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代兰琴几人两天没有阖眼。
代兰琴始终关注着里堂病患的情况,她熬了好几批药汁,根据加入的草药种类和量分给了情况不同的人。
延命丸加上中药起到了效果,一天一夜过去以后里堂也只死了四个人。这四个人中两个是六十多岁身体很不好的老人,一个是刚出生没几个月体质太差的孩子,还有一个则是多处伤口感染导致高烧不退,延命丸让他吊了一口气,最后却也没有撑过第二天。
王川中已经见惯了死人成堆的场景,他以为自己练就了强大的心脏,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然而在药堂门口看到只有四副盖着白布的担架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他又看到了昨天偶然扫到过的年轻女人,她怀里的孩子已经醒了,脸上还透着高烧后的红,但气色好了不止一点两点。
此时女人沉默地站在尸体边,脸上是一抹惋惜的表情。
周围的人也在窃窃私语。
“昨晚我娘子情况很不好,都说胡话了,我在药堂里守了一整夜,没想到代姑娘一碗药灌下去她身子就没那么烫了,现在人虽然没醒睡得却很好。”
“我家那老头子也差不多。可惜了这四人,代姑娘也没能把他们拉回来。”
大概是耳朵尖听到了代兰琴的名字,年轻女人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要是没有代姑娘彻夜在这守着,这里还不知道要躺多少人呢。”
闻言立刻没有人说话了,前几天那样惨烈的情况,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有人愿意回忆。
“代姑娘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我给她揉点面做包子去,她累坏了身子可不行。”
“素包子不顶饿,我被抓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鸡关起来了,虽然它被饿瘦不少但做个鸡汤还是不成问题。”
“那我、那我回去看看树底下的陈酿还在不在……”
外面围着的人散了不少,王川中抬头看着里堂还在给一个孕妇把脉的代兰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在湖镇当知府也有五六年了,不说为这些百姓做出过什么牺牲,兢兢业业肯定是有的。然而这么多年来只有在有事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他,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把家里珍藏着的宝贝都拿出来。
正想着,抱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炉子的玲箩从药堂走了出来。
看到王川中她想都没想就将炉子塞进了他手里。
“知府大人,代姑娘说这是给前城百姓喝的预防疫病的药,一人一勺兑水喝。”玲箩说完准备进门,不过看到周围都是病患后她又很细节地从袋中拿出了一瓶消毒水放进了王川中的手中,“大人住在前城还是不要来回跑的好,若是将疫病传染给了前城的百姓就不好了。这是消毒水,你回去之前记得消毒。”
说完玲箩便又匆匆跑了回去,等到她的背影混在人群中看不到了,王川中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当成小厮差遣。
他垂头看了眼孩子冒热气的炉子,有些无奈地“啧”了一声。
青水镇,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林思尧脸色有些惨白,车轮又一次从凸起的石头上撵过时,她终于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裴之礼的衣袖。
“殿下,我头晕。”她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又有些委屈。
这还真不是故意作秀,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有晕车的毛病,到了这里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时代没几条平整的路,镇上行人多稍微好一些,进林子的时候马车就像失控一般乱颠乱撞。这几天中甚至有一次林思尧在昏昏沉沉间被晃到了地上,裴之礼都没能拉住她。
袖子被拉住,裴之礼侧头看了眼小脸煞白的林思尧,心中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耐。
他伸手抚开林思尧脸上的碎发,将她往怀中轻揽道:“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湖镇了。”
他胸膛坚硬、声音温柔,林思尧撑在他胸口的手一紧,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刚离开京都没多久的时候她也会头晕,那会儿裴之礼还会体贴她让车夫停下休息,前几天的晚上他们也在客栈休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湖镇裴之礼就好像越着急。她好几次隐晦地表示要停下休息时他都说再坚持一下。
明明以前他是最担心她身体不舒服的。尤记得几月前他们去秋猎,半天的车程他为了照顾她愣是行了一天。
林思尧仔细回忆了一下,裴之礼有细微的变化好像是从他问他们相遇的细节开始的。可她所知道的那些都是从书中看的,除了当初真正救下裴之礼的人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知道。
她也一直没有担心过他真正的救命恩人会不会出现,因为那个女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更是没有在后续的书中出现,至少到她看过的那部分那女人是没有出现的。
马车又剧烈地颠了一下,林思尧收回思绪,病恹恹地靠在了旁边的软塌上。
也不是不能坚持,可代兰琴和三皇子去湖镇已经脱离了原书的剧情,她不能让剧情变得更偏。在青水镇她必须“碰巧”遇上天药老人,不然仅靠她一个人根本没办法解决这次疫病。
大概是她额头急出来的冷汗引起了裴之礼的注意,他终于心软让车夫停了马车。
他摸着林思尧的头,轻叹了一口气:“最多休息一个时辰,尧尧,我能等百姓们等不了的。”
林思尧靠在他的胸口乖乖点头,暗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能在青水镇停留,剧情应该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稍稍调整好音色后,她小声道:“殿下,我想下去透透气。”
裴之礼没有多想就将长腿一收:“去吧,让立春陪着你。”
居然是让立春陪她?
