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无垢(05)
章伴等人口中的废弃工厂离师风小苑约五公里,挂在欢富镇的西南角上,过去生产化肥,十年前就已经倒闭。川明市规划“学习城”时,没有将欢富镇计划在内,废弃工厂便一直留在原地,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我们那天骑车过来,贾,贾老师吃了安眠药,又被盛强绑在车上,一路都没怎么挣扎。”章伴领着特别行动队来到工厂附近,像是被恐惧和愧疚拖住了步子,走得越来越慢。他抹了把脸,眼睛红肿,嗓音哽咽,指着前方说:“我们就是从那个门进去的。”
花崇朝海梓一抬下巴,示意痕检师可以工作了。
虽然现场没有尸体,但是裴情也赶过来了,和海梓一同走进工厂。
工厂外是一片砂石地,车轮痕迹纵横交错,一些比较陈旧,一些应是近一周留下。花崇蹲下来,盯着三行自行车车轮印,抬头看向章伴,“这是你们的自行车印?”
章伴有些懵,“啊,是,是。”
花崇点头,“走吧,一起进去看看。”
章伴显然不愿意,“我就不进去了。”
花崇垂眼瞥他,“你是来指认现场,你不进去,我有问题时,难道还出来问你?”
章伴眼睛更红,“可是我也不知道贾老师去哪里了啊。”
“你们给贾老师下药,将他强行带到这里时,想过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吗?”花崇语速平缓,声线却冷了下来。
章伴连忙摇头,“我们只是想让他告诉我们月考的题!”
花崇说:“你们虽然还未成年,但已经到了需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的年纪。”
章伴睁大眼,慌张之下,没明白花崇话中所指,“付,付出代价……”
花崇皱眉,点墨一般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狠厉,“进来,亲眼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跟在花崇后面,章伴每走一步,腿脚就越酸软,最后,在即将跨入大门时,他颓然跪倒在地,眼泪接连往下掉,“我对不起贾老师,我不该做那些事,都是我的错!”
正在厂房内搜索可疑痕迹的海梓闻声抬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十六七岁就作恶,把老师绑来时怎么没觉得自己有错?现在挤几滴眼泪,就能将自己撇开吗?”
裴情难得与海梓站在同一立场,“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哭一场,就觉得自己该被原谅,就把内心的歉疚哭出来了,跟哭丧的假孝子有什么区别。”
章伴还在门口嚎啕,花崇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你们将贾老师扔在哪里?”
章伴低垂着头,不敢看前方,右手指向一个黢黑的角落。
角落里灰尘颇多,有非常明显的擦拭痕迹,还有重叠的足迹。
“没错,确实是这里。”海梓正在取样,“有一枚足迹和小路里的足迹一致。但是……”
花崇上前,观察着地上凌乱的痕迹,不由得皱起眉。
有一组圆弧形的清扫痕迹从这个角落一路延伸至门外,它覆盖了部分章伴等人的足迹,留下小半。
“两种可能,贾老师趁着盛强睡着,自行离开,并在第二天回到这里,清除掉自己的足迹。”花崇说:“或者有人尾随而至,将贾老师带走,并在学生们离开后返回,清除足迹。”
“只能是后一种可能吧?”海梓说:“且不说当时贾老师被绑着,行动不便,最关键的是,他自行离开后,为什么失踪了?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裴情在角落里绕了两圈,“如果是有人将贾老师带走,那就和前面三起教师失踪案连起来了。凶手,不,暂时还不能称他为凶手,嫌疑人早就盯上了贾老师,跟踪过他,了解他的生活轨迹,对‘学习城’这一片的监控盲区了如指掌,等待着贾老师落单的机会,对贾老师下手——从贾老师的习惯分析,这个落单的机会最可能出现在周五晚上。恰好这些卑劣的学生将贾老师绑到这里来,于是他将计就计。”
花崇沉默着踱步。
海梓和裴情方才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目前看来,川明市这一系列失踪案极有可能是针对教师群体的连环凶杀案。此前失踪的三名老师大概率已经遇害,而贾冰亦凶多吉少。凶手因为某个原因,极端仇视教师,在杀害他们之后,将他们的尸体藏了起来。
四名失踪者来自不同的学校,学科不同,年龄、性别都不一样,可见他的选择具有随机性,而连环凶杀案的随机性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被害人容易被下手。
贾冰单身,时不时落单,且生活在“学习城”这种配套设施不完备的城乡结合部,对于一名连环杀人魔来说,是绝佳人选。
只是贾冰正好被学生绑走这一点……
“是不是太巧合了?”海梓说:“贾老师被学生盯上不奇怪,被嫌疑人盯上……唉,这也许只能归结于他运气实在是不好。但双方都打算在同一天下手,嫌疑人正好捡了漏,这真的过分巧合了啊。”
“你案例研究得太少了。”裴情习惯性地“藐视”海梓,“在国内外的多起命案里,都有凶手捡漏的情况,并且正是因为有人无意间给凶手当了帮手,才让关键证据缺失,凶手得以逍遥法外。一些逻辑缜密的凶手甚至会有意识地寻找、培养‘帮手’,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海梓马上反应过来,“那这个案子,这些学生会不会是被嫌疑人故意培养的?”
