还能治的病拖到无力回天的心酸故事,还有患者为了活命压榨儿女乃至将其卖掉、算计医者的种种惨恶行径。
对于行医时间够久的女医来说,她们或许依旧不擅长从政,但对于人[xing],以及过往所学的‘医人’,则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
所以,明明韩尚傅并非是不讲理的人,连小学徒都能看出来她们穿的不对、在宛安的女医也明白拿出来骨架就是吓人,一不小心还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但大家还是没有反对的这么做了。
其原因,便是众女医极为清楚,或是隐约明白的一个道理——
送上门东西,即便是再好,别人也会觉着它廉价易得,不仅对此物不珍惜,连带着它的主人也会看轻!
更让女医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一点,便是很多人,他就真的是畏威而不畏德。
有过义诊经历的女医们,常常会遇到一种情况,就是自己一开始刚去乡下的时候,说破嘴皮子让农人改习惯他们都
() 没反应,可来个比她们地位还低的婿吏过来骂上几句,嘿,立马改了。
经过这些事情后,女医们很清楚,想改变人的认知,除了‘威[bi]’‘利诱’,旁的讲道理做好事什么的,都不好使!
而回到今天的义诊来说,她们的目的是为了义诊吗?
当然不是。
实际条件上,她们带来的药材看着多,但这是一年的用量,甚至去掉皇宫只算平民和官吏的需求,均分下来,一个人只能分到半两,而药材——它就像粮食一样,价格增长的逻辑,是涨到注定被饿死的人买不起才会停止,即便韩尚院没这么无情,这次义诊仅算的是药材运过来的费用,那看一次病,仍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承受的。
昂贵的药价,本就筛掉了大部分人,而从人[xing]的角度来说,女医们再像以前那样压榨自己的极限,一天看上百个病人,争取给每个人都看一次,那结果不会迎来更高官吏们的尊敬,而是他们更狠的压榨。
尊卑有序,底层那层泥腿子都能这么服务,我们要求更高点不是很正常的吗?
给那么多泥腿子看病的辛苦都能撑下来,怎么到我们这边就甩脸[se]了?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这样的结果,和初衷的‘定规矩’完全是背道而驰。
是的,义诊的目的,根本不是义诊,而是‘定规矩’,更详细点说,就是改变大众的固有认知。
那问题便回到如何改变人认知上。
威[bi]利诱,威[bi]在前,说明它的效果绝对要比利诱高,刀架在脖子上就是要比拿钱让人下跪快,尤其是在她们拿不出多少钱的时候,可问题是,大家没威[bi]的权力啊!
那就只能迂回,利用一下人的恐惧了。
这也是女医为什么没拒绝穿外褂,到了之后就旁若无人组装骨老师,顾义被打断也不生气的缘故。
至于为何不向那质疑她们是行[yin]祀的青壮解释,很简单,女医们的过往经历已经证实了,真正有权的人不需要自己解释,不是有旁人代说,就是能直接让他闭嘴,而没有权的人,越解释,对方越能看出此人多么虚弱无力。
顾义就处于这么一个尴尬的状态,她有小权,但又没有直接伤害对方权力,那就只能用迂回的手段展示一下权力,而后闭嘴,以防暴露自己的虚弱。
这样做的话,围观的几十个人肯定不能过来看诊,不过对女医们和他们来说,本质上都没啥影响。
一来,她们本就不是要大规模给人看病的,少几十个人更好,二来,能走到市的人,就算是身上有些许不适,她/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病了’,更不会鼓起来勇气上前求诊。
市里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女医们想要的病人,它更多起到的是一个快速传播消息的作用,而真正的病人根本来不了,只能等这些病人的家人来到市里,看到她们,又或者听到了她们的事情,衡量过后,把人带过来求诊。
这个过程肯定需要时间,等就是了,当然,就算等不来也没关系,出来扬名,怎么不会
有更多的准备呢?
看着竹简的顾义微微抬头,看着人群中配着剑,两脚一蹬箕坐着唠嗑的游侠们,心情多了几分不爽。
可恶,箕坐可比盘腿舒服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开始爬升,因如今只是初夏,这点晒也算不上多热,女医们仍旧能安稳的看着竹简,而市内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有两架白骨的原因,有不少人谈论她们,不乏有听到的好事者过来围观。
因女医们配有印绶、又拿着竹简,一看身份就比他们高的样子,围观的人不敢上前指责挑衅,但人多了,胆子也大了,议论的声音就没有停下,嗡嗡嗡的时间久了,不曾理会的顾义也觉着有些烦躁,她正想着给游侠个暗示,让他们推人进行下一步的‘利诱’,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喊“让一让”
。
这是个男音,声音中气不足,却又没沙哑的不成样子,听起来年岁大约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他正主动的往自己这边走,边走边请别人让路,而周边的脚步声极为杂乱,似乎极为积极的给这个人让开道路。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符合常理,想过人群,大多是靠挤,哪还有人主动往旁边靠给让路的,尤其是这人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嚣张跋扈,这让顾义心中疑惑,不由得抬头朝着声音方向望去。
之前堵的没什么缝隙的人群,已经多出来供两人穿行的道路,中间有个半弯着腰前行的男人,古怪的是,他弯腰的同时,还在使劲儿的仰头,看起来极为怪异,而周围似乎有认识他的人,一看到他,便满脸晦气的往后退。
只是后面的人,并不全认识这弯腰的男人,人群本就没什么缝隙,前面的人往后硬挤,后面的人差点就要被踩到脚,有脾气暴躁的,直接骂起来:
“眼瞎了?没看到后面有人,这么大空挤什么,要是踩到乃公的脚,信不信直接给你两拳!”
