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血色与株连
太阳西去,留下深邃而隐秘的黑夜。在笼罩半个世界的黑夜下,是整个美洲大陆上最明亮的万家篝火,今夜不眠的湖中都城。
盛大的即位典礼刚刚结束。都城的宫殿区内,贵族们点燃熏香,聚集宴饮,歌舞吟诗。社区的平民们则点起火把,聚集着祈祷祝福。而在闪烁星光的特斯科科湖岸,在摇曳的独木舟上,是幽会的青年男女。他们相拥着,私语着,看向中世纪夜空中,璀璨的银河。
星光点亮道路。数十名首席大臣的使者面色肃穆,从隐秘的的小路中穿行而去。过了不久,如同猛兽从丛林中醒来,整个都城逐渐安静,灯火依次熄灭。秋风中满是肃杀,带来未知的恐惧。
一队队的武士从帝国的军械库涌出。他们披坚执锐,封锁关键的道路、桥梁和港口,控制岸边的小舟,禁止行人通行出城。青年男女们受到惊吓,被驱赶到最近的房屋。武士们带着些许疑惑,防备着“特斯科科亲王的叛乱”。
在宫殿区边缘的亲王府,比里尔从酣睡中被摇醒。他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睛,看到中年武士焦急的面容。祭拜叔父特洛尔之后,他心中郁郁,喝了些酒。一边怀念着往昔的光荣,一边在夜风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是万众瞩目的父亲,然后又变成万众瞩目的自己,站在雄伟的大神庙上,环顾着脚下的都城。这样的梦,又预示着什么呢?
“国王,大事不好!我们被大股军队包围了!外面的敌人已经破门而入,王府内只有一百武士,守不住的!快起来,我们突围!”
中年武士焦急的大喊,伴随着兵刃交击的脆响,和临死前低沉的哀嚎。
比里尔猛地清醒过来。他跳下床,微微踉跄了一下,一把扯去华丽的王服。套上朴素的棉甲。
“敌人是谁?有多少?”比里尔接过武士递过来的盾牌和战棍,冷静的问道。
“敌人的装备非常精良,有铜斧和皮甲。武艺异常精湛,是绝对的精锐。不是王室禁卫就是神庙卫队!数量很多,具体不知道,但比我们多得多。”
中年武士的脸色凝重。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比里尔一个箭步冲出华丽的主屋,中年武士紧随其后。他登上乘凉的天台,环顾四视。皮甲铜斧的敌人翻过石墙,破开木门,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目光所及之处,王府的守卫节节败退。
对方的武士面无表情。他们如同挥动铜斧的木偶,大力的斩破守卫的胸膛,无情的割断伤者的喉咙,完全封锁了所有的通道。
比里尔心下悲凉。他想起傍晚时,中年武士连夜东归的建议,想起总祭司联姻的建议,愤怒的对着夜空咆哮:“克察尔,你竟敢骗我!”
“嗖、嗖、嗖”。数十只利箭闻声而来,装备特拉斯卡拉的弓手们早就等待多时。
一个人影猛地挡在前方。比里尔踉跄着坐倒在地。他的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箭,鲜血流淌。但他无暇顾忌自己的伤口,只是托住倒下的中年武士,真正的泪如泉涌。
中年武士身中十多箭,大部分只是浅浅穿透皮甲,扎出一个个血口。唯有致命的一箭,破开皮甲直入胸膛两寸,割破心脏和动脉,造成急剧的内出血。
“特斯科科...”中年武士嘴唇张开,只来得及说出微弱的半句话,就遗憾的睁大眼睛,看着比里尔一动不动了。
远处,手握长弓的壮年武士微微点头。这种弓确实不错,百步之内,射杀皮甲武士。
天台上,比里尔哭泣着,愤怒着,在继续袭来的箭雨下躲避着。不过一刻钟,抵抗者皆死。数十名铜斧武士就登上天台,低垂着滴血的铜斧,把他团团围住。
“我是特斯科科的亲王,三城联盟的开创者之子!你们怎敢无端加害于我?”比里尔冲着包围的武士大喊。他俊逸的面容已经满是扭曲。
“特斯科科亲王,投降吧。你毒害总祭司,意图叛乱,罪不容赦。只有献祭给伟大的神灵,才能洗脱无边的罪责!”使者庄严的宣判着。
闻言,比里尔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着威严的使者。
“毒害总祭司?...”