林思尧窃喜的表情一僵,但当务之急是找到天药老人,她也没有再多纠缠,两步一个踉跄地下了马车。她以为裴之礼看到自己这样会心疼,殊不知他其实根本没有看她。
裴之礼垂着眸,眼中是看不清明的怪异。
先前没有对林思尧的身份多想什么,一旦产生怀疑以后他就愈发觉得奇怪,当初他喜欢的那名女子,当真是这么娇气没有大局观念的人吗?
裴之礼回忆起代兰琴浑身是伤被裴司玉抱在怀中一声不吭的模样,再次拿不准主意了。
……
青水镇的街上还要少数几家店面开着,立春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她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看到什么新鲜事物都要和林思尧说两句。
“太子妃,那边有卖冰糖葫芦的,奴婢去买来给你吃吧?”
“太子妃,那里还有龙须糖……”
林思尧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你买一些给太子殿下便好。”
她胃里好不容易舒服了一点,怎么可能吃得下什么东西。
立春这才止住自己的兴奋劲,看了眼马车紧闭着的帘子她隐约觉得太子与太子妃之间关系有些奇怪,于是也没有真的去买那些甜腻腻的东西引太子嫌。
林思尧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立春身上,站在马车边稍微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她便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
她依稀记得书中对天药老人的外型描述,那是一个个子很小的老头,佝偻着背看上去和普通老人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双看似浑浊实际上冒精光的小眼睛。
正想着,前面人群突然出现混乱,有不少路人被吓得四下散开,有胆子大的围过去凑热闹。
立春也被吓了一跳,急急地走到林思尧身边:“太子妃我们快走吧,万一是歹人就不好了。”
谁料听到她的话林思尧不仅没有害怕,还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挤进人群林思尧看到地上躺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双眼紧闭脸憋得发紫,手死死地摁着胸口。他剧烈咳嗽着,稚嫩的脸上糊着眼泪鼻涕,因为难受双腿还无意识地在地上蹬。
从他身上的衣服和旁边急得脸色苍白大喊救命的婢女来看这应该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周围没有人上前,林思尧的视线在人群中飞快转了一圈,意外从某个缝隙中看到一张苍老又事不关己的脸后她眸光一变,没再多想就朝着那名小少爷走了过去。
她径直蹲跪在地上,将少年的头抬起来小心地放至膝盖,拽开他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后她又转头对着身后窃窃私语的众人大声道:“你们不要围在这里,都散了!病人需要流通的新鲜空气!”
从这个少年的症状来看,她初步断定他的病症是过敏性哮喘。
哮喘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绝症,她手上又没有支气管扩张剂和吸氧器之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脱离致敏环境。
婢女傻了好一会才从林思尧大胆的行为中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居然扯开她家少爷的衣服、还露出了这么一大片胸膛!
她气恼地想要上前却被一直站在林思尧身后的立春一把拦住。
立春看着她,眼中带着一点不屑:“还想你家少爷活命的话就不要在太子妃救人的时候打扰她。”
婢女一愣:“太子妃?!”
