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血脉


马车粼粼,行驶到城西的一处小宅子之中。

        明萝梦不知道明寺安为何会约她在此处相见,这处宅院她已时隔多年未曾来过,让她追忆起年岁尚稚幼的遥远回忆。彼时明弘谦仍然疼爱着她,她曾到这儿来消暑游玩。

        而那时,薄氏和明寺安还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

        帘外所见树阴蓊然,清凉透绿,更衬得巷影幽僻。明萝梦心中拂过一些隐秘的猜测与讶然。她扶着白鸠的手下了马车,便看见早已宅院门口等待的明寺安。

        一双瑞凤眸炯炯如燃重明光,而那光亮之中,映出她的雪腮姝容。

        男子眉骨挺秀,气质湛湛堂堂,好如炎炎靡夏间的一股清风。郎君凤姿昂藏,看起来如贵门玉树,让人根本不会想起,他曾是外室之子的身份。

        明寺安在扬州城中也其实颇盛美名,他虽是大官之子,却极为悯怀平和,是个众皆誉为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君子。

        明萝梦知道,这一切并非空传虚言。

        他的出身虽令人颇有微词,甚至不堪见光,他却完全不似薄氏为人。明寺安对待师长恭敬有加,对待妇孺宽和有礼,若见不公不义之事,时常挺身而出。

        他修养极好,遇事不愠不怒,极为容人。可有时候她又觉得,明寺安总是表现得太好了……就仿佛不会出任何一丝差错的圣人那般完美无缺。

        相较之下,晏南表哥虽也是如此品性气质,脾性却比兄长要更真实一些。

        美人乌眸之间有些出神凝然,她下了马车,朝他微微颔首。

        白鸠知道郎君向来对娘子极好,可因为在宫中浸染了这些时日,她也学会了处处提防,因此产生了一丝犹豫。

        “娘娘……”

        让娘子单独见郎君,真的好么?

        明萝梦回首依依望向她,眸色清浅柔和,带了一丝往日的娇意:“白鸠姐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明寺安见此,唇边笑意愈发明朗。

        “眉眉,你随我来。”

        白鸠无法,只好伫在院外等待,注视着女子缓缓迈过了门槛的背影,直至走到了男子的身边。

        郎君心性温和,对待从仆也从不改颜色。她昔日在娘子身边伺候,郎君对她也十分客气。且她曾亲眼所见,郎君为娘子做过的桩桩件件之事,的确是用心之极。

        毕竟……他们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

        明萝梦与他往宅中走去。

        院落空寂阒静,一副少有人烟的样子。可看得出来平日有人打扫,台阶碧砌明净,两侧栽种了青色疏竹。夏日之中,尤显得幽静凉人。

        明萝梦微抿着唇,细声道:“阿兄怎会让我来此处?”

        “这是父亲名下的一处宅子。”明寺安缓缓道:“此前我在附近读书,父亲就将此处拨我名下,让我居住。只是事涉久远,恐怕父亲也不记得此处了。”

        “就像眉眉一样,大约也忘记了。你以前幼时来过,对么?”

        他垂下眼睑,眼前浮现出彼时光景。

        那时她只是一个仿佛玉雪捏成的团子,贵为刺史嫡女,也是众人所知膝下唯一的独女。被千娇百宠的小娘子蛾眉皓齿,鲜妍活泼,被一大群奴仆簇拥伺候着。

        他心生好奇,便隔着一堵墙,偷觑她的身影。

        光亮所照到的是她无暇如雪的笑颜,而阴翳之中的,则是见不到的光的他。

        薄氏不过是明弘谦某次失落酒醉之后,所混乱相欢的一次意外。而当时明弘谦已有夫人,他清醒后似极为羞恼,想要与薄氏划分界限。

        可他的娘后来发现有孕,还是打了想攀附为官夫人的主意,她便咬牙执意偷偷生下了他。明弘谦无法,只好将他们养在了外面。

        他幼时早慧,很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堪,是从阴影里生出的罪恶。

        故而也早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明寺安就知道。

        那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如玉雪剔透,在阳光下雪白得仿佛能够融化的小娘子,娇娇懒懒。浑然一副纯粹,美好,不被任何污秽所玷污。他与薄氏就住在这处宅院不远处,同样是明弘谦名下的一个宅院里。

        每逢夏日,他就会来悄悄地观察着她。可她却从来一无所知。

        明萝梦垂下了睫羽。“毕竟,都是过去的久远之事了。”

        她如此轻轻道。

        明寺安却并不介意,只是清湛一笑:“对,我们还有以后。”

        屋宇已至,他上前一步推开了门,如同耐心引诱一只雀儿进入笼中的猎手,声音带着丝温和的循循善诱:

        “眉眉,你想要知道的,就在里面。”

        明萝梦仰目望去——

        室内漆黑无光,可其中却早有一堵书墙因机关所触而翻转,显露出里面的幽幽深邃之色。

        书房之后,原来藏着一间密室。

        而密室之中以夜明珠为照,中央悬挂着一副宫廷画师所绘之图。女子面容姝好瑰丽,浑身透出淡淡光华。眉眼间,却俨然与她有五分相似。

        明寺安声音微沉。“画中之人,就是先夫人……是眉眉,你的娘亲。”