震惊了足足十多秒,比里尔这才明白了些什么。他绝望的对着大神庙的方向吼道:“老贼狠毒!竟然...”
使者用力挥手,武士们已经一拥而上。他们用铜斧的钝刃把特斯科科亲王击倒,用剑麻绳捆绑双手,然后往口中塞上麻布,就这样拖曳着带往大神庙。王府内只留下一地的尸体,还有大殿神台上,特洛尔死不瞑目的首级。
针对特斯科科一系的抓捕在都城各地同时展开。王室的家族武士们闯入正在宴饮的贵族聚会。他们不分等级,毫不留情的抓走特斯科科的军功贵族、世袭贵族,乃至荣耀贵族。这些贵族前来参加新王的即位典礼,宴会正酣。此时事发突然,全被一股脑的带走。
随后,大神庙的祭司带着乌格尔的命令而来,宣布“特斯科科亲王的罪行”。祭司们安抚着王都和特拉科潘的贵族,邀请他们前往神殿区的祭司宫殿,祭拜总祭司克察尔,送别尊贵者的灵魂。
神殿区的两千贵族战团早已被集中控制。来自特斯科科的数百武士先被剔除出来,暂时看押。使者宣布了“讨伐特斯科科叛军的命令”。
军功贵族们面露不安,鼓噪不出。随即更多的王室军官赶到,这才弹压下贵族战团的喧闹。又过了两个小时,五千都城武士听令而来,压制贵族战团,七千大军才陆续开拔。他们在港口乘坐早已调集的舟师水军,在月下连夜行船。船队便往特斯科科湖东岸,数十里外的特斯科科城而去。
阿维特在使者的引领下返回蒙特苏马宫。他先让侍卫把礼物带给女儿。然后,在正殿昏暗的篝火下,他和吉利姆相对无言。
半晌,吉利姆恭敬行礼,庄重的汇报。
“根据最新的情报,总祭司克察尔已死,特斯科科亲王意图谋反,长者调兵镇压。”
阿维特微微点头,随即又摇头,特斯科科亲王不可能在此时谋反。
“这件事太过蹊跷,究竟发生了什么?”
吉利姆微微沉吟,压低声音开口。
“局面都在长者的控制之下,特斯科科一系毫无防备,这必然是长者的谋划。”
阿维特微微惊讶。
“你是说...克察尔之死?”
吉利姆谨慎的点头。
“长者为何如此?!”