后面的一众百姓也是不敢相信的模样,但是同样是婢女,立春的穿着打扮和其他的婢女相差的实在是太多了。不敢多嘴,所有人都往后面退开了很远,林思尧总算是感受到干净的风吹在脸上。
人群散开,那个白胡子老头也就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下。
天药老人是何等的自负,即便是不愿意出手相救又怎么会允许别人命令自己做事呢。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林思尧,没想到在她奇怪的按压手法下那个少年的情况居然好了一些。
“你是什么人,”立春不满地看着眼前的老头,声音拔高了些:“没听到我们太子妃说了什么吗?”
老头轻蔑地看了立春一眼,他也不为自己解释什么,走过去就往少年口中塞了一粒药丸。接着他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快准狠地往少年的头上、耳根以及脖子上扎了几针。
婢女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这回连立春都没来得及拦住她。
“你这老头对我家小少爷做了什么!”婢女冲过去,然而还没有跑几步双膝就扎入一根银针,她惊叫着摔倒在了地上。
在她倒地哀嚎的时候老头拔掉了少年身上的银针,少年也在这个时候安静下来,青紫的脸渐渐地变得红润。不少路人都捂着嘴看呆了。
老头收针的时候还不忘往林思尧脸上看,他本以为会从这个年轻女子脸上看到惊讶或者其他敬佩的情绪,没成想她居然十分平静。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就不好奇我用了什么针法?”都是行医的,他是最知道医者的那些心思的。
“好奇。”林思尧将心中的震惊压下,故意装出一副淡定不为所动的样子道:“早就听闻天药老人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天药老人抬眉:“你知道我是谁?”
林思尧浅笑着点了点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缓解这样的急症,普天之下大概就天药老人一人了。”
她说缓解。
哮喘这样的病即便是在仪器发达的现代都没办法快速治愈,更别说是在现在这种闭塞的时代,天药老人仅凭一颗药丸和几根银针就控制住这个少年的病情,属实是厉害。
果然在她说完这些话后,天药老人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欣赏。
“尧尧。”
还想再说什么时林思尧的身后蓦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立春立马转身跪在地上,连林思尧都起身微微行礼,“殿下。”
顿时这周围的人跪了一片,只有天药老人不仅站着,还上下打量了裴之礼一眼。
裴之礼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他对众人抬手,又看向林思尧:“尧尧,这位是?”
林思尧没有隐瞒,立马道:“他是天药谷的天药老人。”
裴之礼的眼神顿时变了,再与天药老人说话时便多了几分敬佩,“久闻天药老人大名。不知天药老人到青水镇所为何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管是裴国还是其他几个国家,见过天药老人的双手双脚差不多就能数得过来。
天药老人是天药谷所有医术与毒术的继承者,与上一代天药老人不同,这一代的继承者似乎一心都在研究医术上,听说他好几年才会出天药谷历练一次,没想到这次居然被他裴之礼遇上了。
眼前这人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再加上对林思尧有些兴趣,天药老人也就没有拒绝。
裴之礼请天药老人到了一家茶楼,一番询问以后才知道原来今年又到了他下山历练的日子。
年纪上涨以后他也有意无意地寻找一些有天赋的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殿下此番又是要去何处?”抿了一口林思尧斟的茶后天药老人看了她一眼,直白道:“太子妃对一些急症似乎也有些了解,有机会我也想与她讨论讨论。”
裴之礼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减少自己的防备,不过自己的形成并不是什么秘密,于是他也就没什么隐瞒地说了。
听完后天药老人脸上多了点别人看不明白的深意,他端着茶杯没有说话。
一直到裴之礼以为他不会对这件事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道:“鄙人也想去湖镇看看,不知太子介不介意我与你们同行。”
饶是裴之礼再冷静,这时候也因为欣喜控制不住地洒出来几滴茶水。
他眸光炽热地看着天药老人,有些激动:“自是不介意。”
于是天药老人一同去湖镇的事算是定下了,想到结识天药老人是靠着林思尧,裴之礼对她又多了几分耐心。
在之后的半天路程中他心中也有些羞愧。自己怎么能因为林思尧稍微娇气了一些就这般怀疑她的身份呢?