        明萝梦的指尖缓缓抚过画卷,‘长寿十年,明月公主相’的字迹之上。一双猫儿眼中。

        娘……

        时隔多年,原来她的面容却仍然在记忆之中,如此鲜活,从未褪色。也与画卷中人无处不吻合,提醒着她。

        明寺安在背后,注视着她如雏鸟鸦色的发顶,声音也柔软了一些,仿佛害怕惊吓到她:

        “所以眉眉,你该知道,你本是前朝后裔。”

        明萝梦看起来却并不意外,只是低喃道:

        “阿兄,还知道些什么呢?”

        身后男子的声音如浸在沉沉海雾里那般,潮湿,沉重,让人捉摸不透。

        “先夫人本是前朝幽帝的独女,明月公主。而父亲所冒大不韪私藏前朝公主,甚至与之成家生下了你。我想起初,父亲也是真心爱着公主,并深深疼爱着你的。”

        “后来他对你态度大转,只因为他知道了……眉眉,其实你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

        明萝梦内心一恸,喃喃重复道:

        “我,不是他的女儿?”

        明寺安眼中明明灭灭,却像是终于拿定主意,笃定回答她道:

        “对,虽我不知你生父究竟是谁,然而我曾听过父亲醉后吐露真言。公主恨他,并不愿真的委身于他,所怀的乃是别人的血脉。”

        “他曾暗中搜寻无果,然而后来滴血验亲,的确如此。”

        他垂下透露,额发覆眉,将眼底的光亮遮掩。

        “所以眉眉,你我之间,其实并无血缘关系。”

        可明萝梦却并没有在意他语调之中不同寻常的异常,而指尖不可自抑地颤抖。她不禁想起遗落的往事之中,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日。

        当时娘逝去不久,她跌倒摔伤了,可她不顾婢女们哄着,跌跌撞撞地去寻他。可平日里十分宠爱她的阿耶,却仿佛看不见她满脸莹亮的泪水,也没有哄她。

        而他的目光,却深深凝视在她伤口的血迹之上……

        后来,一切就变了。

        可她竟未曾想过,真相竟然会是如此荒谬可笑。

        “公主其实聪慧无双,一直为父亲所难以掌控。生下你后,公主就与父亲分床而居,后来隔阂更是日益加深。眉眉,其实扬州暗中有许多公主之人,与公主所留下的东西,就好比悦园。

        毕竟你该知道……前朝之人并未全部覆灭。”

        明寺安的目光落在画中,公主华美的衣裾一角上,仿佛人鱼膏碰到了零星光火,迸射出明亮的火芒。

        “此中,还有许多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你。并且也知晓,如今你成为了贵妃。”

        前朝仅剩下来的,唯一的嫡系血脉。

        ……

        离开之时,却见地面潮湿。外头竟已下过一场小雨,

        明寺安给她小心地打着伞,送她出府。美人身形娇小,掩藏在宽大的伞面之下,虽滴雨未沾,一双眼眸却仿佛被雨水浸润,湿漉漉的。她始终缄默着,一字未露。

        他难得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又不禁有些软。

        将要分别之际,明寺安低声道:“眉眉,皇帝待你好么?”

        明萝梦眸中恍惚一瞬,他的确对她很好。予取予求,纵容入骨……除却那幅画卷的影子,让她顿了顿。

        可就是她眸中这一下的恍惚,让明寺安误会她如今的处境并不轻松,甚至有着难言之隐。他的眉间又积起阴郁。

        平日里的温和面容仿佛荡然无存,声色低沉:

        “眉眉,哥哥知道的。毕竟做人后妃,又哪里会得自由?

        他是帝王,可以有很多女人。而你如今无母家倚恃,身骨又虚弱,不宜诞下皇嗣。假若日后色衰爱弛,他也未必不会对你弃之敝履……

        男子隐晦的目光掠过女子团香雪似的肌肤,绛红的柔唇。一想到这些皆被那皇帝品尝过芳泽滋味,就令他心间如刀割,难以忍受。

        “可是眉眉,你该记住,你本该是尊贵无双的身份,不能为任何人所低头——

        还有刚刚哥哥与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

        日光曈曈,密林重绿掠过,在疾驰的马车之中看起来就如连绵的绿幛。隐约听见林中幽鸟传来几声鸣叫。

        他们正在回神都的官道上。

        马车中,俊逸的男人侧颜晬然,目底如清夜沉沉,落于黑白纸面。猫儿似的娇人儿埋在他的臂弯间,一边侧目望着马车外的景致。

        途径一片山林,明萝梦望着那一片绿色,忽然揉了揉眼眸。

        虚梦浮云般的图景,如幻境掠过眼前,让人不敢相信。白马俯首饮水,男子负伤于地,和一只卧在他身上殷勤衔药的小白猫。

        她的手指无声蜷紧,话音轻细如云:“君玉哥哥…和那只猫儿,是在林中初遇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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