“那得看修洛特殿下,究竟和长者说了什么。”
吉利姆恭敬的行礼作答,意味深长。
同一时间,在漆黑的蛇屋中。修洛特被突然的喧哗惊醒。他有些茫然,小心的拨开小青蛇缠绕在脖子上的尾巴。随后,他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倾听。隐约间有高声的呐喊和呼号。大概两刻钟后,喧哗的声音渐渐平息。黑夜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修洛特皱紧了眉头。他有些担心阿维特,还有许久没见的阿丽莎。随即他走到石门口,对外面的卫士高喊询问。卫士们始终沉默着,不做任何回应。
修洛特再一次靠着墙,注视着眼前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担心着所爱的人们。无声与黑暗让人烦躁,渐渐又让人沉睡。小青蛇换了个姿势,缠绕在他的腰腹上。像是围了一条丝被,滑滑软软的还算舒服。少年便用手托着脑袋,在沉思中睡着。
这一觉就是第二天上午。此时一日两顿,早饭便在九时左右。石门被轰隆的打开,早饭是玉米饼和黑豆泥。侍卫同样不和修洛特做任何交流,留下食物后立刻离开。少年便咀嚼着尚且温热的面饼,思绪飘荡在远方。
此时,东方数十里之外,以庆典的名义,特斯科科的城门轰然打开。
大批的内应早已准备多时,接引联盟的大军入城。七千王都武士从西门而入,四千圣城武士从北门扑来,特斯科科的千余驻防武士毫无防备,束手缴械投降。随即,城门和街道都被控制。王都武士负责弹压,圣城武士直接破门而入,抓捕特斯科科的王室、贵族和祭司。
传承数百年的王室和大贵族们颤抖着,服从着,哭泣着,愤怒着,抵抗着,战斗着,却无法改变长者定下的命运。顽抗者化为灰烬,投降者被抓捕俘虏。事发突然,实力悬殊,哭泣与怒吼都无意义。
用过早饭,修洛特打起精神。他先是回忆了三个小时的宗教教义,然后又思考了两个小时的经济调查,最后胡乱的想了两个小时的军事改革。下午四时,便又到了晚饭的时候。晚饭丰盛的出乎意料,火鸡腿,炖兔肉,玉米馅饼,还有蘑菇番茄汤。
修洛特想起家乡的习俗,心惊胆战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了,墨西加人也有类似的习惯。他呆呆的发了会神,恐惧片刻,随后武士的意志占了上风。他便放开坐下,开怀大吃。
“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少年胡思乱想着,强作豪迈,压抑住内心的不安,一口把蘑菇汤饮尽。随后撕了一条兔子腿给小青蛇。小青蛇嫌弃的闻了闻熟肉,就摇摆着离少年而去。它要潜入水道,捕捉美味的小动物。
与此同时,在特斯科科湖东岸。数以千计的王室和贵族子弟们惶恐不安,被全副武装的武士们押解着,登上独木舟。他们空着肚子,赤着双手,瑟瑟发抖着,往湖中都城而去。他们已经知道“特斯科科亲王的叛乱”,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这一夜,修洛特睡得很不踏实。他想到父祖、好友、属下和爱人,想到严格的自我训练,废寝忘食的技术研究,想到自己宏伟的未来计划。
黑夜让人脆弱,少年忍不住悲从心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古人诚不欺我!”无意中,他已经带入了诸葛军师的心境。
这时候,小青蛇终于从地下姗姗而来。它在修洛特的衣服上扭了扭,除去水迹,随即毫不客气的缠绕住少年的脖子,再次摆出一个舒服的“?”号。修洛特莫名踏实了许多,又一次沉沉睡去。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难熬,有很多人无法入睡。
当石门再次打开,修洛特警觉的坐起,小青蛇再次无影无踪。烛光从门外投入,照亮长者平静的面容,还有抱着陶罐的卫队长。
长者没有说话。他看着少年的表情,微不可见的笑容一闪而逝。随即他做了个手势,就转身而去。
修洛特悲壮的跟随其后,穿过漫长的斜道,穿过神灵的走廊,再次来到宫殿的窗前。
在骤然的光明下,修洛特努力适应着,仔细看清前方。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熟悉,聚集的贵族和武士,献祭的祭司长老。天地间一片肃穆,只是没有了欢庆的歌声。
一个俊逸的青年痴痴笑着,第一个登上高耸的战神殿。祭司的吟唱声再次响起。
“罪恶的特斯科科亲王比里尔,去往战神的国度!他将用神圣的牺牲献祭,洗脱冒犯神灵和国王的罪责!”