说起来她的娇气其实是他宠出来的,从她救那少年看得出来她还是当初善良的她。
……
马车走走停停行了半日,多了天药老人后还在临近湖镇的一个驿站休息了一晚,一直到第二日晌午十分才到湖镇。
余未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代兰琴身边,接待裴之礼的换成了军队另外的人。
不过有代兰琴和裴司玉在前,这名官兵并没有被太子和太子妃惊到,将他们带到前城休息处后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前城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他们的脸上都蒙着蓝色的布,看得裴之礼和天药老人同时蹙了下眉。
“他们戴着的是什么东西?”天药老人率先开口。
裴之礼答不上来。
林思尧则是白着脸不敢答。她没想到代兰琴居然会这么大胆,这分明就是仗着别人不认识口罩才敢拿出来,偏偏她还真不敢戳穿,要是被人知道她和代兰琴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她们两怕是得一起被送上刑架。
光是想着林思尧就觉得自己抑郁的心病又要犯了。
方才已经离开的官兵又回来了,这次他手上又多了一打口罩和一瓶消毒水。行了礼后他将消毒水喷在了几人的四周。
在他将口罩递过来时天药老人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是口罩。”官兵回答道:“这是控制疫病传播用的,有了口罩以后这么多天前城只发现了不到百个染疫病的百姓。”
瘟疫传播有多吓人是众所周知的,没想到这么薄薄的一层东西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效果,天药老人第一个将口罩拿过来罩在了脸上。
他试着呼吸了一下,发现确实比毛巾舒服多了。
“那边的那些人又在喝什么?”他又指了一下不远处正在排队领药的前城百姓。
官兵又道:“那是解毒剂,也叫作预防药。代姑娘发现此次疫病中带有很强的毒性,提前喝了药以后被传染的可能性会降低很多。”
“解毒剂?”天药老人嗤笑了声,不屑道:“是药三分毒,也不知道你口中的代姑娘是何居心才会给没染病的百姓喝解毒剂。”
林思尧和裴之礼也露出不太认同的表情,谁知官兵闻言居然不怕死地反驳。
“代姑娘是为了救我们!她知道长期服用解毒剂对身体不好,所以这段时间来她不仅治病救人还控制解毒剂中草药的用量,我们前城这么多人已经喝了这么多天了,没有出现过问题。”官兵看着天药老人,眼神不善:“倒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随便污蔑代姑娘。”
裴之礼眸光一黯,还没说什么就见官兵突然目眦欲裂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指甲深抠进肉里都不自知。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天药老人则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
“无知小儿好生狂妄。”
裴之礼对这名官兵生不出多少同情心,但这好歹是裴国,倒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子民。
无奈他只能开口叫住抬腿欲走的天药老人,“前辈尚且留步。”他指了指地上打滚的士兵,“此人罪不至死。”
天药老人继续往前走,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放心,死不了。不过是让他疼上几个时辰长长记性罢了。”
见他真的没有给解药的意思,裴之礼也只能作罢。
外面从来就不缺天药谷相关的传闻,谁人不知天药谷医人性格古怪?眼前这可是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天药老人,这人这么挑衅还给活路已经是难得的事。
没再管痛得满地打滚的官兵,裴之礼几人抬腿朝着镇中心走去。
前城和镇中心是分开的,分界处用栅栏拦着,还有官兵轮流看守。
这些人越是井然有序,林思尧的心就越慌,她没想到代兰琴居然真的有本事把一整个镇子的百姓安排得井井有条。
若是代兰琴解决了这次瘟疫,那她花这么长时间赶往湖镇、又为了天药老人花费这么多心血岂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加快了脚步。
-
要想找到代兰琴很简单,湖镇没有人不知道她,而且不管从哪条路上走出来的人大多都朝着一个方向走,那就是代姑娘在的药堂。
走了将近半里路,裴之礼几人总算到了药堂外。
这里来来往往都是病患,但却没有丝毫恐慌感,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脸色没那么好的百姓得的只是普通风寒而不是随时可能要人命的疫病。
按理说他们身体健康的人看到疫病病患都会想跑,可这些病患安然的态度愣是将他们的恐惧都带走了。
林思尧总觉得心中不安,快到药堂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伸手拉住裴之礼,担忧道:“殿下你还是别进去了,里面全是重症患者,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裴之礼拉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代兰琴和裴司玉都能留在里面,本宫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说完裴之礼就率先抬腿走了进去,而天药老人在听到代兰琴的名字的时候就面色骤变,跟着他快步走了进去。
里堂病人一点都不比外面街道少,但是氛围依旧很好,地上满满当当地铺着草席,有几个草席上聚着一家人嬉闹。
也有病情依旧严重的患者,可旁边有身体好些的人帮忙照看着,病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死气。
一整个药堂里最显眼的当属高高的药台后面的代兰琴,她戴着口罩也很显眼,裴之礼一眼就看到了她。
奇怪的是他注意到的不是她脸上那暗红色的胎记,而是那双弯弯的好像闪着亮光的眼睛。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之前在东宫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身上带着森然的怨气。
不知道是不是那块玉佩带给他的心理暗示太过于强大,看到代兰琴的一瞬间他就觉得眼前这人与三年前模模糊糊看到的身影重合了。
代兰琴的身边趴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提溜圆,还好奇地举起手上的一片叶子问代兰琴,“姐姐,这个叫什么?”
