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蛊
老领导对江倾说了?很多话?,纪荷在喷泉台阶下等了?十五分钟,他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阔步过来,手?上的烟还没熄灭,下台阶时直接用手指捻住猩红火头,转半圈,猛地一灭。
“不?疼么。”纪荷蹙眉,看一眼他的手?指。
“有技巧的。”他立在她面前,单手?插兜,一手?捏着剩半截的烟身,眸光微垂,对她笑。
纪荷拎着包带,轻盈站立,视线从他笑眸慢慢往下落,这过程极其自然,像正常的社交礼仪,但不?正常在他们本不该用上“社交”这词。
转身,率先?往车边走。
他始终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同她一起到达车边。
夜色更加朦胧,星光黯淡。
纪荷问,“你现在住哪?”
不?等他答,又说,“江南平层的密码没变。你东西都在那里。”
言下之意,你可以住那边。
身后男人笑了?,轻地仿佛是她错觉,过了?两秒,喉腔才似被酒意润过有些沙地喃,“好……我过去看看。”
无限妥协。
简直不像他。
纪荷强颜欢笑,“江倾,本来要找个地方坐下和你聊,现在想想不必,你可能刚回?来,不?知道两个孩子多黏人,我这三?年基本没有多余社交,所以今晚也没怎么喝酒,因为不胜酒力了?。”
“纪荷……”他嗓音沙哑,千言万语,对着她背影也只是两个字。
纪荷让他不?必自责,“家国自古两难全。你反而瘦了,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江倾颤声笑,“比以前瘦很多。”
“骨架小,其实身上很多肉。”纪荷拿自己调侃。
还有什么比归来分居,更简单明了的分手?方式?
其他程序都多余。
两人站在车边。
从远处看,一对璧人般的形象。
江倾个子挺拔,高度也是她无法比拟。
今晚不?穿高跟鞋,她几乎得与他仰视。
但这短暂且匆忙的一晚,他总是迁就她,垂着眸,微微看她。
和此时差不?多。
纪荷转身,背对光,使得她面目不够清晰。
而他的表情却在一颗地灯的照射范围内。
英挺五官,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瞳仁是漆黑色,默默无声看人时,深邃柔情。
纪荷心痛,望着他眼睛,却发笑,“离婚吧。”
震耳发聩。
又似乎举重若轻。
什么都没有,随夜风、随上方喷泉突然跃起的动静,转瞬消散。
江倾偏转脸庞,在看一颗树,也可能是旁边某辆离开的车。
侧颜,精致到不像活物。
“你想……”他笑了?,转回,如?她所愿,“我可以。”
纪荷点头,欣慰笑,“好。”
江倾又问,“这三?年过得?好吗?”
她明确回?,“不?好。”带笑地、那种发颤腔调。
江倾于是低头,许久没抬上来,这样纪荷就看不?清他的表情,剩声音发哑,“哪里不?好……”
终究不甘心啊,要问她一个仔细。
向他诉诉苦,向他抱怨,或者怒骂哭打,都可以。
但纪荷摇摇头,径自笑言。
“两个孩子你看到了,念念活泼,无肉不?欢,脾气比较急,可能像你,一有事情不?满足可以打滚哭的那种。”
江倾抬起头,看着她眼。
纪荷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底有泪光。
强颜欢笑,“我是这种形象吗。”
“差不多。一个比喻,反正脾气犟。”说完念念说年年,“儿子比较害羞,但比念念懂事,每次吃饭,一个让我不?住夸,一个让我崩溃、想拿拖鞋打人。”
说到此处,忍俊不?禁。
她看着这男人,做最后告别,“你好好和他们相处,想见他们就打电话,我让他们等你,或者送去你那边。至于怎么分,现在太小了……”
“不?用分……”江倾哑声笑,“都是你的……包括其他。”
“凤凰城的房子,我把钱凑齐了?还是还你。你走前给我的江氏股份,我原封不?动留在江南平层,你回?去就能看到。”
江倾站着,无声,任她处置。
纪荷点点头,“就这样吧,空下来把手?续办了?。”
扶车门要进去时,忽然想起有重?要话?题没谈,于是背对他,颤笑问,“还没问你,怎么一点消息没有?三?年。”
是不是很危险?
没有夫妻情分,孩子也是他们间的纽带,稍加关心,是礼仪常识。
江倾没回?话?。
很长、很空的一段只剩虫鸣嘶叫的窒息般气氛。
纪荷笑了?笑,有苦涩的液体从眼眶滑进嘴角,她无所谓了?,抠车门,打算离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抠了?半天车子打不?开。
他在后面的气息靠近,忽然一握她手?,彼此接触面都是冰凉。
初夏夜。
衣裳单薄。
代表热力。
可他们接触的皮肤丝毫没有热度。
江倾将她握着,水平转向一百八十度,重?逢后唯一的肢体接触,是帮她找对自己的车。
“这里。”声音居高在她耳尖,气息是热的,证明他是活人,的确从死神的手?里跳脱了出来。
纪荷怔住,接着翘唇角,“谢谢。”
打开车门,利索坐进去。
系安全带时,他站在车外点了一根烟,不?等他放进嘴里,纪荷毫无留恋,猛踩油门离去。
和周开阳约定在一家咖啡馆。
这是他们的老地方。
前几年工作,有事没事儿都跑这边来喝一杯咖啡,刚好是回凤凰城的方向。
一点不绕路。
从国宾馆开过来,半小时到达。
周开阳定了?包间,纪荷熟门熟路找进去。
周开阳之前没联系她,可能怕打扰。
他是一个很有绅士礼仪的男人,来了,先?给她拉开座位,嘘寒问暖,有没有喝酒,喝了?多少,是开车来还是被人送?