这是一个异常熟悉,却又许久未听到的声音。修洛特吃惊的眺望,这才发现,那个一身最高祭司服,高举黑曜石匕首的祭司,竟然是自己的祖父!他再仔细环顾,却找不到克察尔的身影。
修洛特震惊的看向长者,长者平静的点头。
“我的孩子,特斯科科亲王毒害了克察尔,你的祖父现在是新的总祭司。”
战神殿前,比里尔万众瞩目,站在雄伟的大神庙顶端,环顾着脚下的都城。原来,这就是梦的昭示...他惨笑片刻,就被祭司长老们按在牺牲石上。随即身体分离,滚落石阶。
在比里尔身后,是特斯科科所有的亲王血脉,百年传承,足有五百多人。接着是四百多大贵族子弟,最后是数十名小贵族家主。他们被灌上麻药,手足酸软,身体涂抹上献祭的蓝色,一个接一个,送上战神殿。灵魂回归神国,躯体滚落尘埃。
这一次,不需要询问姓名。因为他们的姓名,早已经是联盟历史的一部分。曾经绽放顶端,如今一夕凋零。
今天的献祭没有欢呼。大神庙下的贵族们面色凝重,心中震颤。这与献祭敌人的贵族,感受截然不同。台上的这些人,前日还在和自己欢庆饮酒,高居众人之上,今日就送上祭台,如何不让人恐惧!
那些荣耀的名字,甚至比联盟的历史还要漫长,是每一个墨西加贵族都必须熟记的真正权贵。而现在,就在众人的面前,一位亲王,两位荣耀贵族,近十名世袭贵族,就要永远的绝嗣,传承断绝,消失在神灵眼前!
这是联盟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型清洗。虽然特斯科科亲王一时激愤,毒杀总祭司,罪不容赦。却又何需株连至此!
如果不是都城已被封锁,贵族们被王室武士严密监管,恐怕大小贵族们早就纷纷逃离,回到封地发动武士自保了。
这其中,尤其以特拉科潘亲王最为忐忑。他两次便装出逃,都被长者卫队拦截。随后他重金贿赂乌格尔,这才得到点拨,前去求见长者。在长者冷漠的目光下,亲王主动交出了六千特拉科潘武士的管理权,还有供养这些武士的奇南帕。
长者这才温和的点头,好言宽慰。赏赐亲王象征身份的权杖,表示信任的王符,并把总祭司的侄孙女许配与他。特拉科潘亲王这才心中稍安。
在众人看不到的监牢深处,数十名特斯科科的高级祭司被秘密处死。他们大多都有着亲王和大贵族的血脉,把持神权妨碍改革。而在最大的监牢中,关押着一千多特斯科科小贵族子弟和贵族战团。这些精锐的贵族武士们并不在清洗的范畴内,长者留着他们另有用处。
长者平静的看着染红的大神庙。他的眼中倒映着血色,古井无波。他的目光微微偏转,所到处,大小贵族低头肃穆,噤若寒蝉。只是再不见了发自内心的崇敬与顺从。
长者心中叹息。这些天不断有大贵族求见,请求长者赦免特斯科科亲王,不要株连太广。虽然在长者的威势下,大小贵族们都再次俯首帖耳,但人心已经消耗过甚。
整个特斯科科湖区,一共也不过两个亲王,二十家荣耀贵族,一百多世袭贵族而已。这一次清洗彻底铲除了特斯科科一系,族灭了宗教最保守的部分贵族和祭司,收回大量的土地财产。同时威慑了大贵族们,给宗教改革扫清了障碍。
但他的威望已经用尽了。贵族们被压制在叛乱的边缘,至少数年内,不能再剥夺他们的利益。甚至,联盟要尽快的准备下一场战争,用战争的胜利,提高中枢的威望,以敌人的血肉,喂养贵族的忠诚。
这时候,修洛特终于平复了心情。他表情严肃的看向长者,不知如何开口。
长者面无波澜。他缓缓的说道。
“我的孩子,第一窝老鼠已经除了。你要帮助修特尔编纂宗教典籍,明确法典。你要整理文字,教授祭司学徒。你要做好准备,造更多的长弓。明年秋收之后,联盟将再次发兵。”
修洛特低下头。秋风吹动了他的长发,也带来了隐隐的血腥。时代的发展需要生命的燃料,还需要驾驭方向的驭手,行驶向更强大的未来。
他面对长者,真心实意的行礼,肃然沉声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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