裴情冷冷看了章伴一眼,“不要给他们找借口,我认为他们就是单纯的恶。”
线索断在废弃工厂,趁着盛强睡着,带走贾冰的人——假定这个人存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凭空蒸发一般。花崇本想从最近的失踪案入手,却直接撞进了死胡同。
柳至秦没跟着去废弃工厂,而是和许小周一起,将欢富镇、“学习城”为数不多的监控调了出来。
“假设作案者是同一个人,在经过前面三起案件之后,他的手段会更加娴熟。”柳至秦揉了揉眼眶,端起一杯还有些烫嘴的茶,轻轻吹一下,“他是怎么盯上贾冰?盯上之后跟踪了多久?他一定多次出现在贾冰出现的地方,只是川明市现在的监控条件,让他能够变成‘隐形人’。”
所谓的“隐形人”,就是躲在监控盲区中的人。这就好比军事上的隐形战机,它们不是真的隐形,而是难以被雷达所发现。
“所以暂时还没有在贾冰身边发现可疑的人。”花崇刚从废弃工厂回来,比柳至秦更加口渴,就着柳至秦的手喝了小半杯,“烫。”
“刚倒上。”柳至秦说:“不是吹了几下,会更烫。”
花崇拉开一张靠椅坐下,任思绪放空。
“倒是在拉视频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付俊等人多次出现在师风小苑附近。他们还曾经站在新校区西门外的几个摄像头下张望,一看就是在观察监控。”柳至秦说:“这帮小孩儿,准备做得挺充足,我甚至可以说,他们有初步的反侦察意识。”
“带走贾冰的人的反侦察意识比他们更强,所以几乎没有留给我们任何线索。”花崇在闭目片刻后睁开眼,“贾冰这条线走不通,那就只能梳理另外三起失踪案,寻找共同点了。不过……”
“嗯?”柳至秦转过脸,“什么?”
“裴情今天提到了一个细节。”花崇十指对在一起,无意识地轻轻碰触,“付俊这些人真是自发去劫持贾冰的吗?还是说,有人暗中影响了他们,促成这次巧合?”
“你提到这点,我突然想起来了。”柳至秦说:“我们是不是过于相信这些小小的作恶者了?”
花崇眼神凝滞一瞬,“你是说,他们可能在对我们撒谎?”
“从反应、阅历来看,他们撒谎的可能不大,但如果只看证据,我们并不能确定,他们说的都是真话。”柳至秦摆弄了一下鼠标,显示屏上的监控画面正在快进,“贾冰消失了,他们是最后见到贾冰的人,我们推断出贾冰被人带走,可假如这个人并不存在呢?会不会就是这四名学生带走了贾冰?”
花崇突然道:“模仿犯罪,失手杀人。”
柳至秦神色有些凝重,“当然,这是最极端的一种可能。川明市有三名教师失踪的事并不是秘密,这四个学生必然有所耳闻,他们绑走贾冰,逼迫贾冰写出月考大题,而贾冰不愿意,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情况下,他们失手伤害了贾冰,这时候……”
“不管贾冰有没有死,他们在极度惊慌的情况下,都会想到三起失踪案。”花崇说:“然后模仿,设计出贾冰失踪的假象。”
安静在房间里膨胀,像一个被不安吹胀的气球。
柳至秦叹了口气,“这是基于证据的一种推断,可能性很小,毕竟付俊这些人恶是恶,但心思、心理还缜密不到这个地步。”
花崇点头,“提出来没错,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洗清嫌疑。”
顿了片刻,花崇捏住山根,又道:“但我现在更加在意的是前一种情况——他们是否接收到了某种暗示。四名学生我都接触过,主心骨是付俊,劫持贾冰的主意是他提出来,最具备反侦察意识的也是他。他家境富有,靠父亲的地位以及赞助给二中的钱进入实验班,似乎是个纨绔子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成绩并不差,只是在实验班里吊车尾而已。在这件事之前,他没有做过任何违反校规的事。劫持老师,是月考在即,争胜心作祟。”
这时,茶水终于彻底凉下来,花崇端起喝完,又起身去倒热水,回来时一手插在裤袋里,继续说:“一个品行相对端正的人,为了在下一次考试中不掉去普通班,就计划绑架老师,逼问题目。这不是不可能,但深想的话,我觉得稍微有些跳跃。如果他接收到了某种暗示,这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柳至秦道:“那这个人一定做得非常隐秘,神不知鬼不觉,此前的问询里,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个人的存在,可见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手上的刀子。”
“还需要继续审,必要时可借助心理引导。”花崇看看时间,“这两天辛苦了,我今晚得回市里,去川明市局完整了解另外三起案子。你留在这边,还是和我一起回去?”