“自己开车。”整场庆功宴只在和白宪臣交流时抿了一小口,没大事,自己开车过来。
反倒是江倾。
他酒量超出她预期,今晚也是见识了?他们政法口的人,喝酒时的豪情,是其他口子的干部无法比拟的。
可能停顿过久,再回?神,周开阳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掌心搭在她肩头,很温热。
纪荷眸光静静抬着,望对方。
周开阳长相斯文,眼镜拿下时,眼底的魅力也不?会因为近视而失去神采,他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人选。
从前共事就很愉快。
现在看着他的脸,被他掌心握着,纪荷心脏却如死掉,脑海里的画面还是半个小时前,幽暗夜色下,栽种着大片披挂下来的藤蔓、小停车位边,江倾从头到尾模模糊糊的形象。
现在细想。
他晚上换下了?白衬衣,穿很普通灰色衬衣,领口解了?两颗扣子,喝多后,若隐若现的锁骨泛红。
他身形其实比三?年前瘦削了?一些。
想想也是,异国他乡,任务在身,吃睡不好还有性命危险,怎么长肉呢?
他笑容也变了?,尤其社交时,除了几位老领导受他敬重、另眼相看,其他人仿佛不?在眼底。
他是一个很傲的人,坐上副局的位置,以后肯定进省委。
从政,勾勾绕绕,他仿佛已经游刃有余。
除了谈及离婚时,他墨黑眼底透出柔软与心伤,在外面,滴水不?漏。
这样就很好。
不?用担心以后政途没把握住自己,将自己送进局子,孩子们再次失去爸爸。
“纪荷?纪荷?”
“我在……”纪荷翘唇笑,感到抱歉又毫无办法,对周开阳,“你坐。我和你聊聊。”
“聊什么?”周开阳眉头紧皱,从她进门开始,心头就异常不安。何况江倾还回?来了,这种不?安像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刚才……”
自己可以想他,但不?允许别人提及他,这就是过去三年纪荷的日子,江倾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肯定不?好的。
抬手左手腕,一瞬间泪光就罩住视线,朝对面展示,纪荷知道自己在笑,她再难过,都会发笑,自己控制不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
周开阳脸色大变,身体往后靠,僵硬的注视着她。
纪荷说完这句话,放下手?腕,让手腕内侧那道横着的纹身,消失在周开阳面前。
“这一年,你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刚才那样的人。所以开阳,你停止吧。我们不试了?,恢复到朋友关系。”
“为什么?”周开阳先不?可思议,接着,再好的脾气都压不?住,痛心质问,“是他吗?你们要复合了??”
“从来没分开,哪来的复合?”纪荷放下咖啡勺,眸中带泪、笑看他。
周开阳见不?得?她这样子,痛心说,“意思是他一回?来,我就被踹开是么。”
纪荷笑,“我提出离婚,他答应了?。”
“……什么?”
“离婚。和江倾离婚。”
周开阳震惊。
纪荷低下头,继续搅拌咖啡,满满的一杯,不?知要搅到什么时候才能喝,机械般的低音,“不?过即使离婚,他也是孩子爸爸,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会受不?了?,所以让你撤退。”
周开阳恼笑,“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既然能放开他,舍得?离婚,怎么会说让我离开的话??”
纪荷再次举起左手?腕给他看,“因为他活着。”
“别再搅,洒了?。”周开阳倾身,从她手?中夺去勺子。
纪荷晃了?晃手?腕,突然崩溃,泪珠断线一般洒进咖啡杯,“开阳,你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周开阳痛心,从椅内起身,隔着桌面,握住她手。
纪荷整个身体在发抖,笑意仍在,“从前他是死人,我为他行尸走肉一万年你都不会介意,你觉得?自己能融化我、包容我,和我在一起你就满足,现在不可以了?……”
笑转成彻底的哭。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决堤,“他活着,你就会受不?了?,我为这样一个男人所做过的点点滴滴,每一份都成插在你心头的刺。现在不爆发,早晚爆发,为避免麻烦,你早先离开我。”
“不?……”周开阳离开席位,到她面前,捧住她两只手,从下看她垂着的潸然泪下脸庞,哑声,“纪荷……我可以等你走出来,我可以,而且你们离婚了?!”
