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急躁
阿哲巴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骑射比武的场景。
那时他才十三岁,对手都是各个部族的成年人。他专心射箭,对周围人的质疑与嘲讽不闻不问,最后出人意料地赢得比武。父亲与本族人兴奋地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托着他,四处炫耀。
阿哲巴对此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对“人群”产生奇妙的对立感。此前他总是人群的一部分,弓箭让他与人群截然分开;俯视与仰视,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划出一条清晰可辨的界线。
眼前的场景与当年何其相似,只是没有亲人的骄傲与陌生人的欢呼,不同的脸上全是相同的冷漠。
阿哲巴努力昂首挺胸,做出与人群一致的冷漠表情,可总有一个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上?那可是包括父亲在内许多人的预言与期望。
为了驱逐心中的软弱,他在人群中寻找,结果却更加失望:曾经崇拜他的士兵、亲如兄弟的军官同僚、平起平坐的将领都在,唯独没有她。
起码她没在龙王身边。
龙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站在一群高大健壮的北庭人中间,几乎与身边的舒利图一样瘦小病弱。
龙王,阿哲巴猜不透这个人,就像猜不透上官如的心事。两人目光相交,阿哲巴轻轻点头。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舒利图的目光稍显不同——流露出一点无奈与同情。
阿哲巴突然感到脸上发热,龙王与舒利图都救过自己的性命,他回报的却是阴谋。
一想到自己可能当众露怯,阿哲巴急忙摒弃胡思乱想,看着持刀的刽子手,大声说:“多敦王子永远……”
两名执刑人粗鲁地将他按跪在地,其中一人用力拽着他的头发,露出后脖颈,另一个人挥刀砍落。
一气呵成,这是现场观众对这场行刑的唯一印象。满怀心事、自我感觉冷静克制的阿哲巴,在外人看来与另外五名颤抖不已的犯人没有区别。
舒利图邀请龙王私下交谈。
回到帐篷里,舒利图立刻显得疲惫不堪,“阿哲巴是草原上知名的神射手,不该就这样死掉。”
“嗯。”顾慎为随口回道。
龙王似乎心不在焉,舒利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龙王如果很忙……”
“没什么,我在想……”实话与谎言,顾慎为都不想说,“就这样处决阿哲巴,我也很遗憾。”
舒利图更在意自己的心事,接受了龙王的敷衍,继续说下去——他已经将龙王当成教师与引路人,许多事情只能向其倾述,“整个晚上我都在琢磨,我要是特赦阿哲巴,他会不会效忠于我,毕竟多敦已经死了。”
“他会。”顾慎为打点起精神,保证这个孩子成为合格的汗王,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
“阿哲巴很可能效忠于你,但你却会因此失去更多的效忠。将士们对汗王的要求,通常比汗王对将士的要求更高,宽宏大量会被看成优柔寡断,你承担不起那样的结果。”
舒利图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从龙王嘴里说出来,他的愧疚才少了许多,“龙王……我听说龙王在逍遥海的时候就很宽宏大量,甚至没追究背叛者的责任,龙王对我也……我可曾经试过刺杀你。”
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经历。舒利图忍不住露出笑容。彼时的剑拔弩张,已经成为此时的美好回忆。
顾慎为曾经向老汗王解释过类似的问题,如今又要向新汗王——还没得到整个草原承认的新汗王——重新解释:“因为我不是汗王,也不想争夺汗王之位,我需要的只是盟友。所以我允许身边的人在一定范围内若即若离,只要别挡我的路,哪怕是就此分道扬镳也无所谓。”
舒利图告诫自己要牢牢记住这些话,它将是自己与龙王全部关系的基础,“可我不明白,龙王有能力也有实力,为什么不当……西域的王?”