被训斥的人急了,也回怼道:
“你懂什么,这人我认识,他肩上有婴鬼!可晦气了,不避开会沾身上的!”
“我认得他,这是宋石匠,之前给一户人家做过棺椁,那婴孩生于恶月,家里不养,啧啧,估摸着就是因为这才被缠上的。”
“可真是惨啊,拿钱做事,怎么就缠上他了呢。”
“什么?!”
小鬼说法一出,众人瞬间大惊失[se],别说吵架了,各自极为主动的又往后退了半米的距离,唯恐避之不及。
宋石匠对自己人嫌狗厌的情况也习惯了,他有些费力的走到女医身边,看见那摆在面前的两架骷髅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眼中多了几分希望,赶紧求道:
“各位巫…医师,可有人会驱邪?求求你们,赶紧把我肩上的小鬼给驱走吧!”
女医们面无表情的互相看了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即便是如今的医学还有大量的未解之谜,但女医们越发的能够感觉到,大量巫觋所说的鬼神邪祟,都只是骗人的假话,只不过农人百姓不解其中缘由,所以被骗的厉害,过来求诊的这个
宋石匠,很大可能也是受害者之一。
能走到这里来,说明宋石匠病的并没有那么重,甚至他应该还没有丧失工作能力,但有些时候,个体病着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不将此当做病。
看围观众人对宋石匠的态度,顾义心中微微叹气。
想来,他已经很难接到什么活做了吧?
看热闹是人的天[xing],即便是大家对宋石匠想避开三米远,但在想要知道这些古怪女人能不能给他驱邪的好奇心促使下,还是又都围了过来,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围观的人不降反增,彻底的将她们这个小摊围的密不透风。
顾义有些犯难。
理论上来说,既然是病,那肯定能治,但牵扯到鬼神,治就麻烦些,因为必须要证实这不是鬼神所为,也就是说,她们最好要找出病因和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展现,麻烦的是,这种事情并不是百分之百就能做到的。
这么多人面前要是没做到,那可真就是巫女的名声没洗去,扬名打算也要落空了!
应该让早就准备好的人来演个双簧的。
临到头前,顾义还是忍不住打了退堂鼓,只是她也清楚,准备好的的人就那两个,只要还打算用看诊的手段扬名立规,那肯定会遇上今天这种情况,躲避和弄虚作假根本没什么用处,反而会越来越害怕失败,乃至一直作假下去,倒不如看过再说,做不到有坏处,可要是坐到了,那就是她们凭着自己的本事,真正的开始扬名立规!
想到这里,顾义深吸一[kou]气,她朝着擅长骨科的乌杰看去,对方立刻明白了意思,起身过来道:
“我等不会驱邪,不过你这肩也不一定是什么婴鬼趴在上面,要是想治,那就坐下让我看一看再说。”
不会驱邪?!
满怀希望过来的宋石匠,只觉着当头被破了一盆冷水,心立刻哇凉哇凉的,若非听得对方说他肩上没有婴鬼,整个人非要崩溃不可。
正如顾义猜测的那样,自从他被闾里中还算有名的觋师认定肩上有婴鬼,怎么驱邪都驱不掉之后,找他做活的人是越来越少,眼见的家里就要支撑不下去,哪还管对方到底是驱邪还是治病?先试试再说!
宋石匠毫不犹豫的坐了下来。
“把上衣脱了。”
见他想要看病,乌杰洗了洗手,边指挥对方动作,边上手去摸对方的骨骼位置:
“抬一下手我看看。”
“左右转头,感觉到疼就停下。”
“腰直不起来还是后背直不起来?”
“平[ri]里主要怎么劳作?”
一连串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带着几分章法的问诊,不仅让宋石匠重燃了几分希望,他积极的回答着这些问题,就差连做多少活、赚多少钱给说出来了,而看着看着,围观的众人也没了一开始随意的心态,神态也逐渐紧张起来。
难道,宋石匠真的只是‘病’,而不是肩上有婴鬼?
紧张中,乌杰的问诊越来越详细,可每一样都和宋石匠的肩颈没什么关系,正当众人茫然的时候,她突然道:
“行了,我可以确定,你这根本不是什么婴鬼趴肩,就是不良作息导致的轻度颈椎反曲,改了这不良作息习惯,再慢慢用颈椎持续[xing]牵引治疗,还是有很大可能恢复正常的。”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人纷纷露出了惊讶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就连宋石匠也不敢完全相信,他瞪大了眼睛,急切的询问:
“真的?我不是婴鬼趴肩?只是这颈,颈椎……颈椎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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