说了半天,他不?明白、固执,纪荷恼了,她抬眸,老毛病又犯了看不?清人,但是将手?从他桎梏里抽出,仍旧朝他展示纹身。
“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跟你强调,我是这样的人……”她举着手?腕,彻底崩溃,仰头痛彻心扉,痛到唇瓣发抖,很长说不?出完整的话?。
灯光暖亮。
她脸上全是泪水。
周开阳过来抱她,让她泪水在他衣料上擦,可怎么也擦不干。
“开阳……”纪荷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爱他……是死人时爱,是活人也爱……此生没你的位置,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为什么要离婚?”
“我累了……我为这段感情耗尽了自己……”纪荷闭眼,“我干爸说,对待一段感情得?循序渐进,一开始就倾尽所有,要么伤对方,要么毁自己……我现在毁了?自己……”
她多想哭啊。
在早上家中的院里,在晚上的那个小停车场里,抱着那个男人哭。
不?过多么不?切实际,她现在状态游离,连看都不敢看,她怕了?,太害怕了?……
“我好难熬……好难熬……”仿佛救命稻草,周开阳的怀抱给了?她温暖,纪荷内疚又不?舍,哭着笑,“怎么办呢你看……我这样……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江倾活着。
她的情绪还是这样。
是男人都会受不?了?。
周开阳不例外。
纪荷一开始就看透了,由着他,给他一个机会,对他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觉得?是负担,乐在其中。
纪荷没想到自己的残躯还能给一个男人这样的快乐。
她感到不解,又挺理解。
不?解是因为身心俱疲,除了在快要到来的江倾“四周年祭文”上,写上我夫英魂浩荡……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理解是因为自己在飞蛾扑火,别人应该也会扑吧。
就扑着吧。他会受不?了?而离开的。
现在江倾回来,这样的离开提前了?而已。
这样的提前对周开阳造成冲击,他不?甘心,一直擦着她的泪。
纪荷又看不?清了?,耳鸣也发作,兜兜转转许久,周开阳的痛吼声才撕进她耳膜。
“那你告诉他啊——你为他差点没命,你为他拖垮了身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就是江倾造的孽……”
纪荷头很痛,眼睛红肿到只剩两条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爆发了?,实际上她常常这样爆发,在夜深人静一双稚子睡着的时候,写着写着字,突然墨晕开,毁了?一张又一张宣纸。
可能这样,她习惯了独自爆发,面对外人、或者江倾,她只觉得?自己特别想安静。
她可以隔着一层消音的某种界面,看江倾归来的样子。
看多了?,就会觉得?不?真实。
周开阳说江倾造孽,她否认,十三?年前,江倾也为她这样疯狂过,他的时间更久,他为此做了?警察,所以现在,算还他的。
“男儿志在四方,不?阻他的路。”这话?发自真心,纪荷是真实冷静下才做出的离婚决定,她没有生病也没有胡作非为,自己受了?多少罪,也跟江倾无关。
离婚了?,就各不?相欠。
她得为自己活着。何况,这也算达到了以前彼此的约定,一起活着。
没什么比现下的场面更美好了。
周开阳明明不忍心逼问,却控制不住出口,“你就不能……彻底放弃他吗……既然已经提离婚……”
纪荷带着泪光笑,精疲力竭,被周开阳扶着肩才没倒下。
她只说了?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周开阳大震。
心里不?由呼喊,好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是表白江倾,也是喝退自己啊。
她的烈,让周开阳几乎没有活路。
……
出来时,夜空再次飘起细雨。
周开阳扶着她,坚持要去医院,她拒绝,说得回?家,孩子们在等。
她这三?年完全拖垮了自己,江倾再不?回?来,她可能都会折寿,情深不寿,情深不寿……
周开阳羡慕,又痛心。
“开阳……”纪荷对他说,“我老毛病了?,看不?好,得?养,以后有时间养了,但是很抱歉,我怕你继续固执,我们以后朋友没得做,你不?能做到真正的不?嫉妒,不?是吗?”
周开阳没回?答,只说我先?送你回?去。
接着,打横抱起她,快步往车边而去。
上车驶离后。
街对面,一辆停着的奔驰越野,从车窗中,看清两人一路相依出门的情形。
驾驶座上,宋竞杨唇中咬着两根烟,一起点燃。
他今晚没来庆功宴,却当了?司机,被领导要求着,务必将居功至伟的江局长送回?家。
可这位江局长喜欢跟踪人,不?知是不是刑侦的习惯使然,从国宾馆到这里,一路随行,没被发现。
宋竞杨此时点燃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将另一根往后头举起,“来一根?”
后头人久久未接。
宋竞杨笑,“别介啊,要么上,要么装死趴着,你才回?来,不?会就选择的后者吧?”
江倾没回?话?。
他靠在椅内,眼眸紧闭,微弱光线下,脸部轮廓模模糊糊。
“受刺激大发了。”宋竞杨嘀咕叹气,发动引擎离开。
这时候,外头路灯照进后座,江倾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已不翼而飞。
和她的一样,光秃秃。
作者有话要说:“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就是她的爱。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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