代兰琴抽空看了眼便道:“何首乌叶,用来治疗疮、肿和一些皮肤病的。”
“何首乌叶?”小男孩鹦鹉学语般跟了一句,跳上小板凳后就要去拉代兰琴的右手:“姐姐教我识字吧。”
他的小手不知道摁到了哪里,代兰琴突然皱了下眉。
下一秒正在搅拌药汁的裴司玉就出现在了男孩身后,他一把将男孩从板凳上抱下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去找你娘亲,今天你还没有喝药。”
听到喝药,小男孩脸顿时一苦。
不过他十分乖巧,什么都没说就朝着药堂角落忙前忙后的年轻女人走了过去。
等他离开后裴司玉才再次转身,这回他神色认真地拉高了代兰琴的衣袖。
只见她纤细的手腕处缠着几圈纱布,裴司玉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解开,拿出药粉上过药以后才用新的纱布给她缠上。
代兰琴一直垂着眸子看着他的动作,他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后她才收回手转了两圈。眼中有愉悦一闪而过,嘴上却在逞强:“不过是被炉子稍微烫到一些,我哪有这么娇贵。”
裴司玉轻笑了一声,并不回应她。
这一幕落在裴之礼眼中,令他莫名觉得刺眼。
这两人没有婚约在身,公然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便是不知羞。何况裴司玉是皇子,皇子的婚约更是需要皇帝做主,怎么能任由他胡闹呢?
裴之礼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身边的天药老人已经发出了一声狭促地哂笑。
他盯着不远处的代兰琴,那双浑浊的眼中尽是厉色和阴狠:“你当然不娇贵,你不过是天药谷最卑贱的药奴。”
他朝着代兰琴的方向标走了几步,脸上一闪而过的贪婪,“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把你培养成最优秀的药奴,你居然敢逃出来,还冒充医人?”
“……”
代兰琴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在砂纸上摩擦,又像是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猎物直到猎物窒息。
她身子一僵,即便是早就知道可能在湖镇与这人相遇,她的心还是不可控制地颤抖。这个男人从小给她造成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她想起这个人都觉得心惊,肌肉反应就是逃跑。
但是她没有跑,在裴之礼几人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的面板上还能看到沈意伶发给她的话。
沈意伶告诉她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在她研制各种毒药的时候天药老人闭塞不前,他以为他们天药谷传下来的医书和毒术是普天之下最厉害的,殊不知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她已经成长得比他更加厉害。
沈意伶还说了,她花了不到十天就控制下来的疫病天药老人需要花好几个月,这就足以说明世人敬仰的天药谷也不过如此。若是实在受不了就给这老头一把毒粉。
想象一下天药老人跪地求饶的样子,代兰琴觉得沈意伶的这个建议也不是不能采取。
代兰琴攥着拳头沉思的时候,林思尧在心中窃喜。
她只是从皇上口中听说代兰琴是天药谷的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只是药奴,要知道她这次犯的可是欺君之罪,这传到圣上耳朵里可是要被砍头的,连带着裴司玉都得跟着被牵连。
林思尧努力控制住不让嘴角上扬,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看向天药老人,求证道:“前辈,什么是药奴?”