“因为我缺少北庭人对汗王那种独有的忠诚,尽管这些忠诚有时可能并不稳固。凭借汗王子孙的身份,你省略了最困难的一步;对我来说,这需要十年、几十年的努力。”
“几十年,呵呵。”舒利图摇摇头,“我也得需要几十年才能抛掉装模作样,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汗王吧。”
“咱们都有重任在身。”
离开舒利图的帐篷,顾慎为感到松了口气,很快又被独孤羡拦住。
“有传言说东面出现了不少中原人。”独孤羡忧心忡忡,“不会罗罗刚刚败走,中原大军又追来了吧?”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此前逃走的那批中原士兵,多派斥候打听清楚。”
顾慎为加快脚步,独孤羡却紧追不舍,“还有千骑关,随时都可以攻下来,我建议是尽快动手。在冬天到来之前,起码要打通前往逍遥海的道路。这样的话,明天春天只需要少量北庭军队的配合,龙军自己就能攻破璧玉城……”
顾慎为停下,思考片刻,“三天……五天后,进攻千骑关。在这之前,我要先解决一些问题。还有,军营要加强戒备,提防金鹏杀手渗入。”
独孤羡应“是”,还想再说几句,龙王已经大步走开。他隐约觉得龙王今天有些……急躁。
顾慎为还没到帐篷门口,一名女奴送来小阏氏的邀请。
小阏氏已经恢复常态,唯一的特异之处是帐篷里摆着一具棺木,“我在想是火葬好还是土葬好,多敦没跟我说过他的喜好。”
小阏氏用闲聊的语气说话,顾慎为也保持着平淡的态度,“如果是我就选择火葬,一了百了,土葬只是给地下的虫子送食物。”
小阏氏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火葬。等我死了,也要火葬。”
“很好的选择。”
小阏氏轻轻抚摸崭新的棺木,“我想跟龙王谈谈乃杭族。”
“我也正有此意。”话虽如此,顾慎为却提不起兴致,只希望谈话尽快结束。
“我相信,龙王和……新汗王,仍对十万乃杭族士兵感兴趣。”小阏氏没有注意到龙王的细微表情,她一直看着棺木,好像它美得让人无法放手。
“没错。”
“我也相信,两位和我一样,都不喜欢者速跟朵尔查。”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他们算是障碍吧。”
“如果我除去这两个障碍,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像是小阏氏的风格,直来直去,将阴谋当成正当交易。
“你可以报仇。”顾慎为虽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可还是等着对方提出要求。
“这样不够。报仇只是一时之快,十万骑兵却是万世之基。”小阏氏笑了,抬起头,手指离开棺木,“瞧,我也会用几个词。实话说吧,多敦死了,我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新汗王已经产生,小阏氏的称号早晚要从我头上摘掉,我需要一点保证,让我仍然拥有权力,不至于受人欺负。”
“舒利图愿意娶你。”
“哈哈,那是我当时骗你们的。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这是我的底线。”
“这就难办了。”
“世上无难事,何况龙王是聪明人。去想想吧,最好今天就给我一个答复。然后我就想办法弄两颗人头来。”
顾慎为只得又回到舒利图的帐篷里。
“全军将士已经尊我为汗王,乃杭族却还没有表示,咱们不能以此为借口除掉者速和朵尔查吗?非要小阏氏帮忙?”舒利立刻提出疑问。
“可以。但是咱们动手的话,很可能会引起战争,得不到那十万士兵不说,还会将他们送给敌人,代价太大。小阏氏是乃杭族人,跟朵尔查有仇,过后的解释更顺理成章。”
舒利图点点头,“我不太信任小阏氏。龙王没看到她捧着多敦头颅的样子,就像……就像是要不顾一切地报仇。”
“防着点就好,她不是眼下最大的威胁。”
“小阏氏想当部落首领吗?北庭可没有让女人掌控一部的传统……”
“你去跟小阏氏谈谈吧。”
“我?直接谈?”舒利图吃了一惊。
“嗯。你是汗王,就得像汗王一样行事。向小阏氏证明,你不是傀儡。”
舒利图脸上发热,因为他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傀儡,“我……试试。”
“你会成功的。”顾慎为在舒利图肩上拍了两下,转身离去,将一项重大职责完全丢给十二岁的孩子。
他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他打定主意,除非是独步王亲自杀到,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卫兵守在帐外,聂增与铁玲珑正在对练刀法,韩芬与一群士兵站在边上观看、开心地聊天。顾慎为向人群望了一眼,示意值勤的军官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这么久?”
帐篷遮得严严实实,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很阴暗,上官如在里面轻声问道。
顾慎为快步走过去,摘下五峰刀,急迫得像是初经人事的少年,“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很重要吗?”
“琐事,不重要。”
顾慎为将那个人影轻轻搂在怀中,双臂逐渐用力,将她拥入怀中,挤去横隔两人的无用空间。
她也给予回应,双手停在他的背上,仰头呼出的气息像是五月傍晚的花香。
顾慎为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正在与她融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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