柳至秦合上笔记本,双手枕在后脑,“我当然和你一起行动。”
案件扑朔迷离,四名学生暂时处在警方的监控下。花崇和柳至秦正准备离开二中新校区,门边突然响起敲门声。
一位当地警察尴尬地笑了笑,说有人想和特别行动队的负责人说两句话。
来者正是付俊的父亲,川明市的明星企业家付权。
他五十来岁,身材高大,十分富态,看人的时候习惯睨着眼,是上位者惯有的姿势。
见到花崇,付权笑了笑,让秘书递来一个信封,“花警官远道而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花崇一眼便知那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也明白付权的来意——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付俊从整起案件中摘出去。
地方富豪与当地官僚关系颇深,有时的确能用钱和面子消除麻烦,刚才那位警察将人带来,也是因为必须给这个面子。
但花崇不同,他既非当地警察,也没有收当事人钱的习惯,况且付俊是贾冰失踪案里的重要一环,现在一切尚无解,不管谁来,他都不会放人。
递出去的信封无人接,付权面子挂不住,笑容收敛,“花警官是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花崇笑道:“你想说,在川明市,你就是规矩?”
大约没想到面前这位花瓶一般的警察态度如此强硬,付权噎了下,目光冷下来。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的确是川明市的规矩,川明市只是座内陆小城市,他付家给川明市的经济发展做了多少贡献,养活了多少人,当官的心里最清楚。多年来,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闯了祸,他满以为亲自出面,再送一张卡,对方就会恭恭敬敬地让他将付俊领走,没想到熟悉的副局长却说,这次的案子是上面的人负责。
上面的人?那也没什么。既然是在川明市干活,好歹都得卖他一个面子。
花崇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愣了一下。
“请回吧。”花崇冷淡道:“付俊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由警方和证据说了算。”
“你!”付权有些失态,“你知不知道我……”
“知不知道你是谁?”花崇轻嗤,“你的儿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的同事给他的答案,也可以作为我给你的答案,我是刑警,为疑案而来,别的一概不管,也不在乎。”
付权第一次在警察面前吃闭门羹,火冒三丈离开。
柳至秦等在走廊上,与付权视线相触时,淡定地笑了笑。
花崇从办公室出来,柳至秦接过他的外套,道:“我们花队怼人时特别有味道。”
花崇说:“什么味道?”
柳至秦想了想,“迷人的味道吧。”
花崇在柳至秦后腰上拍了一巴掌。
“唉——”柳至秦笑道:“腰不能乱拍,坏掉怎么办?”
“这就坏掉了?”花崇揶揄:“那你这腰质量不怎么行。”
开完玩笑,花崇正色道:“付权提醒我了,我应该现在把付俊找来再审问一次。”
柳至秦道:“但他们四人现在情绪都不太稳定。”
“没事,试一试再说。”
付俊是四人里的老大,主意最多的人,但此时此刻,也是崩溃得最厉害的人。
他最该去指认现场,却缩在房间角落不肯动,反倒是胆子最小的章伴带刑警们跑了一趟。
花崇盯着他,“付俊,头抬起来。”
付俊肩膀猛颤,嘴唇咬得发白。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劫持贾老师的想法?”
不答。
“在告诉章伴他们之前,你犹豫过多久?”
仍旧不答。
花崇曲起食指,在桌上敲动,语气严肃了几分,“付俊,我在问你话。”
付俊一哆嗦,终于抬起头。
“逃避没有用,难道你逃避了,这些事就能当做没有发生?”花崇的声音像棱角分明的冰块,清晰而又冷感,“你已经经历过多次考试,虽然每次都差一点掉入普通班,但没有哪一次真正掉下去过,为什么这次你突然有逼问贾老师的想法?”
付俊用力摇头,“我,我就是害怕!”
花崇说:“害怕什么?”
“害怕掉下去。”付俊开始抽泣,“我高一待在普通班,最后考得很好,加上我爸给了钱,我才进入20班。我和本来就在20班的人不一样,我这种后来才挤进来的很容易掉回去。我不能掉回去,我不能掉回去!”
说着,付俊扯住自己的头发,手背上青筋暴起。
花崇冷静地看着他,付俊所呈现出来的恐惧是真实的,考试、排名给了他成年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在长时间的恐惧后,为了留在20班,他选择和同学一起绑架老师。
而问题是,他的成绩其实不用这么恐惧。
是谁让他极端惧怕即将到来的月考?惧怕到不惜绑架老师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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