天药老人冷笑:“药奴就是天药谷最卑贱的存在,只配被医人拿来试药。”
林思尧露出惊讶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问:“前辈的意思是代姑娘并不会医术?那这些病患……”
“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药奴根本就不配学习天药谷的医术。”天药老人看都没看那些病患一眼,片面道:“不过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整个药堂都安静下来,那些病患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不悦。
没有谁比他们更加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他们是生生被代兰琴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或许死马当活马医这句话没有说错,但是代兰琴的医术是不容置喙的。她绝不可能是这个老头说的那样,她的医术高过于他们湖镇所有的郎中,甚至比几年前来过湖镇的神医还要厉害。
代兰琴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还是闻声过来的年轻女人第一个忍不住。
她看了眼天药老人,质疑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说代姑娘不会医术?”
天药老人不屑与她说话,倒是林思尧着急地向众人表明此人的身份,“这位便是天药谷的天药老人,你们不用担心,有他在你们不会出事的。”
天药老人的名讳没有几个人是不知道的,但意外的是和刚才那个官兵一样,这些人听到天药老人来救他们之后也没有露出太惊喜的表情,反而是面面相觑有些怀疑。
林思尧心中顿感不安,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一道慢条斯理的男声已经打断了她。
“你说他是天药老人,有证据吗?”裴司玉看都不看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头一眼,他护犊子一般将代兰琴拉到自己身后,语气轻慢,“代姑娘几月之前救过本宫,现在又对全镇百姓出手相助。她有没有医术我们有眼睛会看,倒是这个老头,他脸上除了看得出老又有哪里写了天药人三个字?”
天药老人脸色一沉,他伸手就将藏在腰间的令牌拿出来。
只见上面清晰分明的“药”字,镶嵌在令牌周围的金边暗示这块令牌的不简单。
谁料裴司玉看到这块令牌,俊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都不带变一下。他语气更加犀利了一些:“本宫要是拿出一块一样的令牌是不是也能说是天药老人?代姑娘这些时日救了这些百姓是事实,你若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份也简单,这么多人中随便挑一个,治好了不就说明医术强过代姑娘了吗?”
草席上的那些病患听见裴司玉这么说,立刻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三皇子说得对,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天药老人,真有本事就使出来,藏着掖着的谁还会相信你。”
“就是啊,还说代姑娘是药奴,我看你更像是营养不良的药奴!”
“谁愿意让他治啊,万一治死了找谁说理去?”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天药老人一张老脸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要知道多少人千金万金想请他出山他都不放在眼里,曾经更是有大国的皇帝派自己的皇后和皇子到天药谷门口求他救命。
那么多达官显贵想要见他一面都见不着,眼前的这些贱民居然说什么不要他治?他看他们都是被代兰琴把脑子给治没了!
眼看天药老人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裴之礼的表情也变得难看,他低斥了一声:“裴司玉!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请到天药老人吗?你别胡闹了,快给前辈道歉。”
察觉到裴之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代兰琴意外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裴司玉也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反问道:“那你可知我和阿琴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些病患身上?她每天休息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时辰,就算这天药老人是真的也不配说她的不好。”说着他带着戾气的视线落到天药老人身上,警告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
“……”
活了七十多年,这是天药老人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威胁他。
他狠着脸,一口牙都差点没有咬碎。
事情闹成这样,没有道歉天药老人当然不可能拉下脸来治病救人。
两边正僵持不下之时,两名身穿盔甲的官兵就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人跑了进来,年轻男人痛苦地低吼着,却因为嘴里塞着一块毛巾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他黑色的衣服上有些颜色更深的血迹,指甲缝里也能看到血肉。
药堂外和草席上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玲箩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往地上铺了件衣服,招呼那两人道:“快把人放下,这是疫病的新症状吗?”
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在地上打滚的官兵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到林思尧和裴之礼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和不自在。
但是代兰琴是知道这官兵是怎么一回事的。
她扫了事不关己的天药老人一眼,面上神情厌恶。
这种毒,曾经沦为药奴的她最熟悉不过。
不愧是天药老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如此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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